第28章 雖在沙場摸爬滾打多年,但重……
推開牛皮紙, 重睦于油燈之下落座,難掩眼底錯愕。
她知長孫義向來義氣,卻不料他竟如此兩肋插刀,直接将高洛峰內數條密道地圖拱手相送, 其中甚至不乏通往圖鹿城之徑。
未免此圖落入旁人手中傷及庫孫, 重睦立即尋來店小二拿了筆墨, 回到屋內便将黑墨盡數潑在那幾條路徑之上, 僅留下通往淵梯諸城的密道。
恰好顧衍端了熱水回屋準備洗漱, 方一落鎖便見她滿面春風, 好不歡喜:“顧卿快坐。”
将那地圖移至顧衍眼前, 重睦毫不吝啬與他分享:“原本想從赫輪城繼續北上, 現下得了這張新圖, 咱們可以改道由庫孫昌鶴城直取曾經的賀呼部王帳, 攻下烏坎城,再往西走便是淵梯王都天犁。”
同時也可繼續派程況與封知桓分率兩軍壓境築特城, 調虎離山。
必會打得淵梯人措手不及。
密道在地圖背面皆有标識,為長孫義這數年以來利用木制機巧探得。其間山勢險峻, 有些路徑如今或許已被落石掩埋, 正式出征前,還需重新查探為好。
可惜顧衍并不似重睦這般雀躍,只合上牛皮紙,颔首附和: “公主計劃缜密,下官佩服。”接着兀自起身洗漱,合衣卧于榻間閉眼假寐,逼得重睦連那句“顧卿謬贊”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總之以後有的是機會,重睦倒也不着急。收好地圖,洗漱入睡, 顯然又将先前疑惑抛之腦後。
第二日清晨,重睦專程攜程況前去庫孫王宮,親自拜謝長孫義願收賀蘭茹真為義妹,為他解圍一事。同時也向長孫義保證,以後無論庫孫有何困難,撫北營定會及時相助。
不過區區半月,長孫義本就瘦削的身形越發皮包骨,神色間亦不複過去随性恣意狀。
聽聞重睦所言,他努力露出笑容應聲:“大将軍不必客氣,撫北營力挽狂瀾為本王登基掃清障礙,庫孫又與大周已結秦晉之好,本該不分彼此,時刻相助。”
他雖病了有段時日,依舊執意将撫北營大軍親自送至圖鹿城外,約定年後再相商作戰計劃。
重睦不免失笑:“汗王糊塗,年後還是先相商迎親之計得好。”
衆人聽得此語皆不掩調侃神色,唯賀蘭茹真不解與重睦道:“大将軍,可是庫孫王年後将會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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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況率領三百兵士先行開路,早他們半個時辰拔營,只能将賀蘭茹真交給整個營中唯一女子,也就是重睦看顧照料。
重睦身負重任,自也足夠耐心解釋:“庫孫王與本将十二皇妹冬月裏在燕都定了親,年後便會出嫁。”
賀蘭茹真恍然大悟,卻不似身邊那些個大老粗般傻樂呵,微微蹙眉:“妾身聽聞燕都四季分明,即便冬日也不會雪蓋半裏長街,與淵梯草原環境全然不同。十二公主想必不像大将軍已經習慣關外生活,應會十分思念家鄉才是。”
“兩國邦交,若要事事周全,恐怕不易。”
剩下兩百兵士此刻也正式拜別長孫義,直往平城而去。
重睦為首,顧衍負責殿後。兩人分立隊伍兩端,相隔甚遠。
賀蘭茹真身為賀呼部貴女,馬上功夫了得,始終與重睦并駕齊驅。
積雪泥濘路段,為防馬蹄受損,重睦立刻攥緊缰繩放緩腳步:“而且當時十二皇妹主動請纓出嫁庫孫,應是早有準備。”
言及此處,她不免好奇:“說來燕都與草原環境不同,夫人将來若是随程況回城,大抵也會不習慣罷。”
賀蘭茹真聞言明顯身形略僵,垂眸并未言語,思索半刻方才苦笑道:“大将軍莫非真以為妾身會随将軍進京不成?”
