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重睦仰首,恰好能看見他側臉如……
一頓歸寧宴衆人皆食之無味,靜默不語間,總算熬到結束。
重睦向封貴妃告辭,眼見重旸不舍, 終是擡手揉揉他頭發,叮囑道:“照顧好母妃。”
幼時每逢重睦離開栖霞宮,他總會追問,何日才能帶他同上戰場。
“再等你長大些。”
這話也不知她究竟說了多少年,到如今他卻不再開口。
待他再長大些,不必她多言,也該明白母妃身邊得有人相伴。
她已在外浴血厮殺,自當是他留下。
信步将外祖與衆人送至信恩門處,重旸告辭返回,封知桓則陪伴封老将軍上了馬車,夜影昏暗間,并無人瞧見龍岩侯府馬車旁,有人持燈而立。
直到馬車緩緩駛近,重睦方才認出那随車而行之人,正是龍岩侯宗寅。
“微臣見過八公主。”
宗寅一身玄米色衣衫外罩黑色鬥篷,幾欲與黑夜合二為一。他生得平和沉穩,雖不算打眼,但周身難掩豪貴氣魄,重睦在封知榆大婚之日頭一次見着他時,便知母妃眼光毒辣,并未替知榆挑錯人。
“妹婿免禮,外祖方才離開,早知你也在,無論如何應見禮才是。”
宗寅略一搖頭:“公主歸寧,家人團聚,微臣不敢輕易上前。”
“胡謅什麽,妹婿不也是家人。今日母妃好奇妹婿何往,知榆說是老夫人卧病致使妹婿無法脫身,表哥還嘆未能與妹婿把酒言歡——”
重睦話音未落,只聽得身後響起銀鈴般笑語道:“姐姐和侯爺聊什麽呢,如此開懷。”
因着封老将軍那幾下重擊,衆人還是擔心封知榆受傷,勞李尚宮替她上過藥後方才離開栖霞宮,所以比其他人要慢些。眼下她早已收斂了先前情緒,面色平靜,唯唇邊泛着婉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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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身形單薄,宗寅立刻示意随侍将早備下的鬥篷遞過去,低聲解釋:“公主詢問為何不曾參與歸寧宴,我正在解釋。”
“還能為什麽,不願見到廣益罷。今日說辭不過想讓姑母聽得舒心而已,姐姐應是比你還要明白。”
宗寅面上泛起兩道慘白轉瞬即逝,重睦聞言,甚少對她厲色道:“知榆,切勿胡言。”
封知榆壓根不在意宗寅所感,自顧自攏緊鬥篷看向重睦:“天色不早,知榆這便告辭,姐姐萬安。”
她根本不看自家夫婿,與之擦肩而過踏上馬車,動作麻利,無有一絲拖泥帶水。
因此宗寅也連忙匆匆行禮告退,重睦有些話原本擱在嗓子裏,複又重新咽回腹中。
眼見龍岩侯府馬車漸行漸遠,從午膳時分便強忍怒氣的慈衿總算怒喝一聲:“這封家小姐究竟哪裏來的氣性,碰上她這麽個趾高氣揚,不知好歹的侯夫人,龍岩侯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重睦略略蹙眉,思慮片刻終是嘆道:“舅母生下知榆便離世,舅舅也去得早,母妃又寵她——”
慈衿別開臉哼了兩下,毫不客氣打斷重睦:“何止是貴妃,公主就差沒被她指着鼻子罵了也不怪罪,無度溺愛!”
