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驸馬大可不必去跟一道陳年傷……
顧衍側首,只見程況肩搭弓箭,雙手覆在腦後叼着棵狗尾巴草,閑适而至。
他擡袖行禮,來人卻連連擺手:“本将行伍粗人一個,瞧着驸馬成日這尺規般的禮節渾身難受,不必多禮。”
言語之間與重睦平素自诩粗人的模樣別無二致,顧衍看在眼底,自是想起那雙飛揚雙眸,啞然失笑。
程況亦緩緩收回望向遠處箭靶下散落箭镞的目光,吐出幹草呸呸兩聲 :“營中人嘴碎,令驸馬不悅,本将先代他們賠個不是。”
顧衍難得怔忪失神,正欲解釋,程況已然與他擦肩而過行至起始點,重新搭起弓箭,三支連發,同時正中三靶紅心。
而後才回首又道:“本将與大将軍自幼相識,當年同在封老将軍家中習武,後一道入撫北營。”
他本也想嘗試與顧衍初至營中時那般五箭同出,思忖片刻未免面上挂不住,終究不曾貿然行事。
将弓在手中颠量兩下,重新讓了位置給顧衍,接着說故事:“十五歲共同出征,當時便連武居都還未得機會親赴前線。”
那時他們紮營樓朔河岸,因着草原天冷,十月底風雪大作,第二日晨起,樓朔河目之所及處皆冰凍三尺,活生生在兩軍之間拼出條滑道來。
第一次直面前線厮殺便遇上如此情境,程況吓得雙腿連連發抖:“這如何跨得過去,萬一踩空,我不被淵梯人冷槍戳死,反掉落冰河凍死豈非太不劃算。”
重睦聞聲,忽地往他肩上攬住笑得眉眼彎彎:“瞧你這怕死鬼,不就過個河,要真叫你踩空了,本宮定會相救。”
他當即想也不想堅定回絕:“啧,哪敢勞煩公主。”
少年意氣,嘴硬倔強,怎能讓姑娘家保護自己。
但那一戰從頭到尾,重睦确實依她所言,時刻離他不到半尺之遙。
最後雖安然無恙兵臨赫輪城下,他卻還是險些驚掉半條命去。
重睦見狀,再次仿若無事發生般擡肘推搡兩下,綻開唇邊悅色,為他轉移注意力:“打個賭,誰殺得淵梯兵多誰請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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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小爺還怕你不成,來賭。”
後來程況發現,他明顯是中了某人圈套。
自那之後每每賭酒無論誰贏,最終結果永遠逃不脫他醉成爛泥被她鎮定自若地扛回營中。
唯有一次,重睦開了酒壇放在身側,卻從始至終一滴未飲。
自顧自絮叨許久,直到程況裹着毛毯瑟瑟發抖直吸鼻涕,她才起身拎着他上馬回營。
“本将也是聽旁人議論才知道,那日原是風遁将軍忌日。”
關外四下日光正好,難得風靜草定,顧衍與程況二人策馬而行,放眼望去,淵梯草原廣闊無垠,似乎伸手便能觸及天幕。
耳邊蒼鷹盤旋飛鳴,程況拉住缰繩,抽出弓箭滿弦:“本将勉強算得上大将軍多年至交,所以鬥膽敢在驸馬面前托大,多餘解釋一番。”
長箭倏地射向蒼穹,驚空遏雲之聲戛然而止。他面露得意神色,快馬加鞭至那蒼鷹掉落林中尋覓獵物,還不忘繼續與顧衍道:“大将軍之所以多年過不去風遁将軍那道坎,還是因為将軍實在走得突然。”
在她對生死尚無定論,不知沙場征伐之殘酷境遇時,穆朽便猶如雄鷹尚在振翅卻突遭橫禍,身死隕落般,于她生命之中陡然抽身。
任誰遇着此番變故,都不可能輕易逃脫心底桎梏。
“如今大将軍深入軍營數 年,自也明白,”程況将那蒼鷹屍體扔進行軍袋,忽地頓住腳步,下巴指指遠處幾只野生花鹿,壓低聲響:“我等從來有今朝沒明日,殊不知哪一日便馬革裹屍,青山埋骨。”
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重睦與他如此,撫北營衆人如此,包括穆朽,亦是如此。
可惜等到她終于徹悟時,那人早已于經年傷懷間化作心頭陳舊疤痕,雖不複痛感,仍不可觸碰。
情有可原,無可非議。但這輩子還長,總得往前看。他若非覺着重睦不該繼續沉溺其中,也不會專程尋了顧衍說下這許多話:“驸馬大可不必去跟一道陳年傷疤置氣,實在看不過眼,剜了便是。”
程況手中長箭再次飛出,那幾只花鹿僅來得及跑開兩只,無奈顧衍眼疾手快随之發力,終是全部被他們納入囊中。
“好箭法!”