“有何不可,如今夫人已貴為庫孫王義妹,即使是在燕都,也無人敢輕易怠慢。”
重睦話音未落,賀蘭茹真卻只輕輕搖了搖頭:“名義上并無不妥,但妾身終究出自外邦異族,在燕都僅能仰仗将軍一人。”
她其實早已翻來覆去想過數次,也勸過程況:“程家不會容我,将軍或許可以為了妾身背叛家族,但大将軍可曾想過,将軍今日年輕有為,靠一己之力便能立足。若十年二十 年後解甲歸田需要家族相助之時,他又該如何是好。”
重睦自小生長皇都,心知王公貴胄,世家大族間向來同氣連枝,榮辱與共,身在其中者永遠難逃糾葛。
正如賀蘭茹真所言,一年兩年可以,十年二十年,無人敢賭。
只怕到了那時,終是會将過往情分生生斷送幹淨:“況且妾身也不願在那四方宅院中看人臉色過活,能陪将軍一程,已足夠妾身感念餘生。”
……
因着遠方天邊再起風雪,未免夜裏雪勢驟急攔阻去路,大軍決意紮營高洛山谷。
原本僅需兩日的路程因着極寒緣故足足拖沓五日之久才得以正式踏入平城地界,待回到撫北營時已至深夜,重睦掀起氈毯還未及反應,便被侯在其中之人迎面而來,接下結結實實一個耳光。
“保護大将軍!”
先行兵登時掣肘住襲擊重睦之人,揚高聲音引來其餘兵士,顧衍疾步入營向重睦而來,程況則吞了蒼蠅般面色黑沉,定在原地。
他示意先行兵放開那女子,擡步走近她道:“你來此處胡鬧什麽?”
程夫人娘家姓崔,名為瑾安,同樣也是高門大戶出身,舉手投足間盛氣淩人,被先行兵放開後只死死剜了程況一眼,并不作聲。
她那一巴掌來得突然,重睦壓根想不到閃避,這會兒左臉已然浮腫,只聽得耳邊顧衍正囑咐先行兵道:“準備熱水和手帕。”
程況聞言,眉間不滿愈重,攥住崔瑾安手臂厲聲斥道:“去向大将軍道歉,給老子滾回燕都。”
“為何要向她道歉?”
崔瑾安冷笑,擡起另一只手指向帳外:“別以為我不知道是誰給了你膽子敢在關外養些亂七八糟的狐貍精,”她怒目與重睦相視,毫不客氣啐了一口:“大将軍倒是好興致,自己新婚燕爾好不快活,也沒忘了給旁人拉扯紅線。可惜未免太不要臉了些,莫非是忘了程況他早已成親,我才是他三書六禮娶回家的正室!”
“啪”的一聲,程況亦毫不客氣給了崔瑾安一個耳光:“說夠沒有!”
他納庫孫王義妹為妾的消息早在圖鹿城時便已傳回燕都,雖料到崔瑾安定然會胡亂大鬧一通,但也并未想過她能千裏奔波至雲邕關,跟之瘋狗般對着重睦發難。
“程況!”
崔瑾安與程況成婚多年,吵鬧度日早已習慣,可無論如何,他從未對她動過手。
眼下他竟為了重睦和那個狐媚子扇她耳光,這口惡氣憋在心間,氣得崔瑾安失聲尖叫,拔出重睦用來放置甲胄的木架旁那柄利劍,用盡全部力氣向程況刺去。
程況顯然也沒想到她如此瘋魔,閃避不及于腹上中劍,幸而未及關要之處,僅蹭破一層皮膚。
“來人!”
他終于耗盡最後一絲耐心,下令将崔瑾安投入軍獄,回過身時對上重睦蓋着熱手帕的冷淡神色,有些心虛地避開雙眼。
“大将軍,末将——”
重睦擡眸,沒好氣 打斷他道:“退下。”
程況吃癟不敢言,只得與其餘兵士一道離開主帳。
“奔波數日,顧卿也早些休息。”
話音未落,扶着手帕的那只手忽地被他抽出,顧衍并未做聲,一直替她捧着那手帕,感受到餘熱即将散盡時,方才松手。
重睦抿抿唇,趁他轉身時拉住他半邊衣袖小心翼翼道:“顧卿,你說實話,本宮現在是不是好醜。”
顧衍身形微頓,将重新浸過熱水的帕子貼回她臉頰處,與她并肩坐穩桌案前,低聲否認:“公主容色傾城,無須擔心。”
“本宮明日便去平城奴隸市場,”既是容貌無損,重睦已然緩緩放下心,咬牙切齒:“買二十個,不,五十個美貌女奴。”
仰首将手邊顧衍剛剛泡好的熱茶一飲而盡,猛地砸在桌面之上:“然後全部送給程況做妾,氣死他家那只母老虎。”
雖在沙場摸爬滾打多年,但重睦到底金枝玉葉出身,何曾挨過旁人耳光。
越想越覺不是滋味,委屈陣陣湧上心頭:“程況願意納妾,難道是本宮将刀架他脖子上逼迫了嗎?她這般不分青紅皂白動手,哪像什麽大家閨秀,高門貴女。”
水溫已經徹底失去熱度,顧衍收好手帕搭在盆周,正待端出主帳,重睦出聲叫住他道:“顧卿等等,那水明日本宮自己處理便好,本宮還有些話想問你。”
