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重睦微微施力捏捏他的手,見……
有些事瞞得過旁人,但程況自小跟随封老将軍身邊,習武亦習人,辯人認世不在話下,如何看不出重睦滿心只在意征戰淵梯,火急火燎地與顧衍成婚其實也并無他顧,不過為着那篇《伐淵梯論》中同仇敵忾之情而已。
但她既知這姻緣是她親自所選,竟從未想過,顧衍何其驕傲之人,若非也做出同樣選擇,怎會為着所謂“伐淵大業”,草率定下婚事。
思及此處,程況無奈失笑,身側氈毯忽地被人從帳內掀起,重睦與他點頭打過招呼後直往馬廄而去,不多時,便見一抹玄色黑袍從營中大門處疾馳無影。
三龍蕩白日間不似夜裏險惡難測,因此重睦穿行其中速度極快,進入高洛峰後方才與棕毛兒分道揚镳。
高洛峰是浮禺山北面主峰,因供奉當地山神而致觀宇林立,但此刻冬日冷冽,山路石階之上除卻落葉蕭瑟外,空無一人。
重睦以輕功攀越群峰嶙峋,本以為到達山底後還需再等顧衍半晌,誰知他不僅安然等在通往圖鹿城的那處驿站之外,甚至連之後路途所需馬匹都租借完備。
好在顧衍這些深藏不露的本事她已算大致了解,否則少不得又要震驚多時。
眼下只需由衷稱贊:“顧卿蓋世輕功,果然無愧歸大師直系嫡傳。”
顧衍聞言,并未否認,僅将手中從營中帶出的幹糧和水遞給她。
淺眠不久便被急報吵醒,重睦已将近整整一日不曾用膳,當即伸手接過,難掩眉間驚喜:“多謝顧卿,”三下五除二咽下肚後方才繼續道:“本宮倒不知此地還有驿站,還想着去往附近城鎮相借。”
兩人不敢耽擱太多時間,說話間俱已翻身而上,策馬急行:“此地平日來往人群不多,山中道觀為方便信徒與官衙報備後,設下此地驿站。”
山路盤旋不複先前險峻,兩人進而再次提速,待天色漸暗,終是見到圖鹿城中最為顯眼之九層金頂飛檐木塔緩緩映入眼簾。
重睦猛地攥住缰繩,擡手示意顧衍同時勒馬:“眼下城內必定戒嚴,顧卿與本宮不可能這般大搖大擺進入。”
算算時辰,紀棣與鸷鷹團想必也即将抵達。
正打算拿出密鑰鷹爪聯絡他們,忽見遠處天際亮如白晝,似是火光乍現。
顧衍目光如炬鎖定其上旌旗:“淵梯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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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娜王妃與淵梯人認定周朝大軍不可能于今日之內穿越三龍蕩與高洛峰趕至圖鹿城,殊不知重睦自得到消息後,本也沒打算與他們短兵相接。
未免淵梯兵起疑,重睦收起密鑰放回身側行軍袋中:“先進城。”
依靠鐵鈎繩索從偏門處翻入城中,兩人身着黑衣穿梭于其間房舍屋檐之上,與夜色混跡難分:“墨娜王妃身邊至少三十庫孫勇士,顧卿勝算如何。”
顧衍并未停頓腳步,淡 然應道:“十成。”
重睦彎起唇角:“如此,本宮自也不能讓顧卿失望。”
話音未落,兩柄利劍同時出鞘鎖喉,将庫孫王所在主殿外數名侍衛盡數絞殺。
屍體落地之聲被外間馬蹄嘶鳴所掩蓋,殿內諸人根本毫無所覺。
直到顧衍擡肘驟然撞開那扇殿門,一直守在門前的長孫并才有所意識:“母妃!有刺客——”
重睦背手一擊打暈他,最先沖出庫孫王寝宮的庫孫勇士亦同時向她猛撲而來。
“蠢貨。”
拼蠻勁她當然不及眼前這位大塊頭,可若論攻防技巧,如今世間除卻封老将軍與顧衍外,她誰也不放在眼裏。
區區數十庫孫勇士不多時便被正法,重睦持劍直逼寝宮,留下顧衍與殘餘侍衛繼續纏鬥。
“別過來!”
墨娜王妃此刻已經意識到來人乃是長孫義從大周所請援兵,操着蹩腳周朝官話歇斯底裏:“老汗王久病難愈,如今已經壽終正寝,留,留下遺诏——”
重睦聞聲心底一沉,看向床榻之上并無動靜的庫孫王,根本不與墨娜廢話,揚劍抵住她的喉間,打斷她道:“遺诏傳位嫡長子,長孫義。”
雖面帶微笑,但她每個字都是從牙縫中厲聲擠出:“王妃若想活命,最好老實些。”
“母妃!”
重睦擊暈他的力道不算大,被繩索困住的長孫并此刻已然逐漸醒轉,眼見墨娜陷入絕境即将妥協,只大聲提醒她道:“母妃,段将軍就快到了,不必怕他們!”
