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甚好,”他面上難得浮現笑……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将浮禺山間零星散落的諸多城池一夜染白, 無論大周地界赫輪與興慶城還是與之毗鄰的淵梯築特城,亦或庫孫昌鶴與圖鹿城等,皆冰凍三尺。
數日以來,長孫義如行屍走肉般沉淪許久, 幸而他自有心腹衆臣助他處理先王葬儀, 籌備登基與處斬墨娜母子二人。
重睦與顧衍因着大雪封路只能暫留圖鹿城內, 撫北營五百援軍同樣入住當地最好的客棧酒樓。
其餘人等倒罷, 比起軍營生活雖松懈不少, 但除卻偶爾外出閑逛外, 多數時間都是待在房中逗趣耍樂。
唯獨程況又犯起老毛病, 每日流連當地秦樓楚館, 樂不思蜀。
眼瞧着不過正午天色便已暗沉如遲暮, 重睦心知今夜大抵又是一場暴風雪, 不免焦心:“雪若再這麽下下去,這個冬天也不必打仗了。”
雖說逢着“白災”蓋草, 多數牧民家大量牲畜無草可食只能等死,到時各部落人民流散, 憤怨驟起, 該是周朝趁亂而起的好時機。
可極寒天氣又并非僅對淵梯草原造成影響,若令撫北營數十萬精兵于雪地之中折損傷亡,照樣也是再虧本不過的買賣。
聽出她言下不悅,顧衍緩緩合上案間書卷,起身行至重睦身邊,替她将鬥篷披好。
眼下兩人不似在顧府于後院書房各自為營,亦沒有理由分什麽主帳士卒,只得日日同塌而眠,形影不離。
重睦露出笑意相謝, 耳邊已然響起顧衍低語聲:“庫孫之亂已解,淵梯也趁公主成婚之時作亂搶掠儲備不少物資。今年至此,難起戰亂。”
知他所言有理,重睦卻還是嘆氣道:“本還想乘勝追擊,誰知天公不作美。”
她的目光從遠方緩緩移回客棧樓下,恰好看見程況勒緊缰繩止步,翻身下馬,還從其上扶下一位女子,随後才将馬匹交給店小二牽去後院馬廄。
“他就不能老實幾天?”
從前重睦倒還時常告誡程況注意行止,久而久之習慣了他屢教不改,如今索性任其為所欲為。
伸手關窗,眼不見為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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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千算萬算,她怎麽也沒想到,此次在圖鹿城中住了不到半月,程況竟痛改前非決意收心。
那日被他帶回客棧的女子名為賀蘭茹真,本是賀呼部落貴女,賀呼為淵梯所破後流離輾轉至庫孫,沒入坊間。
因着才貌俱非絕色,從來都只在旁人身後負責奏樂伴舞,如此隐蔽都能被程況發現并且為之贖身,也算緣分。
賀蘭茹真便如大多數草原女子般,與中原姑娘相貌全然不同。生得一頭栗色濃密卷發,雙目亦是同色,額間挂着草原女子常用的寶石挂墜,泛起竊藍色光芒。
款款而來行至屋內正中,只會行庫孫禮節:“奴家見過大将軍,驸 馬大人。”
上一世重睦便見過眼前女子,只不過那時她并非身在圖鹿城中,而是被人賣去平城為奴,總之始終是位苦命人。
分明也曾貴為賀呼部貴族,金尊玉貴時必定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會落入這般田地。
每每看見賀蘭茹真,重睦總會想起撫北營身後所守護的大周,可惜那時她拼盡全力還是未能阻止燕都城破,更不知在那之後又有多少尚未來得及南下避難的無辜婦孺會如賀蘭氏般慘遭橫禍。
置于袖中交疊的雙手不自覺收緊,重睦終是勉強露出笑意:“不必多禮。随程将軍入座便好。”
程況此番專程帶了賀蘭茹真前來拜見重睦,說到底還是心底發怵,想請她拿個主意。
“按理,妾室入宗祠,上族譜本也無錯,但賀蘭氏畢竟來自外邦,又是——”
重睦略顯遲疑,并未将賀蘭茹真身份點破,只勸他道:“即使你已在燕都獨自立府,入的也還是程氏的宗祠和族譜,你家齊州諸多族老必定不允。”
“我也知道,但茹真多年飄零無歸,好不容易與我一見如故,彼此屬意,”程況刻意壓低聲音,不願将如此煩惱被外間靜立的賀蘭茹真聽去:“我如何能這般無名無分與她相守。”
猶記程況上輩子從不曾癡情至此,只在平城置了處宅子與賀蘭茹真同進同出,壓根沒想過要将她帶回燕都,更不必提什麽入宗祠,上族譜。
今時今日倒變了副模樣。
“公主。”
沒有撫北營旁人在場時,顧衍始終喚她“公主”。
重睦正冥思苦想當如何是好,此刻立即應聲:“顧卿可是有好辦法。”
顧衍颔首,目光由重睦落在程況身前,與他對視道:“賀蘭氏出自賀呼高門,若被庫孫王認為義妹,為報撫北營恩情,許給營中大将為妾,并無不妥。”
至于其餘過往,也無需令燕都與齊州中人詳知。
程況聞言愣了半秒,登時面露喜色,只差沒“哈哈”大笑出聲:“驸馬說得有理,但若得庫孫王許配,為妾始終怠慢了些。”
重睦難以置信般皺起雙眉:“你莫不是還要叫她與你家中夫人做平妻不成,當心她連夜趕至圖鹿城大鬧,得不償失。”
哽在原地的程況求助般看向顧衍,卻見他亦贊同重睦道:“貪心不足,弄巧成拙。”
無奈之下,只得妥協:“末将明白,謝大将軍與驸馬指教。”
知錯就改的态度很是令人滿意,重睦因此也許給他一粒定心丸:“眼下庫孫王尚在老汗王喪痛之中,待雪融離城前,本将定會親去與他提及此事。”
“末将謝過大将軍!”
