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若叫她知曉是她父皇勾結淵梯……
岩古寺立于赫輪城郊山谷之間,來往信徒常年絡繹不絕,獨今日寺門緊閉,應是有貴客莅臨。
段權灏與宇文音遙在住持接待下前往寺後墓園,寂靜無聲中,唯積雪倏落,散于地面。
住持站定身形,不宜再繼續往前,緩緩行禮告退:“老衲不擾二位與将軍、夫人團聚,在前院相候。”
“多謝大師。”
段權灏颔首,随後方與宇文音遙十指相握,并肩踏入墓園。
看得出岩古寺衆僧十分敬重段憲刑夫婦二人,墓前碑面光潔無穢,案上供奉之物亦從未間斷。
感受到手心指尖微顫,宇文音遙終是垂眸捏了捏他的骨節。
她幼時并不明白,為何段權灏看上去似乎永遠與旁人相隔甚遠。本以為是因着他左腿跛足之事惹得身邊玩伴欺辱,也曾仗義相助。
可後來随着年紀漸長,衆人知曉他才學不敢再輕易造次時,他也依舊不改從前那副森然模樣。
出生不久父母俱喪,尚未及冠兄弟永隔。
原本一家五口,竟從不曾得以團聚。
她甚至不敢去想這些年他究竟是如何扛過其間種種,只能竭盡全力一刻不離守在身後。
正如她新婚那年第一次前來此地與段憲刑夫婦承諾那般,永遠不會再讓段權灏獨自一人。
“權灏別再傷懷了。”
牽着他的手輕輕晃悠幾下,宇文音遙與他相視而笑,側首抵在他肩膀處嬌聲嘆道:“會讓公爹婆母與朽淵以為我欺負你呢。”
在段氏夫婦合葬墳冢旁,還有另一塊略小墓碑與之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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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屍身真正所在位于安陸城郊封氏家墓之中,此地衣冠冢依舊上書“段氏朽淵”。
雖說碑上刻文花雕看上去更新些,仔細算來,也将将過去十二年之久。
段權灏啞然失笑,伸手揉揉她的臉,與她一道在墓前早已放置好的蒲團之上跪下。
先是上香叩拜,随後方才将供品一一擺放到位,點着火星,準備燒些紙錢。
“音遙,你可知我為何憎惡封覺入骨。”
宇文音遙手下一頓,顯然沒料到他會破天荒主動提及此 事,只得抿唇應道:“他害死公爹婆母,又迫使朽淵與你兄弟分離。”
還有:“若非當年那家醫館辦事不力,傾倒火盆壓住左腿,權灏也不致終身如此。”
這些事樁樁件件,都足以段權灏痛恨封覺至死。
他也并未否認,接過她遞來紙錢放入火中,火光反襯在他略顯瘦削的側臉之上,無端添鑄些狠戾。
“父親與他惺惺相惜,當年殉國之時,未必心有怨怼。”
段權灏擡眸,看向碑上“家父”二字,許久似是被火星燎至手背時方才繼續道:“收養朽淵數年,亦不失栽培養育之恩。”
“既如此,”宇文音遙腦中一熱,不自覺又沖着他逆鱗而去:“權灏你為何——”
話剛出口她便有些後悔,但還是難掩好奇,露出讨好笑意,等待下文。
“信武八年,赫輪城之戰。”
宇文音遙沉吟片刻,恍然低語:“我知道,當時已逢信武九年年關,兩軍于樓朔河血戰半月有餘,皆損失頗重。赫輪城再次為咱們淵梯所有,大周主将雙雙陣亡,潰敗而退。”
聽見“潰敗而退”四字,段權灏不自覺扯起唇角,溢出“荒唐”二字:“若我告訴你,那是鎮元帝與攝政王暗中交易,你可信我。”
宇文音遙開始還未來得及反應,忙不疊附和道:“我自然信你——”
話音未落,她卻忽地愣在原地,幸而段權灏眼疾手快将她從餘火外沿拉開,方才不曾受傷。
握着她的手繼續道:“以赫輪城作為交換,絞殺封覺。”
“鎮元佬兒瘋了不成?!”
宇文音遙驟然起身,拍拍衣間灰燼,甚是不解:“他聯合咱們淵梯殺害自家大将,所求為何?”
