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時候重睦很羨慕長姐,明明她……
徽定十年,雲邕關險些陷落。
天下皆念撫北大将軍之恸,哀聲遍野間,亦嘆天妒穆朽少年之英才。
重睦喜歡上元節,是因為小時候每逢上元,舅舅會帶她出宮,與知桓知榆兄妹還有穆朽一道,走遍燕都大街小巷。
知桓牽着知榆,她跟在穆朽身後,永遠死死拽着他的衣袖。
穆朽是舅舅從邊境小鎮撿回封府的棄嬰,自幼 長在軍營,十六歲便深入草原與淵梯兵對陣獲勝,封“風遁将軍”,名震天下。
接風宴上鎮元帝笑言穆朽堪配長公主,重晴羞赧不語,宴後二人定下婚期,好事将近。
不久雲邕關又起戰亂,舅舅勸他留在燕都安心籌備婚禮,可他依舊決意随軍出征。
從此一去千裏,再未歸朝。
重晴在靈前痛哭三日後便央求鎮元帝取消了婚約,不出半年照舊風光大嫁,與護國公世子柔情蜜意,早不記得穆朽模樣為何。
有時候重睦很羨慕長姐,明明她才是那個與穆朽緣分頗深之人,怎能抽身而出得那般決絕。
而她活了前後兩輩子,思及穆朽時總難掩心中憋悶,久久不愈。
從過往思緒中拉扯離開,重睦自又與顧衍閑話了幾句沙盤配置,眼見天色不早,方才想起答應了慈衿給她們帶羊肉餅:“本宮得從久德門回,不與顧卿同路。”
顧衍并未立刻答複,只與她将沙盤一道複原後,緩聲應道:“晚間無事,公主若不介意,下官可随同前往。”
“也好,路上本宮再給顧卿說些注意事項,未免到時不知如何行止。”
她大抵是不曾注意自己情緒變化,行至肉餅鋪子前依舊頂着張要死不活的臉,吓得吳叔愣住半刻方道:“哪個不長眼的今日惹了風姑娘,快喝碗熱湯解氣。”
重睦聞言愣住,側首與顧衍詢問:“本宮臉色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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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衍颔首,并不瞞她:“極差。”
吳叔已然舀了一碗羊雜湯遞過來,注意到她身邊挺拔男子不由怔住:“這位小哥瞧着面生。”
“我朋友,前些日子才從餘杭過來燕都。”重睦在來路上便已想好說辭,因此對答如流:“吳叔我要老三樣,再煎三個餅,打包帶走。”
她看向顧衍恢複平素笑意:“顧卿需要什麽,便在此處用過晚膳罷。”
顧衍來自江南,即使已在京中為官兩年,依舊不習慣北方吃食。
不過瞧着重睦眼底期待神色,拒絕之語終究轉了個彎變作應和:“羊湯即可。”
“好嘞,吳叔,加份羊雜湯。”
兩人于鋪邊小桌坐下,不多時吳叔便端來了烤羊蹄與羊肉餅,與羊雜湯并稱為重睦口中的“老三樣”。
正想替她将那羊蹄切割分食,卻見重睦擡手抓起遞到唇邊,撕裂一塊咽入口中:“吳叔是平城人,出了平城就是雲邕關。本宮習慣他家口味,所以常來。”
說來也怪,行軍時常道回了京要好好享受難得閑暇,吃遍燕都名菜,還有沿着運河而來的江淮吃食,可真到了回京時,又總避不開吳叔家再熟悉不過的平城風味。
“吳叔不知本宮真實身份,總驚嘆本宮不似南方人。”
重睦化名“風睦”,取得是封貴妃姓不同音,被人問及也總拿封家老宅所在之地安陸作為家鄉。
她三下五除二将羊蹄剝幹殆盡,接着又抓起手邊肉餅,正欲下口,卻見顧衍正就着湯匙緩慢 飲湯,登時只覺野蠻之氣環繞己身,根本不配與對面謙謙君子同桌而席。
有意收斂了口型,重睦輕咬下半口肉餅仔細咀嚼,時不時偷瞄兩眼顧衍。唯見昏暗燈火下,他眉間陰影更重,眸間墨色沉寂,全然看不清神态。
察覺她動作變化,顧衍擡眼,以為她還在為營中之事煩憂:“若下官真實身份令公主不悅,公主大可直言,下官不會介意。”
與逃兵之子相交,确實令人不齒。
顧衍在坦白前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對她之後态度并不意外。
卻不料重睦怔忪半秒,恍然大悟般笑道:“顧卿誤會了,你願坦誠相告,本宮甚感榮幸。”
她将最後幾口羊肉餅塞入口中,也不再顧及形象急忙解釋:“方才營中顧卿曾言橫掃淵梯乃吾輩之責,讓本宮想起一位故交。”
眼見顧衍搶先喚來吳叔結賬,重睦倒也不與他争,只繼續道:“他是本宮舅舅養子,那年同樣随軍出征,命喪草原。”
兩人離開肉餅鋪子,各自牽馬并肩而行,熱氣騰騰的叫賣聲于身邊四起,硬生生将嚴冬寒意吹散不少。
早在顧衍與重睦訂婚第二日,他便聽封知榆提起過穆朽此人。
“廣益為了與我賭氣,竟連将來夫妻感情都不在意嗎?”
