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對我無意,對着姐姐滿身疤痕和……
重睦垂眼俯身,将那香囊放回行軍袋中并未多言,顧衍自也不再追問。
這一夜顧衍獨自留宿書房,只将因成婚而耽擱數日的堆積事務處理完畢,又準備好了歸寧之日告假奏疏,方才從案前起身。
顧府不算大,随着雞鳴聲響,不多時後院便傳來利劍劃破疾風之聲,顧衍随即喚燦戎進屋,洗漱完畢又檢查了數遍所備禮品與車馬安置,再去到後院時恰好重睦結束練武,一道用膳。
說來重旸倒也差不多同樣一夜未眠,這些年重睦雖常征戰在外,但只要回京必定宿在栖霞宮中,連公主府都很少光顧。
如今她嫁往宮外,栖霞宮中唯剩他獨自一人,無趣得緊。
重睦是八公主,重旸行九,卻整整比她小了五歲。
在那五年裏,鎮元帝流連江南忘返,與賈昭儀滞留金陵久久不歸。
自六公主早夭後,賈昭儀再不能生育,于宮內憋悶,無數次不是跳湖尋死便是打算自缢,旁的女子若這般胡為早惹得鎮元帝厭煩不已,偏生她永遠能讓他心甘情願地寵愛哄鬧。
最後甚至直接抛下朝政不顧,直接帶着賈昭儀離宮而居,震驚天下。
那時滿宮之中,除卻賈昭儀,其餘女子均是陪襯。
尊貴如封貴妃因着母家地位崇高得鎮元帝厚待,也僅在入宮後侍寝過一次。
鎮元帝記不清重睦與其餘皇子女生辰,卻永不忘那年夏日六公主落水而亡,他因此卧病三月,與賈昭儀日日抱首痛哭。
重旸出生在賈昭儀離世,鎮元帝回朝的第二年。
皇長子不滿鎮元帝如此行止決意趁勢起兵,及時被撫北大将軍率軍鎮壓。禍亂中所涉五位皇子,各個人頭落地。
因着撫北大将軍護駕有功,封貴妃再次侍寝,誕下了禍亂後的第一位皇子重旸,獲封四妃之首。
燕都血流成河之際,有人斷言不出三年鎮元帝必會後悔為着一無名後妃與子沖突,五位皇子會被緬懷,而賈昭儀之名随風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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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匆匆十五載,“徽定之亂”中的五位皇子早已不知魂歸何處,風光無限的賈昭儀畫像至今仍被被挂在養心殿內間,昔年居所孝霧宮塵封不動 ,從無人敢輕易踏入。
都說帝王無情,鎮元帝對子女确實如此,唯獨對賈昭儀傾盡了全部心意。
這些年封貴妃常被新晉入宮的秀女們羨慕與鎮元帝琴瑟和鳴而又兒女雙全,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如今她得到的這些,不及賈昭儀當年十分之一。
“兒臣,下官見過父皇,母妃。”
重睦與顧衍行禮聲傳入耳中,鎮元帝輕輕擡了下眼皮,遂又落回原處:“免禮。”
公主歸寧,他不過例行公事來見一面,相談不到五句立刻拂袖離去。
恭送鎮元帝的背影漸漸離開栖霞宮,封貴妃忽地憶起初入宮時,她認定自己靠着家世背景與年輕貌美必能動搖賈初菡在他心中地位。
那時她心氣極高,如何也想不到這一輩子只能等到賈初菡離世,方才靠着一場叛亂得到他點滴在意。
這些年每每重睦離家踏上征程,封貴妃時常會忍不住對比,若是六公主自請入伍行軍,鎮元帝定不會像對待重睦這般不聞不問。
當然,六公主絕無可能如此自請。賈初菡出身商賈,從不懂什麽忠義節氣,獨獨明白如何将整個後宮鬧騰得天翻地覆,旁人覺着一場鬧劇看盡笑話,偏生她與鎮元帝妄自相顧,不為所動。
人亡情不斷,就連封貴妃夜不得不承認,若是賈初菡還活着,自己從少女時期初見便欽慕多年的男子絕不會從風神俊逸變作行屍走肉。
也不知是哪一日忽然之間,多年恨意頃刻消散,空餘悵惘無盡。
重睦原本無感鎮元帝如此行止,畢竟他已數年不曾好好上朝,逢年過節也永遠這般肆意而為。
直到看見封貴妃面上表情,方才抿唇轉移她注意力道:“母妃,驸馬準備了不少禮品,其中不乏許多楚地特産,都是您喜歡的。”
封貴妃并未開口,而是重旸先道:“姐夫不是餘杭人嗎,從哪兒折騰的這些楚地特産?”
