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緩緩擡手覆上斧柄,手指纏繞……
第二日燦戎原是等在後院,直到慈衿出來讓他去往書房,他才帶着滿腹狐疑轉道離去。
恰好顧衍獨自洗漱完畢正往後院而來,與他路上巧遇:“燦戎。”
對于這門婚事,燦戎原是不太情願的。
傳聞賜周公主生得雄壯威武,自家大人如此清隽謙遜之人,竟要去娶位行軍打仗的粗人,也太委屈些。
直到新婚夜他瞧見重睦形貌,方知滿燕都的街談巷議無一句實話,俱是妄言。
幾日下來燦戎大概看得出自家大人對公主确實有意,不過公主——
似乎對武學打仗比男女之情興趣大得多。
端的是這性子,才能在男人堆裏打轉許多年卻到如今才嫁人。
燦戎有些無奈看向顧衍:“大人您怎麽又睡書房去了?”
顧衍整理好官袍衣袖,颔首答道:“有些閑務處理。”
他連早膳都未來得及用,不過前來後院與重睦道別便準備出門上朝,臨行前還不忘叮囑她不必等他回來晚膳,因即将外派巡按的緣故,他有不少遺留之物要從禦史臺搬回家中,許會耽擱很久。
重睦擡手抹盡額邊汗珠,笑道 :“顧卿盡管去,本宮今日受邀前往姑祖母府上聽戲,回程順道經過封府,恰好探望外祖。”
這是婚前便收到的帖子,重睦沒放在心上,若非慈衿提醒,她險些今日誤了戲宴,反而前去撫北營訓兵。
顧衍看得出她不自在,心知這些年她行軍在外,與城內大多皇室官家女眷都不熟悉,自不願參與如此場面。
略一遲疑,終是道:“禦史臺靠近皇宮西,與樂繁太主府毗鄰。到時下官去接公主,與公主一道前往封府。”
重睦正欲拒絕,卻被慈衿搶言道:“那當然再好不過,煩請驸馬盡快結束公務,公主等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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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自家公主莫名眼神落在身上,慈衿只挺直脊背不為所動,見顧衍應聲,亦報以微笑。
待顧衍離去後,重睦不免低斥她道:“顧卿有公務要忙,你非叫他來接本宮作甚。”
慈衿雙手背在身後,義正言辭:“禦史臺遺留之物,除了重要公文外,其餘都可以到了平城再買,也沒什麽可收拾的。今日表小姐與公主的幾位姐妹都會前去樂繁太主府,到時候各位侯爺驸馬都來相候,咱家也不能面上挂不住。”
“諸位姐妹手無縛雞之力,傍晚回程于街遇着暴徒,自是需要男子相護。”
重睦依舊覺着慈衿多此一舉:“本宮連她們驸馬都打得過,哪還用得着勞煩顧卿。”
慈衿聞聲愣在原地,想笑又不敢笑,雖說自家公主所言非虛,但無論如何:“公主信我,驸馬前去定不會錯。”
……
樂繁太主是鎮元帝最為年輕的一位小姑母,嫁與安國公為妻,一生縱享榮華,不曾受過半點歲月磋磨,如今年近半百依舊容顏昳麗,風華絕代。
她的性子大方,年輕時便喜交際往來,到了老怕寂寞,更時不時會舉辦些酒會詩會亦或是戲宴舞宴,廣邀燕都皇室官眷來伴。
除卻重睦外,三公主重盼與十一公主重映亦到訪,封知榆來得晚,瞧見重睦時略顯訝異,很快收斂神色疾步而來:“真是稀客,姐姐也在。”
擡手揉揉鼻尖,重睦抿唇無奈道:“總不好拂姑祖母的面子。”
因着是新婦緣故,她今日一身正紅色宮裝端坐上席,于嬷嬷巧手梳成淩雲發髻,其上覆鎏金牡丹鑲玉簪。步搖随風而動,與額前花钿交相輝映,眉目流轉間,明豔不可方物。