原本距離墨娜至少半寸有餘的長劍瞬間在她泛起褶皺的脖頸之上劃出血痕,重睦回首與長孫并對視,将那劍又往他母親肌膚之中推進些許。
段權灏左腳跛足,行動不便,他便是跑死十架戰車,也絕無可能來得及改變眼下局勢。
即便來得及:“你們母子俱在本将手中,手無縛雞之力,也不過任人宰割。”
哪怕長孫并再愚鈍,此時也掂量得出重睦厲害,萬分不情願地就此閉了嘴。
待紀棣攜鸷鷹團抵達,重睦立刻脅墨娜下令,重新編整庫孫王宮守衛軍反客為主:“王妃想必不舍淵梯兵士血染他鄉,不若先請他們返程。”她立于主殿高階之上,五官容貌于火光映襯下更顯冷冽:“也好叫他們告知段将軍,此地情形再無回天之力,不必浪費寶貴精力。”
所有盤算一夕之間化為虛有,墨娜滿面難掩不甘,終究無可奈何。
等到第二日午後長孫義在大周援軍守護之下進入圖鹿城時,昨夜腥風血雨仿佛不曾發生般,險惡陰損一掃而空,恢複往日平靜。
疾步行至重睦面前,長孫義毫不在意她身側灰頭土臉的墨娜母子二人,只憂心庫孫王身體:“我父王如何。”
從未經歷如此場面的重睦一時啞然,張了張口還未出聲,眼底倏地泛起溫熱,有些不忍。
還是顧衍替她答道:“汗王已逝,殿下節哀。”
挺拔雙肩驀地失力垂下,長孫義 登時定在原地進退不得,嘴角不自覺抽搐兩下,竟是笑出了聲。
“畜生!”
墨娜王妃佯怒掙紮起身,難以置信般對長孫義斥道:“你父王屍骨未寒,你為着謀奪王位居然這般暢快失笑!簡直豬狗不如!喪心病狂!”
衆人聞聲,皆冷眼看向墨娜。長孫義更是早于旁人反應,三步并作兩步行至墨娜身側,揚手落下兩個耳光。
“本世子從不打女人。”
長孫義顯是用盡全身氣力,連手指尖都在不住發抖。
他咽下口中憤恨,放緩心緒:“但你殘害我父,密謀奪取我庫孫王權,死不足惜。”
墨娜雖被打得耳邊嗡鳴之聲持續不斷,卻還是強撐冷笑道:“荒唐,我在你父王年俞半百時嫁與庫孫,所求不過兩邦和平相交。”
她仰頭與長孫義對視,眼中逼仄越發陰狠:“分明是你父王對我淵梯背信棄義在先,如今還要怪我們反擊不成?!”
“匹婁鶴那老賊率五千騎兵壓境,”長孫義聞言,只覺可笑至極:“若我父王不娶,便要我圖鹿城伏屍萬裏,血流成河。”
他停頓半秒,不願再繼續與墨娜糾纏于此:“你淵梯所求‘和平相交’,這天下有誰願意消受,本世子必定拱手相送。”
話畢只轉身面對重睦與顧衍,鄭重謝過二人昨夜力挽頹勢之恩:“在下先去看過父王,再與二位細談。”
甚至來不及等待回應,他已匆忙往庫孫王寝宮飛奔而去,嘈雜殿內忽然之間,再次陷入死寂。
重睦垂眸,只聽見一陣極力壓制的悶哼從中傳來,接着便是“咚咚”三下撞擊地面之聲。
她側首避開雙耳,目光恰好掃過顧衍因為緊捏雙拳而顯出經絡的手背。
下意識伸手裹住,掰開五指,彼此相扣。
顧衍甚少提及家中父母之事,但重睦記得他父親叛逃絞刑那年,他已三歲有餘,多少記得些往事。更何況他不似尋常人等,自幼早慧,原該記憶更深刻些。
三口之家一息支離破碎,雖尚有寡母存世,在改嫁後也與他再無關聯。
而今長孫義父母俱喪,與他也算同病相憐,有所感懷再正常不過。
更不必提在前任王妃過世後的十數年間,長孫義與庫孫王二人相依為命,此間父子情深,着實令人動容。
突逢噩耗,任誰都做不到無動于衷。
重睦微微施力捏捏他的手,見他似有所感與她相視,眼角輕顫,努力彎起笑意:“顧卿勿傷,都過去了。”
她似在說給他聽,也是說給自己。
死者已矣,生者卻不能留在原地。否則世間萬物成長衰亡,亦會失序混亂。
從小到大,她與鎮元帝并不親近,以至于舅舅在她心底比起父親還要更重要些。
行軍許多年,重睦也常常怨怼,如果能早生幾年與舅舅和穆朽并肩而戰,今日結果會不會有所改變。
殊不知若非在意之人身死,她甚至根本不會離開那座四方宮城。早早嫁人,相 夫教子,不過又是另一番選擇而已。
直到徹徹底底死過一次,她才終于繞出這條死胡同看個明白。
紅塵一遭,無人避得開遺憾二字。
可偏生又是這堪堪二字,聊添三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