他早将那些禮品一一看了個遍,順勢掰碎塊麻糖扔入口中,不掩驚訝:“母妃快嘗嘗,簡直與當年在槐蔭城吃過的如出一轍。”
只見封貴妃示意身旁李尚宮接過那包麻糖,嘗過一塊後略颔首道:“有勞驸馬。”
起初她并未看重顧衍做重睦夫婿,當年原是替封知榆屬意,調查後得知此人乃寒門中的寒門便逐漸斷了心思,更不可能想到要他來娶親生女兒。
若非封老将軍極力相勸,她甚至打算拼盡全力阻攔這門婚事。
“八碗巷有一雜貨鋪子老板是驸馬同鄉,但他娘子是楚人,所以也常往返楚京兩地,備些貨物。母妃若喜歡,我離京後叫慈衿常送到宮裏來。”
重睦早間過目顧衍準備之物時也愣住許久,簡直懷疑他不僅買通了慈衿,連于嬷嬷都成了他的人,竟将母妃與阿旸的喜好都琢磨得一清二楚。
“怎又要離京,”封貴妃聞言不免愕然:“你剛剛成婚,總不好叫驸馬獨自一人留下。”
重睦聞聲 燦然而笑:“父皇已經同意驸馬作為随行校尉,與我一道出征。”
她十三歲從軍,至今七年,身上一共二十道傷痕。
出嫁前那晚,封貴妃又細細數過一次,不知何時竟又多添了兩道。
“你看中的那些适齡世家男子,各個嬌生慣養,不知苦難。”
雖已須發盡白,封老将軍眼底精神氣并不輸城中英姿勃發少年郎:“阿睦這身戎裝,他們不解。”
那些男子,如何得知阿睦周身大小傷痕,俱是淵梯人之血肉。又如何會感念阿睦不拘小節之率性自在,俱是大周男兒戰友同袍情誼所證。
“指婚後老夫親自見過顧廣益。”
封貴妃始終記得那日父親所言,顧衍與阿睦志同道合,若能并肩征戰同時又可舉案齊眉,不失一樁美事。
加之于嬷嬷回禀新婚情況時,專程提到白綢落紅:“老奴仔細看過,驸馬指間确實受了傷,想來應是為此所致。看得出極為公主着想,如此,您也能放心。”
再瞧着滿院琳琅滿目之禮品,封貴妃懸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漸漸落回實處,對待顧衍的态度也愈發親切。
一家人相談甚歡,待至午膳時分,封老将軍也帶着封知桓兄妹同時到訪。
“姑母,姐姐。”
一身金線鈎織的淺粉綢緞襦裙引入眼簾,封知榆跟只花蝴蝶般飛入栖霞宮,還沒來得及站定,重旸已然冷笑出聲:“做出那等不堪入目之事,居然還敢來面見姐姐姐夫。”
說着停頓半刻,樂得瞧見衆人面面相觑,方才繼續道:“表姐臉皮之厚,果然,從未讓本王失望。”
他自小便不喜封知榆,起先重睦以為他是吃味自己總對知桓知榆更上心些,後來才發現并非如此。
“阿旸,別胡說。”
重睦回首,卻見重旸揚起雙眼更是不羁:“姐姐,龍岩侯夫人于八公主大婚之日當着衆賓客攔下驸馬爺一事兒。那日整個禦史府的人都能作證,絕非我胡謅。”
此話一出,在拜堂後便離開禦史府的封貴妃與封老将軍瞬間變了神色。
重睦自還替封知榆解釋:“我知道此事,不過誤會而已——”
“誤會?當着撫北營将士面詢問姐姐私密之事,也叫誤會?”