誰知顧衍竟又像前些日子在圖鹿城時沒聽見她所言般,掀開氈毯徑自而出,一時之間氣得重睦也同崔瑾安那般随手砸了盞茶托出去,悶悶不樂。
……
“見,見過驸馬。”
軍獄大牢多數時候關押的都是敵國細作與戰敗俘虜,酷刑之下慘如人間地獄,營中衆人無事一向不喜前來此地。
所以當負責關押崔瑾安的羅教頭看見顧衍出現眼前時,竟是半晌沒能反應過來。
顧衍一身黑衣風塵仆仆,背手而立,颔首道:“羅教頭不必多禮。”
驸馬爺是客氣,羅教頭如何會不知好歹,笑容滿面迎上前道:“不知驸馬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耳邊隐約聽見崔瑾安怒罵聲不絕如縷,顧衍眉間閃過一絲不耐,羅教頭瞧在眼底,當下明了。
他們驸馬爺是讀書人,人前給足那潑婦面子,可她不知好歹傷了大将軍,驸馬爺人後自不會叫她好過:“程夫人始終不肯住口,小的們也不敢輕易對她用刑,還請驸馬示下。”
将顧衍引至崔瑾安獄前,羅教頭行禮告退,落下門鎖。
獄中女子聞聲側首,昏暗燈光下難以看清栅欄之外來人形貌,正在試探打量,顧衍已然緩聲道:“下官顧廣益,見過程夫人。”
崔瑾安臉色驟變,微微眯起雙眸:“你來做什麽。”
話音未落,只覺頸間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死死勒住,将她拖拽至栅欄邊,重重撞擊其上。
而顧衍分明立于遠處并無任何舉動,崔瑾安五官擠在相隔木欄之間,扭曲變形,早已吓 破膽道:“你使的什麽妖法,我告訴你,即使重睦是公主也不能枉取良民性命,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我出身齊州崔氏,世代相傳——”
“夫人誤會。”
顧衍的聲音比起崔瑾安低沉許多,可他方一開口,無端壓力便迫使她不自覺住了嘴。
“下官到訪,是為替阿睦向夫人解釋。”
腳步聲漸近,崔瑾安擡眼,卻見顧衍行于燈下站定,唇邊笑意在陰影下盡顯森然:“程将軍信中禀明家中族老,因撫北營相助庫孫有功,庫孫王将義妹相許。夫人因此怨怼阿睦,不選封将軍與紀将軍,偏生與夫人過不去。”
崔瑾安哪怕被壓制至此,依舊恨極重睦,冷笑出聲:“她當時以蟠龍斧相逼,說要砍了我,替程況再尋他人,滿燕都女眷無人不知!我難道還會錯怪她不成!”
“夫人說笑。”
顧衍面上笑意不知何時早已消失,眸間如墨,深不見底:“若非阿睦是女兒身,庫孫王本是希望義妹能夠為主将妾。”
他狀似無奈般啞然失笑:“阿睦感念庫孫王情誼,竟想将那女子納給在下為妾。無奈下官對阿睦情意深重,除她之外,後院絕不願再有旁人。”
寥寥數語間,崔瑾安因氣憤而漲紅的臉色逐漸轉青,再至慘白。
顧衍恍若未見,繼續笑道:“于是下官鬥膽向庫孫王提議,撫北營諸位副将皆是阿睦同生共死之戰友,嫁與他們亦不失兩國邦交情誼。”
話鋒一轉,顧衍如釋重負:“庫孫王當即有請三位副将親自表态,幸而程将軍首當其沖,拔得頭籌,保全下官與阿睦夫妻情誼。”
“既如此,”顧衍放緩鉗制崔瑾安頸間的力道,任由她跌坐草墊之間:“下官以為,夫人無端怪罪阿睦,不妥。”
夜深人靜間,崔瑾安與顧衍默然相對許久,終于聽見獄中之人蹦出幾聲讪笑:“情意深重,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她其實早已猜到,若非程況自己屬意那庫孫王義妹,就算是重睦賞了他,他也不至于那般急切地致信家中族老,為她入宗祠,上族譜而奔波,恨不得折騰得天下皆知。
一個番邦異族在他心中都比自己重要,崔瑾安委實想不明白,這才連夜趕路至撫北營,想尋他問個清楚明白。
可惜臨到最後仍舊不敢問出口,便是怕得到顧衍所言這份答案。
而顧衍那番真情剖白,亦更令她煩悶郁結。
連重睦這麽個男不男,女不女的皇族貴女之恥,都能得到丈夫真心以待。
憑什麽她崔瑾安與程況成親至今,竟從未聽他說過一次“情意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