她在他下朝前已等在府內,兩只眼腫得像核桃,半咬嘴唇忍着哭腔,泫然欲泣:“姐姐及笄五年一直未嫁,總,總不會僅被戰事所誤。”
穆朽遺體回到燕都時,肢體都已殘缺,重睦依舊忍着惡臭走近棺柩,取下了他挂在腰間的那枚香囊。
囊中梅花早已幹枯粉碎,滲血繡工亦洗不出原色,但她還是将它留在身邊整整十二年。
而那時穆朽即将迎娶之人,是長公主重晴。
“想來比起穆大哥與長公主成婚,他的死更讓姐姐心死罷。沒有人能取代穆大哥在姐姐心中地位,廣益你又何必去做姐姐退而求其次之人。”
封知榆眼底泛起晶瑩,顧衍卻只道:“下官與公主是彼此選擇。不必勞煩夫人費心。”
他确實好奇穆朽其人,但若重睦不提,他自不會始終放在心上。
“那時他本已快要成婚,父皇喜歡他,讓他迎娶長姐。婚禮還正在籌備,淵梯忽然進犯,舅舅本欲獨自出戰,他卻還是跟了去。”
重睦的聲音漸漸變得與平素截然不同,看得出即便數年已過,提起穆朽依舊令她不知如何面對。
只狀似不在意般輕彎唇角:“他年歲比之顧卿還要長些,活到現在兒女雙全,說不定铠甲都扣不上,還談什麽戎馬一生。倒不如榮華之時歸于征途,反成不朽。”
生于戰火,死于征途。
求仁得仁,本就是無數大将心之所向。
哪怕換做重睦自己,如上一世那般為守家園戰死沙場,亦無怨無悔。
但她是被穆朽留在身後之人,他甚至連告別都沒有,便将她獨自撇下,兀自而行。
後來很多年,她總會夢見上 元節時人群湧來,然她拼盡全力,他的衣袖依舊會從緊握指間滑落,再尋不見。
她如今已習慣了獨自一人過節,買盞花燈行走坊間,還常會遇着不明所以的小公子送她吃食讨些彩頭。
“下官鬥膽。”
顧衍側首,正巧與重睦目光相撞。
他從前在朝中聽聞,彼時封貴妃并不受寵,誕下重睦後受宮人苛待,都是靠兄長撫北大将軍暗中接濟方才渡過艱難時期。
撫北大将軍亦極為寵愛重睦,因此重睦方才在舅舅離世後決意從軍。
到今日方知還有他人之故:“敢問公主所求,亦如穆将軍般‘不朽’?”
重睦頓住腳步,确有遲疑,而後堅定:“若淵梯已平,本宮願與戰馬烽火同生共死。若淵梯尚未俯首稱臣,自是不願。”
未等她回神,原本一直立于她右側半臂距離的顧衍不知何時已然整個人擋在她身前。
跟随重睦多年的棕毛兒從未見有男子靠她如此近,嘶鳴兩聲揚起前蹄,卻被顧衍擡手死死拽住缰繩,力度之大,直叫它連微微張口都覺勒得生疼。
“若兩年之內,下官助公主征服淵梯。”
顧衍垂首,巷間燈火于他眼底明滅閃爍,掩住不平心緒:“公主是否想過,如何回報。”
重睦直到這時才發現顧衍比起舅舅都還要再高一些,而在她印象中能與天比肩的舅舅,到今日也該與吳叔一般年歲了。
再高大威猛,也終有解甲歸田逐漸蒼老佝偻之日。
她晃了晃腦袋,回應顧衍道:“本宮想過啊。昨夜便說了,顧卿喜歡什麽樣的姑娘,若有姐妹合适,必定成全。”
尚主榮華無限,到時她再親自去解釋一番顧衍與她不過合作戰友之誼,簡直再好不過。
誰知顧衍想也不想斷然拒絕:“公主只需答應一事,下官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何事。”
“淵梯若平,解甲而歸。”
重睦下意識蹙起眉心,她的眉眼如畫生動,哪怕做出這般表情亦是極好看。
“解甲之後本宮做什麽,入兵部負責指揮嗎?”
周朝女子亦可在朝為官,此選于她而言,也算良策。
但重睦壓根難以想象,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本宮還是适合實戰,真刀真槍砍出腦漿那種。”
不等顧衍回應,她已然又嘆道:“顧卿你換個條件,不能為官,嫁人本宮更不擅長了。整個府苑後宅均交由本宮,怕不是半年便被敗光罷。”
顧衍不為所動,只靜默道:“公主如今已經成婚,不必再嫁。”
“你我都心知成婚是幌子,哪能作數。”
“下官,”顧衍無奈至極反而失笑:“似乎不曾答應過公主,不作數。”
重睦訝然:“那時分明——”
“是公主言說,與下官成婚是為征戰淵梯,并無他意。”
也不知究竟到底哪裏好笑,人前向來無甚表情的顧衍此刻竟再次失笑,混雜着沉聲低語:“但下官并未應過,與公主成婚,僅為征戰淵 梯。”
直到此刻重睦總算隐約察覺不對,退後數步連棕毛兒都放開道:“咬文嚼字,無甚趣味。解甲而已,本宮答應你便是。”
反正他也不一定就能在兩年之內達成目标,先答應着再伺機而動,不妨事。
重睦長舒一口氣,卻見顧衍原本凝重的身形此刻竟也放松不少,方才捏住缰繩的手上甚至磨破幾層劃痕,溢出血印。
她怔忪半刻,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在意。
只踱步遞出棕毛兒身側行軍袋中随時裝配的魚脂霜遞給他,嘆氣道:“顧卿這手,本宮看是別想好了。”
顧衍接過只剩半盒的魚脂霜,目之所及,恰巧看見一枚染血香囊從行軍袋中跌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