重旸話音未落,封知榆已然慘白着面頰後退幾步,跌倒磕在院中石板路上。
手心着地瞬間見血,封知桓與重睦立刻上前,只見她強忍着苦痛和淚意,帶上委屈哭腔道:“姐姐,我不是故意的。當時撫北營将士玩笑作弄廣益,我一時氣不過,方才替他回了幾句嘴。”
重睦無奈看向重旸,倒也并無怨怼怒氣,只道:“阿旸,将話說明白些。陰陽怪氣,氣度全無。”
她安慰般拍拍封知榆的肩:“先随表哥去包紮。”
“那日宴上諸将士打趣姐夫,姐夫本獨自笑談,氣氛融洽。”重旸的目光掃過封知榆被封知桓強硬拖走,明顯萬分不情願的背影,有意揚高聲音道:“偏生 她要摻和兩句,問出什麽‘妾身聽聞常年馬上征戰,于女子身體不益’。”
他模仿起封知榆惟妙惟肖,連面目表情都入木三分,轉瞬又變作顧衍,依舊不失自然:“幸好姐夫反應快:‘阿睦既嫁與在下,自不會再叫她獨自受此奔波’。”
重睦下意識側首看向顧衍,昨日營中他與封知桓對陣一幕再次浮現眼前,卻被重旸告狀之語驟然打斷:“接着知榆表姐便發起瘋來,宴散時當着衆人面攔住姐夫,假意醉酒實則故意散播謠言,什麽話都被她胡言而出。”
恰巧此刻封知榆包紮結束後返回院中,聞言仿佛石化般呆在原地,兩行清淚倏然落下:“阿旸,我,我何曾故意散播謠言。”
她亦是有些歇斯底裏:“恰好今日爺爺,姑母和哥哥都在場,敢問你們有何人不知,當年本就是我先遇見廣益。”
取下手帕抹盡眼淚,封知榆眼底再次泛起紅意:“你們不願我嫁他,那便別叫家中任何女子與他結親,為何非要讓我看着姐姐與他修好——”
“夫人。”
不等衆人反應,顧衍已緩步走近封知榆身前,本就無甚表情的面上此刻更如寒霜覆蓋般肅穆:“下官确實感念當年進京時,夫人仗義相助。除此之外,再無他意。”
重睦或許聽說他們有過去,可不清楚這些過去具體為何。
封知榆早料到重旸必定積攢許多不滿等待爆發,她本就計劃以他仗義執言為由,逐漸撥開她與顧衍之間點滴,叫重睦聽過後心底生出懷疑。
千算萬算,怎麽也不曾算到顧衍如此決絕。
封知榆只覺腦中轟然一聲,失去理智:“對我無意,對着姐姐滿身疤痕和無數傷病便有意嗎?!”
“啪”的一聲,眼見自家妹子還要繼續出醜,封知桓終是擡手對她臉側扇下一耳光:“鬧夠沒有!”
即使不喜顧衍,但封知桓永遠不許旁人在他面前诋毀重睦,憤而怒喝:“不是爺爺與姑母不願你嫁他,是人家不願娶你,還聽不明白?你如今已貴為龍岩侯之妻,在大庭廣衆下與旁的男子拉扯不休,可有想過龍岩侯當如何自處,給我跪下。”
他揚手作勢還要再打,卻被重睦及時攔阻勸道:“表哥,你也知知榆已是龍岩侯之妻。未免妹婿不快,別再動手。”
話音未落,只聽得又是一陣悶聲落定,封知榆此刻倒不再欲哭不哭,雙手死死攥在腿上,任憑那悶聲再次擊中自己,始終死咬牙關不言不語。
總共三次,封老将軍緩緩收回劍柄,閉目撫平心緒:“老夫教育孫女,龍岩侯自會理解。”
話畢恍若無事發生般看向封貴妃,繼而閑話了幾句家常方才又道:“耽擱太久,進殿用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