她說着憤而連躲幾下腳,卻聽得自家公主坦然笑道:“ 本宮皮糙肉厚的,真刀真槍都不怕,哪還會在意言語之争。不妨事。”
初學武那幾年,重睦從梅花樁上摔下會哭,舉不起劍打到自己也會哭,封貴妃心疼,總想着法兒勸她放棄。
後來她逐漸學會躲着母妃和慈衿她們暗自抹淚,哭着哭着,竟也不知不覺武學初成。
外祖親自帶她與表哥前往撫北營的那個春日,天氣正好,晴光潋滟。
諸多将士皆尊封知桓為撫北大将軍之後,無人料到竟是重睦一戰成名。
與淵梯大軍在赫輪城交鋒數日,重睦一共斬獲對方将領人頭十枚,全部扔在赫輪城外護城河中。
她一身黑色铠甲向日反射光輝,直叫淵梯人誤以為“風遁将軍”穆朽再次重回戰場。
無人知道她最初連舉劍刺向野豬時都會吓得扔開劍柄,嚎啕大哭。
自小嬌生慣養的金枝玉葉,如何會真的皮糙肉厚。
不過是早選定了一生所求,不願再讓在意之人替她憂心傷懷罷。
久而久之,連她自己也信了這副說辭。
任憑風吹雨打,旁的姑娘家哭天搶地之事,換做是她都能承受。
……
侯府馬車離去沒多久,顧府馬車便行至眼前。
顧衍翻身下馬,正欲解開鬥篷,瞧見重睦裹得比他還嚴實,不由失笑。
他倒忘了,自家公主是在雲邕關外見識過冰天雪地的撫北大将軍,無論如何不會冷着自己。
伸手牽過她,十指相握之間,重睦手心是異常刺骨的冷。
下意識收攏将她雙手帶進懷中,明顯感受她掙脫了半秒,最終消散于他強橫之中。
他也總算得了機會問她,除卻落紅之外,還有哪些傷病纏身。
“沒有顧卿想像得那般誇張,”重睦目光落在被他握住的雙手上,微微笑道:“體內虛寒過甚,不是極寒便汗意涔涔,禦醫說慢慢調養即可,但本宮哪來的時間靜養。”
至于身上那些疤痕,重睦略一掀起衣袖,露出右臂上如蜈蚣爬過般的兩道舊痕:“淵梯暗器所致,醜是醜了些,榮耀無尚。何況戰場刀劍無眼,受傷再平常不過。”
她扒下衣袖蓋住手臂,笑侃顧衍道:“幸而顧卿不必真的娶本宮,不然倒委屈你瞧着滿身傷疤心生嫌惡了。”
話音未落,顧衍雙手驀然用力,捏得她生疼。
重睦低呼吃痛,而他言語間亦難掩薄怒:“新婚那夜下官便告知公主,行軍之苦非常人能當,公主以後,切勿再言妄自菲薄之語。”
她刻意說得輕松,但那兩道舊傷卻如烙鐵般燙在顧衍心上。
若真心不在意疤痕,她又怎會方一觸及他手便知皮膚為何不平,更恨不得随身攜帶無數魚脂霜。
寂靜深夜,馬蹄聲交錯響徹耳際,其實很吵。
可重睦還是聽見他的低聲承諾:“無論旁人如何,下官永不會嫌惡公主。”
堅硬多年的心底似乎須臾間被什麽東西撞擊包裹,哪怕他是因為從未見過才這般安慰,于重睦而言,同樣值 得感念。
馬車不斷減速,安穩停在禦史府前,她的雙手緩緩恢複溫度,顧衍也松開了禁锢。
“顧卿,”自覺與顧衍關系親密許多,重睦總算将憋悶一路之語傾吐而出:“人都說男子所求,是如父皇般坐擁三宮六院。知榆那樣好的姑娘,你為何不喜。”
她話畢覺得有異,急忙解釋:“本宮并非忘記知榆已是龍岩侯夫人,只是好奇,你與她相識于彼此尚未婚娶時,為何沒能生出情愫。”
顧衍聞聲,頓住正替她拉開車簾的手,側首正色道:“恕下官鬥膽妄言,聖上坐擁三千佳麗,但真心所求,不過賈昭儀一人爾。”
提起賈昭儀之名,重睦神色略暗,随後卻也不得不颔首承認,顧衍所言無錯。
貴為天子,既享天家威儀,也需肩負平衡後宮與前朝之責。除卻賈昭儀外,鎮元帝為撫朝臣,不得不寵幸其餘官家女。
旁人不過凡夫俗子,并無此等煩惱,也不至自尋不快。
天下好姑娘數不勝數,自有旁人呵護疼愛。
于顧衍而言,弱水三千,一瓢足矣。
重睦跟随在他身後躍下馬車,根本無需燦戎喚了小厮來接,只拍拍鬥篷上的灰後又道:“那顧卿究竟喜歡怎樣的姑娘,本宮叫表妹照着好好改改性子。她若實在放不下顧卿,本宮去與龍岩侯交涉都可。”
兩人前後行至府中,眼見顧衍又要往書房而去,慈衿急忙開口道:“驸馬,今日還有公務閑置嗎?”
