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介書生,懂什麽軍務
重睦破天荒沒在卯時起床練武,整個人縮在被褥中睡得正沉,顧衍見狀,連帶關門的動作都變輕許多。
直到慈衿帶了延年和萬裏前來替她洗漱更衣,方才打着哈欠醒轉。
瞧見那抹血色,随行陪嫁的于嬷嬷愣住半秒,不動聲色地将那白綢與衆多衣衫同時收了出去。
原本還帶來一小盅溫狗血做樣子,現下倒派不上用場了。
按理新婦進門第二日該去拜會婆母,但顧衍孤家寡人一個,倒是省了這步驟。重睦樂得清閑,草草結束早膳後換了身清爽褲裝,先是耍了半個時辰□□又換雙劍,最後甚至連封老将軍的蟠龍斧亦不放過。
打開了經絡渾身舒暢,重睦也未喚慈衿她們入院,随意燒了些熱水沖洗後更衣披甲,直往馬廄而去。
慈衿意識到她步伐所致方向,急忙三步并作兩步攔在路中:“公主新婚第一日不在府內好生待着,又要去撫北營不成?”
“驸馬人都沒影兒了,本宮憋在府中也無事可做,不如去營中突襲,瞧瞧那些新兵有沒有偷懶。”
她說着已然躲開慈衿攔截,飛身躍上屋檐:“回來的時候給你們帶城南羊肉餅,等着本宮。”
話音未落,府門大開,原是顧衍出行歸來。
燦戎遠遠覺着後院屋頂瓦片間似乎站了個人,眯起眼看了許久才驚呼道:“大,大人,公主怎麽上房了?!”
顧衍應聲擡眼,顯然重睦也看見了他,正好不快意地揮着手揚聲高呼:“顧卿回來了啊。”
将拎在手中的食盒遞給燦戎,顧衍疾步走進內院,仰首與她對視:“公主是要拆了下官府院不成。”
重睦搖頭:“慈衿攔着本宮,這不是換條路嘛。本宮打算去撫北營,不若顧卿一道?”
顧衍拒絕得很快,勸她午後再去。
燦戎直到這會兒才行至後院,手中還拎着食盒生怕出什麽差錯:“公主,快下來用膳罷。我家大人大清早輕功往返齊州城給您帶的黃魚馄饨,涼了便不好吃了。”
Advertisement
顧衍側首,略一蹙眉,燦戎卻恍若未見,嘀咕道:“小的實話實說而已。”
黑色甲胄翩然落地,重睦雙手背在身後俯下身湊近那食盒:“顧卿怎麽如此了解本宮所愛,不會是買通了慈衿罷。”
說着從燦戎手中接過食盒,滿心歡喜:“辛苦顧卿,多謝。”
并未被買通的慈衿其實也跟重睦有着同樣疑惑,不僅吃食,包括房內陳設與後院布置,都是按照自家公主喜好而來。
這位驸馬爺對公主那些不為人知的小性兒簡直了若指掌,也不知究竟從何處得知。
不過到底是上心的,看來并未真如傳聞所言,是對表小姐愛而不得才随口答應聖上指婚,委屈了自家公主。
重睦此刻已然與顧衍并肩行至屋內,入座後她只擡指覆上碗邊, 感受到溫度時心底難掩驚訝。
她一向自诩輕功過人,可即使是她于幾個時辰之內往來燕都與齊州,也不敢做到能讓這兩碗馄饨保持此刻溫熱。
本以為顧衍對待淵梯眼界超群,戰術獨特,卻沒料到他的功夫也這般深不可測。
“公主,”感受到重睦的目不轉睛,顧衍擡手在她眼前輕晃一下:“趁熱。”
她這才收回心神,專注用膳。
午膳後顧衍主動提出要随重睦前往撫北營,慈衿聽在耳中,如臨大敵。
本還期許公主嫁人後能收斂些,不曾想驸馬爺竟與她臭味相投。
無奈之下,只得任由他們夫妻二人策馬而出。
沿着金悠原一路而行,經過城郊村舍進入承天縣,撫北營于京城駐軍時,便是在此處紮營。
重睦扯住缰繩停穩下馬,從腰間取出令牌遞給營前守将,又命他們登記顧衍名姓:“顧大人随同本将入營,眼下時辰,嗯,”她視線移向不遠處的滴漏确認:“未時一刻。”
收回令牌在腰間系好,她比顧衍略快幾步,直往大帳而去。
“大将軍回營了!”
營中正開始午後訓練集結,不少人趕往練武場時遇着重睦,都極為恭敬。
重睦颔首,一一打過招呼。
掀開帷帳闊步邁入,封知桓聞聲緩緩擡起眼,先是露出驚喜笑意,在看清重睦身後之人後登時變了副神情。
“見鬼了?”
重睦順手從桌面抓起半塊蘋果,大咧咧地坐在主将座下方:“外公不在?”