瞧着程況得了承諾乘興而去的模樣,重睦不由失笑,側首看向顧衍:“他家中那位夫人亦是出身高門大戶,容貌才學未嘗比不上賀蘭茹真,或許更勝一籌也說不準。”
成婚五年以來,從沒聽過他們夫妻和睦,因此程況至今無後,衆人竟也沒覺得 稀奇。
恍惚間,她忽地想起上一世因為程況與賀蘭茹真在平城厮守的消息傳回燕都,氣得程夫人舊疾複發,引起郁結而去之事。
還未來得及出口的話頓在喉間,始終有些于心不忍:“其實除卻善妒外,程夫人也并非十惡不赦。”
因着重睦曾受程夫人欺辱,顧衍對此女并無好感,聞聲只搖頭道:“程夫人與程将軍少年結發,本該兩小無猜,情誼深重。”
但那時程況尚未在軍中建功揚名,程夫人對此自是諸多抱怨。後來總算闖出番天地,卻又錯失許多夫妻相伴時光,引得程夫人更加不滿。
兩人磕磕絆絆數年,程況不知想要和離多少次,卻都被程夫人請來阖族耆老相逼,不了了之。
“顧卿放心,”重睦面露凝重之色,與顧衍鄭重道:“待伐淵大業結束,本宮定不會像程夫人死拽着程況這般不放手,偏要做一對全燕都無人不知的怨偶才樂意。”
顧衍覆在桌案之上的手略略停滞,端起茶盞并未打算睬她。
重睦卻是以為自己心意剖白還不夠誠懇,起身行至顧衍對面十分認真道:“本宮絕非戲言,顧卿信我。”
“公主,”顧衍無奈放回茶盞,雙臂置于椅側,擡首與她對視:“下官與你之間,為何定是怨偶。”
重睦眨眼,揚起下巴指向屋外程況離開處:“程夫人與程況若非迫于家族壓力,絕無可能成婚,加之個性相左,根本不合。”
見顧衍還是無甚反應,她只得繼續耐心解釋道:“而顧卿與本宮也不過合作伐淵,彼此并無男女之情。成日綁在一起相互折磨,豈不是成了怨偶。”
言之鑿鑿,有理有據,沒理由顧衍聽後眸底會閃過笑意。
重睦雙眉微蹙,倏地感到腦後一緊,原是他伸出手臂攬至自己面前。
眼下兩人距離不到半尺,顧衍覆在她發間的手只要略一用力,便可唇齒相接。
“公主曾言,喜愛拼盡全力護衛故土家國之名将。”
他順勢扯開她束着馬尾的發帶,攥在手心:“下官不知,有何處不符公主所求。”
重睦手足無措間,哪裏還記得自己曾與他說起過這些,早已緊張得全身繃緊,僅剩下唯一理智附和道:“顧卿不掩将才,大破段權灏精兵,确實堪稱名将。”
“既如此,”顧衍唇角微顫,與她四目相對:“公主對下官,為何并無男女之情。還是說——”他停頓片刻,思及那日程況于營外相勸,始終不減手中力道:“公主所言,另有其人。”
重睦明顯被戳中了心事,眉間微動,別開雙眼,顧左右而言他:“本宮當時定只是随口笑談,做不得數。”
顧衍驟然松手,黑發散落,襯得重睦越發不知所措。
“甚好,”他面上難得浮現笑意,溫和自在:“下官本還憂心,公主心系風遁将軍,致使旁人再無機會。”
顧衍仿若不知自己所言有何問題般起身告退,獨 留她石化一般怔在房內,連續數日都未再打擾。
只聽聞這些日子他不是與程況外出狩獵,便是前去庫孫王宮與須蔔哲議論典籍,每每回到客棧倒頭入眠,根本不給重睦尋他說話的機會。
臨近臘月末時,積雪愈發嚴重,眼看此行越拖越久,每隔幾個時辰便有風雪突如其來,重睦索性不再繼續等待,于臘月二十決意兩日後無論天氣如何都要啓程返回平城。
出發前最後一晚總算逮到顧衍回來得早,她正待上樓去尋他問個明白,沒成想竟被匆忙進入客棧的須蔔哲疾步向前攔住身形:“臣下見過大将軍。”
重睦無奈笑道:“須蔔大人不必多禮。”
須蔔哲遁聲立直身形,環視整個一樓大廳,确認此地除卻重睦之外已無旁人後方才小心翼翼将手中之物遞出:“世子殿下感念大将軍與驸馬大人恩情,特以此物相贈。”
下意識想起顧府院中木犀牛,重睦有些猶疑,試探般接過那圓筒木匣。
其內物件似乎無甚重量,想來并非長孫義平日所擅之木制機巧。
心中不解,但重睦也不好對對方用以報恩之物肆意品評,只颔首燦然:“兩國邦交本是彼此相助,世子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客氣。謝意他日定會再表,還請須蔔大人代為轉告。”
卻見須蔔哲搖頭,肅然相拒:“大将軍與驸馬大人于庫孫有恩,何須言謝。是我等大恩難報,唯有薄禮相贈。”
話畢也不等重睦反應,生怕她會退回此物般以事務繁重為由匆匆告辭。
被他賣關子賣得心癢,重睦早将要尋顧衍之事抛卻腦後,只摸索着擰開木筒側面機巧,“唰”地一聲,倒出其內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