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重睦看在眼裏,忍不住湊近顧衍……
“阿睦。”
樂繁太主率先回過神,低聲阻攔道:“程夫人确實有錯,卻也不至這般驚吓。”
她鼓足勇氣緩步試探着走近,擡手覆在重睦不曾緊握斧柄的另一只手上輕拍兩下:“畢竟是女子之宴,喊打喊殺大可不必。”
重睦聞言只垂首低笑,将蟠龍斧重新放回椅下行軍袋中:“姑祖母的面子,阿睦向來敬重。”
她本也沒想真的血濺國公府,不過給這些叽叽喳喳,胡言亂語之人個下馬威,免得成日拿她當病貓添堵。
說來重睦上輩子其實也沒少被重盼針對,她的這位三姐姐滿口仁義,看似為着百姓社稷着想,實則不過因為她那好驸馬章魯侯瞞着朝廷在淵梯草原與周朝交界山脈中私自開礦與淵梯人交易賺了個滿盆缽,這才害怕周朝大舉開戰會毀了他們夫妻多年籌謀。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此本是常态,非要擺出副向往和平,看重百姓的模樣,才叫人惡心。
至于程夫人——
程況花心衆所周知,但他對重睦向來敬重,哪敢有所造次。若沒記錯,正是此次回營後不多時,他便在平城納了位庫孫女子為妾,氣得留守京中的程夫人舊疾再犯,引起郁結而去。
反觀那庫孫女子,直到燕都城破,程況都與她不離不棄,到了竟真處出幾分真心來。
思及此處,重睦對程夫人不免憐憫同情,連帶着方才怒氣也随之消散許多。
恰好這時太主請來的戲班到府,衆人各自分散至戲臺之下落座,不約而同都距離重睦數尺之遠。
重睦樂得不用與人交涉,正沖慈衿眨眼,便見封知榆的侍女在她身側停穩,由自家主人入座。
上一世她與封知榆各自長大後,并沒有今時這般多的交集。但即使身在關外,重睦也心知自家表妹乃是京中有名的官家小姐 ,無論容貌秉性,都稱得上上等。
龍岩侯慕她寵她,十皇子亦将她視為心中知己,最令人訝異的,是連禦史臺中傳聞根本不近女色的直言谏臣顧衍,同樣對她另眼相待。
重睦那時并非不曾考慮過此等傳言,若顧衍為着封知榆連名義夫妻都不願與她做,又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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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顧衍答應得爽快,重睦本以為萬事大吉,根本沒料到會逐漸牽扯出這麽多麻煩。
她從來不願與封知榆争搶。
小時候舅舅從西疆帶回些造型別致考究的特色小玩意兒,封知桓先挑了劍穗在一旁把玩,封知榆則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枚和田玉雕琢而成的玫瑰花簪,卻聽得舅舅先看向自己道:“咱們阿睦生來燦若玫瑰,配得此簪。”
重睦那會兒喜愛每日紮着兩個丸子頭,整個人圓滾滾地蹦跶上舅舅肩頭,搖着腦袋指向另一邊系着小駱駝的五彩發繩:“可是舅舅,阿睦喜歡這個。”
玫瑰花簪自然順理成章歸了封知榆,每每見她戴在發間,重睦都忍不住摸摸垂在耳邊的小駱駝,倒也挺可愛。
封貴妃看出端倪,揪着她的丸子頭笑嘆:“母妃似乎從不曾教過你什麽謙讓弟妹之美德,怎地自個兒學得這般好。”
重睦綻開笑意,眉眼彎彎:“知榆沒了那花簪會哭,我又不會。況且小駱駝也很好,兩全其美。”
“你這孩子,”封貴妃那時之語至今依舊在重睦耳邊萦繞不去:“何必總委屈自己。”
而後又加了句笑言,是對李尚宮:“不過她瞧着倒也不委屈,成日傻樂。”
若非要說一絲委屈也無,對垂髫小兒而言,自然再虛假不過。
但比起身外之物,重睦覺着,還是親人開懷最重要。
物件沒了可以再買,丢失的情分想要再修複,卻難如登天。
這道理重睦明白,不代表世人都能理解。
如今她與封知榆都不再缺少花簪之類的首飾點綴,可顧衍只一位。
與淵梯征戰多年,重睦即使不喜勾結争鬥,又怎會看不明白封知榆言行舉止間對她敵意。
昨日在家宴之上便罷,今日當着滿燕都衆女眷面,她依舊話裏話外故作無辜實則針對,饒是重睦再顧念姐妹之情,也難免不悅。
因此她并未主動與封知榆搭話,戲間封知榆向她讨巧逗笑,亦不過禮貌回應。
好不容易聽完兩場戲,眼見天色漸晚,衆人紛紛起身告辭,重睦接過慈衿遞來的鬥篷搭在身上,沒好氣道:“顧卿不喜歡她又并非本宮之錯,成日裏幫着外人蹬鼻子上臉,也不知本宮被人辱罵對她有何益處。”
聽聞重睦此言,慈衿開心得幾乎哭出聲:“我的好公主,您可終于明白了。”
