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自父親離世,母親改嫁後,除……
顧衍将手中佩劍遞出,只聽得重睦笑道:“如今顧卿動手,本宮負責動口,若母妃知道,必會誇贊本宮賢淑。”
玩笑之語說得輕巧,但她雙手接過那劍時明顯雙眼放光,壓根不在意是否賢淑。
劍在手中,終于得以看清其上花紋,重睦卻忽地愣住,揉揉眼睛靠近,仔細端詳許久,方才試探般詢問道:“此劍可是‘滅寂’?”
滅寂乃世間少有之利刃,曾為武學大師歸不卻佩劍。劍柄狀似虎狀,脊背處附有五顆金玉,劍身修長,背面刻下“天地浮生”四字,揮而風起,削鐵如泥。
無有半分驚訝被她認出,顧衍只颔首默認:“下官習武之處,正是臨安縣定劍山莊。”
周朝并不尚武,多年來江湖凋敝,每隔兩年的武舉更是不及文狀元般榮耀加身。
但撫北營從來廣納賢才,重睦亦時常留意江湖之中奇人異士,紀棣便是她親自尋訪方得入朝拜将,對歸不卻這等大人物自也有所耳聞。
民間傳聞歸不卻與定劍山莊莊主乃少時摯友,因 此時常留居,雖是其中挂名長老,但多數時候只為落腳休憩,從未真正收過徒。
顧衍于是再次應聲,為她解惑:“師父弟子,确實僅下官一人。”
重睦不免愕然,這分明是話本故事中才會有的大俠奇遇:“歸大師莫不是瞧見顧卿骨骼清奇,乃不世出之奇才,方破例收徒罷。”
她眼底幾欲泛起星光,看得出閑書讀了不少。終是失笑:“當時恰逢師父隐退,閑來無事間決意擇徒,與下官同時入學者百餘人競争,只取頭名。”
半晌無言間,馬車停穩顧府門前。
重睦長嘆一聲,面露欽羨又有些不服。
顧衍文武皆是上乘,而她文質不提,便連一向自诩高強的武學與之相比也遜色許多。
着實令人懊惱。
兩人并肩行至後院,顧衍側首,見她垂着腦袋嘟嘟囔囔,下意識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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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發間掠過,轉而輕拍肩膀正色道:“公主巾帼不讓須眉,可馬上□□,又豈是下官可比。”
重睦還未來得及回應,便被後院房中衆侍婢來來往往吸引了注意,原是燦戎正叫她們将早已備好之晚膳端上桌:“大人,依照吩咐,全部重新做過。”
“這味道一聞便知是‘煙久齋’烤鴨,”美食當前,重睦瞬間将小小失落抛之腦後:“他家唯每日晨間準備百只售賣,怎地竟瞧着如此新鮮。”
“公主有所不知,”燦戎慣是嘴快,當即笑道:“我家大人專程叮囑小的,說公主離京前必然想食,但明日忙于整頓行裝應無有空餘,這才專程請了‘煙久齋’大廚親自過府。”
重睦聞言怔忪半秒,難以置信:“顧卿本就無有多少俸祿,這般一擲千金,你們也該攔着他些。”
此刻倒輪到燦戎目瞪口呆,他竟是不知,這世上女子,還有遇着夫君讨她歡心時斤斤計較的。
雖說他家大人比起公主來自後宮與撫北營兩份俸祿的确寒酸些,但:“公主放心,裘大廚與下官是舊識,請他過府,并未肆意揮霍。”
顧衍示意她先行入座,重睦這才洗過手看向滿目珍馐:“顧卿來燕都不過兩年,倒極熟悉市井民情,本宮看你不該入禦史臺,而是都察院。”
“為官為君者,俱知‘庶人者,水也’之理。”率先替她卷了份烤鴨遞到手邊,後又禀退左右:“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正如為将者守護一方山河,也是為身後百姓能夠安居樂業而戰。
若至民生凋敝,龐大帝國便成空殼,再無意義。
“顧卿所言甚是,”重睦放下手中面卷,複又舀碗蓮藕排骨湯端至身前點了點頭:“江山千裏,須得君臣同心,方可昌盛。”
如此原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可惜村野之家無人能知。
握着湯匙柄的手指略一用力,與碗間“叮當”相撞。
“前些日子顧卿所薦,”重睦垂眸,複又食盡烤鴨,難掩滿意神色:“本宮已有計較。”
顧衍筷著略滞,側 首與她相視:“是因芙河夫人今日逾越。”
“也因阿旸心之所系,遠比旁人更值得。”
她不可能将前世亂中所見說與顧衍,索性轉移話題笑對桌上諸多佳肴:“顧卿辛苦,為表謝意,待到達平城,本宮也請你吃頓全羊宴。”