封知榆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重睦,心底頗有些不是滋味。
旁人習慣了重睦一身铠甲滿臉土的模樣,但封知榆卻很清楚,重睦生得說是傾國之色亦不為過,否則大哥那麽個萬花叢中過的主兒也不可能這麽多年唯獨對她念念不忘。
還有顧衍。
封知榆略一垂眼,遮住黯淡之色。
從與顧衍相識以來,她從未見他對任何女子高看一眼,所念所求不過蕩平淵梯。
可他娶了重睦。
起先她還安慰自己,他是因為欽佩姐姐将才,願與她合力達成所願。如今才 知,他欽慕的遠比将才還要多。
從前總想着,既在容貌上比不了,那在學識和性情上總得強過姐姐些。
然而太學院裏重睦插科打诨忙着練武依舊頗受楊太傅喜愛,至于性情,各花入各眼,倒也談不上誰好誰差。
有時封知榆也覺得自己太陰暗,總想着比過姐姐去。可姐姐到底待她如何,她又并非不知好歹。
狠不下心做惡人,也做不到真心接納姐姐,所以她常慶幸,重睦一年加起來大抵只有兩月時間在家,天高路遠,阻了她逐漸增生的嫉妒。
随着樂繁太主到場,宴席總算正式開始。
衆人起身行禮,太主擡眼略一巡視全場,目光鎖定重睦,露出和藹笑意:“阿睦來了,快讓姑奶奶看看你。”
重睦聞聲笑而向前:“見過姑祖母。”
“你啊,除卻這雙眼睛像你母妃,其他各個都是随了父皇,連性子也像。難怪你才這麽丁點兒大的時候,”樂繁太主随手在膝蓋處比劃了兩下:“就得了‘賜周‘封號。”
她恍若沒看見重盼與重映如尖刀般鋒利的眼神般伸手拉過重睦,還非要強調:“賜周賜周,天賜大周之明珠。大周立國至今五代子孫,獨你一人呈此殊榮。”
樂繁太主口中的“父皇”,便是大周第二任君主,永康帝。在位雖只有十年,卻立下汗馬功勞,做到了真正的天子守國門。
而後先皇繼位,比他在位時間還要短,但也稱得上勵精圖治,盛世不休。
等輪着鎮元帝這兒,典型的要美人不要江山,實打實地糟踐祖宗心血。
“本宮那太後嫂嫂與你母妃一般出身将門,當年也随着父皇與先帝在刀光劍影裏厮殺過,”樂繁太主思及過往有些傷懷,語氣明顯不及先前高亢:“本宮還記得,賜封诏書上寫着太後念八公主行止頗具永康遺風,故言其為天賜大周之禮,珍之重之。”
以鎮元帝對重睦的态度,自不會給她如此封號。
當年确實是太後執意而為,還惹得賈昭儀大鬧一場,重映那時不曾出生,重盼則印象深刻。
她冷眼瞟向重睦,面上難掩不滿神色:“說來倒也巧,坊間傳言顧驸馬那篇登科之作文辭狠絕,亦以永康遺風著稱。”
目前席上除卻樂繁太主外便屬重盼地位最高,所嫁驸馬亦是高門大戶,因此她一開口,衆人皆自覺噤聲,只聽她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如今國泰民安,海晏河清。若總以‘永康遺風’為由連年征伐,勞民傷財,終究不妥。”
封知榆聞言,置于桌下的手不自覺攥緊裙邊,随後緩緩放開,不打算加入這場暗潮洶湧之論。
按理說女眷之間對什麽戰争民生本是了無興趣,但每每重睦到場,話題總會不自覺引往此處。
主和派如重盼不滿撫北營常年征用官民軍饷,主戰派本就處于弱勢,又因着那些夫人家中将士都對重睦青眼有加致使她們心生憤懑,總 是無人應聲,獨剩樂繁太主打圓場與封知榆沉默不語。
“三姐姐所言,也有道理。”
說到底她這氣焰沖着自己而來,重睦不好一直做縮頭烏龜。
于是微微笑道:“說到底還是我朝地大物博,燕都與中原地界歌舞升平,但平城邊境深受淵梯之苦不為人知,所以才叫姐姐誤會。”
重盼似乎料到她會如此言說般輕笑兩聲:“龍岩侯夫人的兄長亦是撫北營中人,敢問平城邊患是否真如八妹妹形容?”