主仆間的私房話自是得壓低聲音悄悄說,兩人一面向府後院門行走,一面念叨:“表小姐也不想想,咱家娘娘不受寵,舅老爺又早已離世,不是靠着公主您真刀真槍在雲邕關殺出血路,封 家哪還能有今日富貴。”
重睦平素不願慈衿總将這話挂在嘴邊,眼下也被氣得無所畏懼:“本宮看她确實想不明白,難怪顧卿不為美色所動。”
顧衍學識才華皆在上乘,最厭與話不投機半句多之人交談,徒有皮囊自是無用。
說曹操曹操到。
馬車行走過往間,唯見宮門處一匹駿馬飛馳而來,立定街巷對面。
慈衿眼前一亮,難掩欣喜:“公主,是咱家驸馬爺。”
顧衍将馬缰捆在拴馬樁處,穿越長街與她相視颔首,燈火幢幢綽約閃爍,她卻只在黑暗中看見他一人身影。
兩年前舉子巡街那時衆女眷便知,新科狀元相貌身形出衆。分明同來自江南,周身全然不現探花郎之羸弱矜貴。
入禦史臺不過半月,華勻縣主便伸出橄榄枝想收他做面首。周朝視此為風雅之事,同僚中不乏傍上皇城貴胄得以升遷者。
萬衆皆道顧衍從此平步青雲,誰知他竟斷然拒絕,甚至寫出篇斥責皇室風氣糜亂的檄文傳閱天下,一時間冷眼笑看者有之,嘆其氣節者亦不在少數。
而在重睦與顧衍訂婚後,諸皇室宗親中又傳言他分明是放長線釣大魚,華勻縣主人老珠黃,哪比得上賜周公主年輕貌美,不上臺面的男寵與驸馬,傻子都知道該如何選。
左不過閑話都叫無趣之人說了個盡,重睦聽過耳從不在意,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各色目光,她置若罔聞般挺直身形,不為所動。
顧衍行至路中時,恰好龍岩侯府馬車擋在重睦身前。
前來迎接封知榆回家的宗寅目光下意識瞥向顧衍,便見他繞過自家馬車,獨向重睦而去。
重睦笑意盈盈與他招手:“驸馬來得倒巧,戲宴方才結束。。”
顧衍略一颔首,向前來送客的樂繁太主問安後又轉向重盼與重映,擡袖見禮。
重映到底年歲還輕,平素居于後宮鮮少遇見男子,恰好顧衍又生得冷毅英俊,行止端方頗具君子之風,自難掩羞怯紅了臉。
重睦看在眼裏,忍不住湊近顧衍低聲調侃:“顧卿總是很招本宮家妹妹喜歡。”
旁人聽不清他兩低語,冷不丁瞧着兩人旁若無人般竊竊私語,只覺是新婚夫妻感情極好,面上表情更加難看。
龍岩侯府馬車車簾“嘩啦”一聲落下,疾步而馳揚起灰塵,險些濺了重睦滿臉,好在顧衍眼疾手快将她擋在身後,方躲過一劫。
親眼目睹顧衍待重睦這般珍重,衆女眷看似平靜,心底已然忍不住對比自家相公,再兀自安慰自己幾句,新婚夫妻甜蜜本就應當,若也像她們似的過個十年八年日子,哪還能有什麽新鮮勁兒。
唯有重盼明顯氣不打一處來,揚聲呵斥身邊侍女:“馬車為何還沒到,沒見下起雪了嗎,去催!”
雖說無人敢像對待重睦那般将幸災樂禍之情流露表面,但論起重盼的負面傳聞,同樣只多不少。
據傳她家中驸馬成日守着 前朝金石古玩都比對着她還有興致,也難怪她看不慣重睦新婚燕爾,春光滿面。
“欽天監從前些日子便在念叨大雪,”樂繁太主永遠不會讓氣氛陷入沉默太久,笑語傳入耳中,頗為快意:“瑞雪兆豐年,添賦阿睦新婚,果然妙哉。”
借着“真心”誇贊吸引火力,這伎倆重睦并不陌生。
但她既沒探查到樂繁太主也跟重盼驸馬似的在浮禺山開礦,征收軍饷時更從未輪到過這位姑祖母。
所以直至戰死沙場,到再活一次,重睦也沒弄明白樂繁太主究竟為何如此行止。
只能保持着晚輩禮節施施然側首微笑:“姑祖母折煞阿睦了。”
話音未落,顧府馬車恰巧行至眼前。
再次禮數周全地面向樂繁太主告辭,重睦上車落座,顧衍則解開拴馬樁處駿馬,一路随行。
兩人到達封府時已近晚膳時分,方一下車便見封知桓一身便衣,抱臂立于大門處,看着重睦與顧衍并肩而來,白眼險些翻上天去。
重睦接過趙管家遞來的手爐,不免無奈:“雪天風寒,你穿這麽丁點兒立在此處便是為了給我和顧卿臉色?”
“我是為提醒你,”他冷笑着将目光從顧衍身前移至重睦處:“知榆與侯爺也在,侯爺壓不住她,若她再如昨日般胡作非為,當心着些。”
話畢根本不等重睦開口立刻轉身離去,經過前院觀賞植被時險些被絆住衣角,踉跄幾步扶着瓷盆邊緣才得以立穩。
重睦見狀啞然,就連慈衿都知道:“表少爺必是剛從長憶樓回來,路都走不妥當。”
長憶樓中紅袖添香,更有袅袅姑娘與封知桓多年相好,重睦從來見怪不怪,今日卻興致盎然般側首詢問顧衍:“顧卿到燕都也有兩年,可知長憶樓。”
顧衍聞言略頓腳步,如實答道:“曾與同年去過。”
重睦原本自在的笑意倏地僵在臉上,随即很快恢複自如,不以為然:“文人雅士,紅袖添香,是樁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