程況由衷贊嘆,不掩揶揄之意:“眼下驸馬又複心無旁骛之境,本将甘拜下風。”
顧衍面色并無太多變化,周身氣氛比起方才,卻輕松許多。
兩人又合力收獲野味數只後方才返程回營,還未來得及行至馬廄安放戰馬,已有先行兵倉惶而來:“驸馬爺,程将軍,大将軍請你們速速趕往主帳。”
他面色焦急失措,話畢便急匆匆地往營外飛奔,程況見狀趕忙攔下他道:“還要去哪兒。”
“是紀将軍麾下鸷鷹團發回急報,庫孫王今夜怕是不成了,大将軍擔心世子殿下尚未得到消息,屬下還要去往平城一趟。”
程況霎時皺眉,手中力道順勢放松,那先行兵已然飛馳而出。
他沒忍住罵了句髒話,與顧衍同時加快腳步往主帳去。
“眼下這情形必是那墨娜王妃暗算長孫義不成,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他于平城養精蓄銳時,直接弑君奪位。”
顧衍掀起氈毯,示意程況先行,封知桓果然已在其中叫嚷憤怒:“若真叫那淵梯女人之子坐上庫孫王位,咱們數月來無數籌謀都得功虧一篑——”
重睦揉揉眉心,看出被他吼得頭大,但他這性子數年如一日,她索性任他發洩,充耳不聞。
見到顧衍他們入營,總算擠出些苦澀笑意:“你們想必已聽說了消息,直接談計劃罷。”
推開幹着急的封知桓,重睦将手中地圖“刷”地推開落在衆人眼前:“紀棣已從燕都出發,本将打算從三龍蕩下高洛山谷,沿高洛峰北麓入圖鹿城與他彙合。”
程況颔首應聲,不忘提醒她道:“你打算帶多少兵士,咱們方經一戰,用兵還需多加考慮。”
“本将一人,不走官道。”
話音未落,封知桓立刻反駁:“你瘋了不成。”
“若走官道率兵前行,哪怕不眠不休,亦需整整兩個白晝。本将獨自往返,四個時辰便能到達。”
甚至能在高洛峰中輕功往來,速度更快。
收起地圖放回高架之上,重睦一錘定音:“話不多說,我已派先 行兵去請長孫世子。待他入營後,你們切記好好安置,不得怠慢。”
撫北營中向來有條不成文的規矩,通常由重睦決意之事,那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幾位副将若再無知多言,通通都依軍法處置。
封知桓還在罵罵咧咧,程況即使無可奈何,也只能閉口不語。
唯有顧衍趁她收拾行囊時忽地出言:“大将軍,若下官出行,兩個時辰即可到達。”
屋內衆人聞聲俱是一愣,探尋之色同時落于身前,顧衍恍若未覺,低聲又道:“黃魚馄饨,不知公主可還記得。”
新婚第一日大清早他從齊州帶回府上的黃魚馄饨,她自然不會忘。
當時驚訝尚于腦中歷歷在目,重睦停下手邊動作,看得出有些遲疑。
但情形緊迫,不容她半刻猶豫,必得當機立斷:“庫孫王都現下不知深淺,本宮先行,顧卿随後出發,在高洛峰北麓山腳彙合。”
未免顧衍不熟悉浮禺山中地形,重睦再次取下地圖遞給他。
彼此間未發一言,默契十足。
顧衍随即返回士卒營中收拾行裝,程況也準備與封知桓一道告辭,卻被他先行推了出去。
“顧廣益此人深藏不露,最好小心些。”
封知桓越想越覺不妥:“萬一他有心對你不利,咱們可都未必是他對手。”
重睦将手邊包裹打好結拉緊,搖搖頭抿唇笑道:“表哥,我總有嫁人之日。就算今日嫁的不是顧衍,也會有旁人,你又何必對他這般嚴苛。”
“你若嫁給——”
“我”字在口中打了個結後被他強行咽下肚去,擡手掩唇清了清嗓子,掩飾內心慌亂道:“嫁給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像爹或穆大哥那樣的好男兒,表哥絕無二話。”
“表哥說笑。”
聽見他提起穆朽,重睦心底略一踟躇,終是捺住未表:“顧衍是狀元及第,在京中安穩無憂求個升遷指日可待。他若心中無有國家大義,又何必擔如此苦差,于關外跋涉征途。”
“他還不是為着能夠同時出将入相,光耀門楣。”
封知桓話剛出口便覺不對,果然見着重睦彎起唇角:“放棄仕途為着尚主榮華,表哥莫要忘了從前說辭,而致前後矛盾。”
兩廂沉默間,封知桓忽覺自己這段時日以來所有怒氣在此刻都仿佛打在棉絮上般一無所獲,越發悶得心堵。
重睦心知庫孫王都那邊再耽擱不得,只與他快刀斬亂麻,一次性說個明白:“表哥,顧衍是我親自挑選的夫婿。”
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哪怕他再多意見,也無法阻擋她與顧衍成婚事實。與其成日氣惱,不如早日接受。
除卻處理撫北營事務之外,封知桓幾乎從未見過重睦如此鄭重,登時被她氣勢壓得半晌不敢張狂胡言。
“他為人如何,表哥也該對我多些信任。”
不知其中人什麽表情,但半靠在帳外圍氈之上,一面曬太陽,一面等着封知桓落荒而出的程況聞言 ,卻是讪讪擡手劃過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