此事說來話長。
若非此次争取庫孫失利,他原本也不會細想。
“鎮元佬兒有位寵妃賈昭儀,當年絕冠六宮,引得宮內民間皆是唾罵。”
這等轶事宇文音遙從來不會錯過,天犁城中那些販賣從燕都歷經千辛萬苦而來話本故事的書齋,她一向都是常客:“沒錯,聽聞那位賈昭儀幼女無辜喪命後,未免她觸景生情,鎮元佬兒居然攜她出宮常避金陵。”
避着避着,五年匆匆而逝。
賈昭儀香消玉殒,想來還是福薄。
鎮元帝總算舍得起駕回京,為的也并非朝政,而是将她靈柩親自運回尚在修建的皇陵陪葬。
此舉成為激起皇長子憤而發兵的最後一根稻草,幸而得到撫北大将軍封覺及時鎮壓,方才保住鎮元帝皇位。
“叛亂之中,封覺就地處決鎮元佬兒三子,先斬後奏。“
而後剩下兩位涉事皇子才由鎮元帝親自下令處置,一時之間燕都皇宮血流成河,寒意陣起。
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封覺大抵是被軍功障眼,才這般有恃無恐,事後竟還替自家妹妹再次邀寵,生出個皇子來。
宇文音遙雙指揉揉額間:“他恐怕就盼着這位皇子外甥到來,早早為他蕩平前路,入主東宮。”
殊不知 鎮元帝若是真被皇長子踢下帝位,他或許不會再念及所謂親情。
可正因為他沒有,午夜夢回想起自己數位皇子死于一人劍下,又怎能不恨。
偏生封覺威震四方,功高蓋主,他又無法在朝中親自處置此人。
既如此,不若交給封覺的老朋友,同時也是老對手淵梯。
而當時淵梯衆人得到消息,都以為穆朽會留在燕都準備婚事,并不知他也與封覺一起出征。
宇文音遙仿佛被人抵在胸口般有些難以喘氣,只聽得段權灏咬牙切齒道:“封覺千不該萬不該,便是叫朽淵入撫北營,與他母國為敵。”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死于信武八年那場無妄之災。
下一秒,段權灏只覺自己忽地跌入一個再溫暖不過的擁抱。
宇文音遙張開雙臂将他摟緊,埋首他肩頸處搖了搖頭:“你分明是在跟自己過不去。”
直到今日她才意識到,段權灏恨封覺,是因為他不能恨真正誤殺朽淵的同胞。
可這其中種種,根本無法将所謂是非黑白分得那般清楚明确。
所有人都各持立場,無計可施。
段權灏整個人僵在她臂彎之中,久到火焰幾近燃燒殆盡,他才回過神擡手回抱住她的腰。
幾乎是驀然驚覺,在他黑暗無垠的數十年人生間,似乎只有她真實可觸。
感受到他手勁力度之大,宇文音遙雖隐隐吃痛,依舊不曾掙脫。
眼見暮色漸沉,她才終于擡手推了推他的肩:“權灏,我們得在明日日落前趕回築特城。”
段權灏松開手,将懷中人放回原本跪坐的蒲團之上,又替她将額前貓眼石挂墜扶正:“好。”
兩人此刻都跪得有些腿痛,宇文音遙聞聲立即站起身跺了跺腳,一面活動筋骨,一面還不忘關懷他的左腿,見他無恙才放下心來。
在寺中簡單用過膳食之後,兩人便再度啓程。
正式離開大周地界時,她如釋重負般長籲一口氣:“說來這鎮元佬兒,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啊。”
停頓片刻忍不住揚眉冷笑:“赫輪城如今又被賜周所奪,将淵梯用後便扔,他還真不吃虧。”
段權灏聞言,略略搖頭否認:“只怕連鎮元佬兒也沒能料到,封覺之死會逼出這麽位巾帼女将。既能借她之手重奪赫輪城,何樂不為。”
況且勝敗乃兵家常事,憑借他裝模作樣的本事,背信棄義也不足為奇。
然他話鋒一轉,又緩聲道來:“我也是前日才知,賜周同樣為封覺之妹所生。”
段權灏确信,重睦絕對不知這段往事,即使有所疑慮,也不及鎮元佬兒藏得好。
聽聞那賈昭儀的畫像至今仍挂于養心殿中,五位皇子卻再無人敢提及。
任誰都不會相信這般絕情寡義之人,會利用敵人殺害為大周立下汗馬功勞的前任撫北大将軍。
宇文音遙現下倒是看明白段權灏的算盤了,不禁失笑:“賈昭儀獲寵之時,賜周與她母妃必定屢遭薄待,封大将軍身 為舅兄沒少幫襯。”
若叫她知曉是她父皇勾結淵梯害死舅舅,想來又是一出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