封知榆鳳眼微顫,欲言又止,面露為難之色先看向重睦,而後才轉與重盼磕磕巴巴道:“三公主說笑,妾身不過一介弱女子,兄長與表姐也甚少在家中談及戰事。”
她這表現不像在說真話,反而像身為表親相互遮掩。
但思及重睦新婚夜傳得沸沸揚揚的二女争夫場面,只叫在場諸人心中暗笑,自家姐妹不要的貧賤小官重睦當個寶似的上趕着下嫁,怕不是男人堆裏做慣了破鞋随便挑個好拿捏的軟柿子歸宿罷。
重盼倒也并未繼續追問封知榆,轉而看向同樣身為撫北營副将的程将軍夫人:“敢問夫人,程将軍又是如何評價平城之患。”
程夫人向來不滿撫北營中日日有一女子,若重睦真如傳言那般是位形若男子的勇猛之士,她還能相信程況稱贊之語并非虛言。
可瞧着眼前這麽位貌美窈窕的新婦,程夫人只覺氣不打一處來。
什麽才華武學,分明就是被美色迷了心竅。
但重睦到底貴為公主,程夫人不好真的發難,忍住怒氣回複重盼道:“三公主客氣,妾身不懂這些戰亂邊患,但瞧着我家那口子比起回京更喜駐守關外,想來應是态勢極為嚴重。”
此言一出,原本就喜暗自揣測重睦與撫北營諸将士關系的衆人面上表情登時五花八門。
慈衿氣得正待邁出去與程夫人争辯,忽地聽聞身側“哐當”一聲,竊竊私語驟停,周遭安靜得連跟針掉到地上都能清晰入耳。
重睦掀起裙擺系在大腿側,右腿擡起搭在左腿之上,向椅後仰去。
在她右側桌案之上,正豎着一面蟠龍斧。
慈衿本還納悶今日自家公主非要背着把斧頭作甚,眼下總算明白了。
“諸位也知道,”重睦擡手抹抹唇邊,茹毛飲血般彎起唇角:“本宮是個粗人,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搞不明白。”
衆人各個吓得臉色雪白,封知榆卻險些繃不住笑出來。
但她很快收斂了笑意,恢複平靜。
只聽得重睦又接着道:“搞不明白本宮也就不搞了,比起嘴上功夫,不如砍一斧頭來得暢快。”
她緩緩擡手覆上斧柄,手指纏繞其上,跟逗弄小狗似的撫摸兩下:“想必諸位都聽說過,本宮連淵梯男人的頭砍起來都毫不費力。”
雖說那是拿劍刺死後割的候,不過并不重要,她們又不知道:“若是砍女人,想必就跟殺雞似的,‘唰’一下,”她說着 揮起手臂搭配音效,效果極好:“也不會很痛苦。”
諸女眷下意識都退後得離她遠了些,重睦佯裝不見,款款恢複先前坐姿,端莊而立,與程夫人四目相對:“依撫北營軍令,散播閑話,擾亂軍心者死。”
程夫人被她看得四肢同時瑟瑟發抖,張了張口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任由重睦又道:“程況任由妻室明知故犯,看來是不想活了。”
“公主恕罪!”
慌亂到極點的程夫人猛然跪地磕下幾個響頭,急得涕泗橫流:“妾身胡言亂語,妾身不知好歹,請公主饒了妾身與程況性命,求公主饒命啊。”
重睦不知何時已然挑釁着抽出斧頭,在手中打了兩個圈:“程況到底是本宮戰友兄弟,本宮也不願賜他連坐之罪。”
眼見程夫人略顯松懈的神态,重睦揚起斧面拍拍她臉頰,笑得開懷:“畢竟無用之妻沒了便沒了,本宮再給他尋一位城中貴女又有何難。夫人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