顧衍方停下腳步,便被燦戎暗中推了一把:“大人昨夜全都解決了,今晚宿在後院。”
他探尋般與重睦四目相對,見她不曾反對,立刻順勢而為:“正是。”
慈衿喜笑顏開,但重睦明顯還在為封知榆挂心,絲毫未覺有人鑽了空子登堂入室。
直到屋內僅剩他們二人,他才接過先前之語又道:“下官喜歡潑辣放縱,不拘小節的性子,龍岩侯夫人應是一世也改不了。”
重睦緊緊抿起唇,擡手撫撫下巴,露出疑惑神色:“那确實為難知榆了些,但放眼整個燕都的大家閨秀,似乎也只聽聞左丞相家的嫡長女十分潑辣幹練。”
邊說邊搖頭露出抗拒神色:“那老學究最是膽小怕事,生怕淵梯犯境躲都來不及,與顧卿你理念不合。”
他聞言颔首,算是應和。緩步行至床邊,俯身準備抱起被褥:“不合自無需再議。天色已晚,早些休息。”
話畢未免重睦繼續纏繞此事,顧衍索性反客為主:“公主日日挂念下官心之所向,敢問公主,又喜愛何等男子。”
重睦從未仔細考慮過此事,忽地聽見此問,腦中唯緩緩閃過一身黑甲與上元花市燈如晝。
“犯我大周者,雖遠必誅。”她眼底倒印着屋內燭火,恍若星河流淌,溢出無盡溫柔:“本宮喜歡拼盡全力以護衛故土家國的名将。”
顧衍收拾被褥的雙手有些僵硬,很快恢複如常,似不知她所言 何人般自圓其說:“如此,下官确實符合公主所求。”
重睦聞言愣住半刻,紅暈從耳尖遍布整個臉頰,連連擺手生怕他多想:“本宮并非此意,顧卿別誤會。”
他從榻間抱起被褥,垂首與她對視,逐漸逼近:“若下官誤會,公主又待如何。”
“母妃不是說了,”重睦不知該如何解釋,只急切又生硬地轉移話題,将他手中床褥奪出扔回榻間:“欽天監預言今夜落雪,你睡床。”
她這次倒長了記性,沒再給顧衍攔腰扛至肩頭扔回床榻的機會,直接坐在炭火爐旁劃地為營:“顧卿放心,本宮身體硬朗,絕不會受小小降溫所擾——”
他确實也沒再扛她,單臂越過她膝彎打橫抱起,驚得她立即擡手攬住他的脖頸,如瀑長發落下,發絲輕拂手背,遁入心底。
重睦仰首,恰好能看見他側臉如刀削斧鑿般刻下的輪廓,下意識呢喃出聲:“顧卿,你真的太瘦了。”
顧衍略一側首,只見她紅唇微張,一雙桃花笑眼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登時恍若火燎般避開視線。
重睦并未注意此舉,自顧自嘆道:“不過肩膀倒很結實,手臂也不錯。”
她印染着梅花的指尖緩緩撫過顧衍上臂肢體,自認與平素檢查新兵體質并無區別,顧衍整個人卻如石化般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說來本宮行軍途中常與将士們連床同眠,”既拗不過他,不如換個方式,叫兩人都能休息得舒服些:“顧卿若不介意,今夜亦可與本宮同床而眠。”
顧衍原本已然快要恢複的神志瞬間又被她炸得粉碎,機杼般冷言拒絕:“今日臨行前書房似還遺留數份公文未批複,下官謝過公主好意,這便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