聽得她意已決,心底原本略顯不定之情倏地落穩,亦颔首答道:“公主所求,下官會竭力相助。”
重睦聞言,身形微頓,轉瞬而逝恢複平靜,話到唇邊轉了彎:“顧卿之恩,本宮時刻銘記。”
其實她原想詢問,先前分明談好共伐淵梯,為何他要趟進奪儲這灘渾水。
可轉念一想,知榆也是家人。
封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顧衍這般明智之人,如何看不透。
她倒不必自讨沒趣,左右封知榆救命恩情,他當湧泉相報。
但也不知為何,喉間沒由來升起悶氣,挑了塊魚肉折騰半晌也沒入口,重睦眼底浮現不耐,正待囫囵吞下随便它去,卻見顧衍不動聲色将整盤推至她眼前:“魚刺已除,公主慢用。”
自父親離世,母親改嫁後,除偶逢應酬外,顧衍已有數年不曾與人同桌用膳。
有時從山莊結束一日習武後返家,恰逢夕陽西下,冠嘴村中家家戶戶炊煙盡起,獨他一屋冷竈,随意裹腹後便又開始讀書,倒也并無多餘時間傷懷。
直至重睦入府,新婚那夜見她食之有味,歡欣雀躍,他才知那些年村中人家,原是過着這般惬意溫馨日子。
重新擡著将魚肉遞入口中,重睦暗自悶氣登時消散無影,還不忘相邀身邊人:“顧卿辛苦,一道用罷。”
見她開懷,顧衍亦緩緩展開笑意,于燈影搖曳間,平白增添不少煙火氣。
重睦鬼使神差般放下筷著,兩指分別擒住顧衍雙側唇角,眉眼彎彎:“顧卿合該多笑笑,看上去就不似從前那般拒人千裏了。”
指尖觸及皮膚,甚是冰冷。
顧衍劍眉微蹙,覆上她的手重新執住湯碗:“交情甚淺者,無需靠近。”
話音未落,重睦已然搖頭否認道:“顧卿與本宮從前亦交情甚淺,如今不也可稱同袍戰友。”
未待一絲猶豫,顧衍只道:“公主與旁人,自是不同。”
暖意仿佛火燎般從相攜處直達心底,重睦試探般抽出手,壓住恍惚,端起湯碗一飲而盡,不再多言。
熱湯已空,自也無法暖手。
顧衍正欲再盛,重睦連忙搖首拒絕:“顧卿不必,本宮今日已在母妃處飲過三盞豆羹薏米甜湯。”
二者皆是寒涼之物,他不由放下湯碗,無奈側首:“公主體內虛寒,斷不可多食豆羹薏米。”
重睦對膳食寒溫從不在意,捏捏手心發現比起平日極寒還要嚴重些,方才恍然大悟:“本宮原是為着取暖,誰知越飲越冷。”
自覺好笑,移步炭火旁伸出雙手:“以後記住便是,顧卿無需太過在意。”見他不語,遂而又道:“顧卿放心,之後去到平 城,成日牛羊滋補,不會再有京內這些寒涼膳食。”
“過熱過寒皆于身體無益,調和為重。”
兩人不多時便結束用膳,顧衍随即起身前往書房。
重睦憶起他分明說過京中公務早已完成交接,自是好奇跟了過去。
成婚半月有餘,她其實僅來過顧衍書房一次,雖不算大,但貴在整潔齊整,更有典籍珍藏無數,饒是無法媲美宮中藏書閣,卻也強過京中諸多官宦人家。
重睦打心底覺着自己這等粗人從來與書不合,所以眼下也不過靜靜立于主廳內,未敢肆意走動。
只瞧着顧衍從屏風之後搬出數箱陳舊藏物,有些甚至并非印刷而成,僅由竹簡捆覆。
他仔細尋覓許久,終是挑出三本藥經,置于即将帶去平城的那幾箱書卷之中。
重睦眨了眨眼,皺起眉心,顯然看不明白如此行止。
簡牍比之印刷版本珍貴太多,顧衍把它們捂得如此嚴實,也是看中其收藏價值。按理說應不會随意搬動,她還以為他有何重要之事,結果:“顧卿翻出這顫顫巍巍的竹簡們,就為了幾本藥經?”
“前朝西泉散人乃不世出之名醫,”顧衍重新理好衣襟,行至重睦身前,應聲作答:“由他所書《典經三冊》,比今世諸多藥經,更為詳盡妥帖。”
重睦隐約有些印象:“但當時西泉散人為雍武帝治療頭風不力,斬首示衆後,《典經三冊》早已不再公開發行。到我朝,更是絕跡。”
顧衍不置可否:“因是孤本,所以藏得深些。”
“孤本?!”
重睦震驚之餘,慌忙勸阻他道:“那還是收起來罷,跟着大軍一路奔波,萬一損毀——”
顧衍不禁啞然失笑,擋下重睦疾步:“藥經價值所在,即為人所用。”
即便損毀,也遠比束之高閣,無人問津來得珍貴。
道理雖是這個道理,但重睦仍舊認為不至如此誇張:“這些俱是顧卿收藏,本宮年紀輕輕,身子骨硬朗得很。等到解甲歸田時再行醫治也不晚。”
“公主誤會。”
“嗯?”
重睦正疑惑,驀然腰間一緊,她竟直直跌進顧衍懷中。
“以故紙收藏換公主感念,”整個人動彈不得,他的低語聲亦穿過骨骼入耳,比平素聽上去更為低沉:“下官另有所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