“下官見過封将軍。”
顧衍立于帳中恭敬行禮,他的級別比起封知桓低些,禮數須得到位。
“爺爺昨夜在城中休息,今日進宮看望姑母與知榆,還未回營。”
封知桓并不理會顧衍,任由他保持行禮姿勢,自顧自與重睦對話。
撫北營如今的主将是重睦,副将包括封知桓在內則有三位。
封老将軍雖未親自挂帥,但也時常與将士們同吃同住,昨日是為參加重睦婚禮,方才入了城。
“知道了,出去吧。”
重睦揮揮手,示意封知桓讓出主将座:“半月後驸馬與大軍一道拔營,本宮先帶他來熟悉熟悉。”
她不動聲色直起顧衍身形,對封知桓的冷遇置若罔聞。
“一介書生,懂什麽軍務。”
封知桓滿眼不屑,走近重睦道:“帶着累贅上路,營中兄弟絕不同意。”
“你何時能将《伐淵梯論》全文通讀明白,再來與本将言說驸馬不是。”
重睦沒什麽好氣:“也不知究竟誰是累贅。”
本已行至帷帳處的封知桓聞言,頓住腳步回身,卻沒向重睦發難:“文章大義本将是不懂,但既然已為着榮華富貴尚主,自斷前程,又何必将過去之作時時挂在嘴邊。”
他說着哼笑兩聲:“做個纨绔驸馬确實比在朝中轉圜輕松得多,驸馬爺以為如何。”
封知桓的聲音不大卻極具穿透力,明顯要讓顧衍難堪。
重睦眉間蘊起不耐,正待回擊,身側之人卻握住了 她的手。
“封将軍所言甚是,”顧衍平靜淡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做個纨绔驸馬,能時刻相護阿睦平安,确實值得自斷前程。”
雖然知道顧衍此語是為惱怒封知桓,但重睦還是不自覺紅了耳根。
她下意識想抽出自己的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封知桓被顧衍氣得面色鐵青,一時間轉移話題不是,繼續發作也不是,只悶悶甩袖:“不過是榆娘看不上的窮酸書生,一朝攀附權貴還真以為能飛升不成。”
他将矛頭指向重睦,恨聲道:“總有你後悔那日,休怪表哥不曾提醒。”
待到封知桓掀開帷帳腳步聲漸遠,重睦又一次抽手,顧衍沒再施力,兩人又恢複到平素安全距離。
“表哥他就是這樣,舅舅離世後,封家唯剩這麽一個獨苗寶貝疙瘩,自然脾氣大。”
重睦與封知桓吵鬧慣了,總有辦法壓住他那臭脾氣。
但顧衍是被她牽扯進來無辜被罵,她始終心有歉意:“他向來認為文官不配入軍營,說話難聽了些。顧卿便當是看在知榆面上,別跟他一般見識。”
“公主,”顧衍無奈低嘆:“封将軍并非因此發難。”
重睦疑惑,眉間看得出當真不解:“他不是說顧卿一介書生,貪慕權貴嗎?”
“敢問公主,昨日大婚,整個撫北營将領,是否只有封将軍未曾前去觀禮。”
顯然重睦并未覺得封知桓此舉有何反常,解釋起來再簡單不過:“表哥與本宮是親眷,過兩日回門,總能再見。”
顧衍看她一眼,終是低聲道:“封将軍與公主青梅竹馬,又同患難,想必早生情愫。”
重睦的膝蓋“嘭“地嗑在沙盤上,顧衍側首探身,卻見她擡手阻止道:“不妨事,顧卿別動。”
她倒吸了口涼氣站直,拔出沙盤上的旗幟标識又大力插回原處:“封知桓這個豬,成日不安心琢磨軍法,盡想些有的沒的,難怪二十有三都找不到姑娘願意嫁他,活該。”
顧衍啞然失笑,只留她獨自消化,自己則垂首看向沙盤。
他從未親面淵梯與周朝戰火,确實如封知桓所言,一介書生,目前僅能紙上談兵。
“這是雲邕關,顧卿面前三支隊伍,分別從東,北,西三個方向設伏。”
重睦收回思緒,看出他的探尋之色,手指那片綠色草原之東陲:“藍色區域,是庫孫族。淵梯草原大部分已被淵梯族吞并,獨留庫孫與歇安二族。大軍半月後拔營,便為支援更為靠近本朝平城的庫孫王都。”
比起封知桓,重睦還是對行軍打仗興趣更大:“顧卿前些日子不是才上疏父皇,提及聯合庫孫,趁淵梯尚弱斬草除根嗎?恰好與本宮不謀而合。”
上一世他的提議在朝中無人響應,此番在與重睦訂婚後舊事重提,卻得到封老将軍與三朝老臣楊太傅共同附議。
到底還是看在重睦面上,願給機會。
顧衍眸間無奈閃過,一時竟不知該 如何回報她才好。
“到時候大捷而歸,應該還能趕上上元節。”
餘光瞟見重睦擡手将将軍标識放在庫孫族領地之中,不免好奇:“公主喜歡上元節?”
重睦微微勾起唇角,笑意不似平素燦爛,面上甚至掠過一縷黯淡之色,轉瞬即逝玩笑道:“還以為顧卿知曉本宮所有喜好,看來也并非如此。”
不等顧衍繼續追問,她已轉移了話題:“說來本宮因為舅舅才對淵梯恨之入骨,顧卿又是為何。”
顧衍沉默片刻,目光在沙盤之上緩緩游移,重睦見狀,以為自己踩到逆鱗:“若是觸及傷懷之事,本宮不問了便是。”
“家父早逝,是在軍中。”
按照顧衍的年紀,唯永康年間那次大規模征兵,會叫他父親入選。
永康帝乃周朝第二任君主,因心知周朝深受淵梯之害當機立斷決意遷都燕都,親自坐鎮雲邕關數年,令淵梯兩代部落首領聞風喪膽,無人敢犯。
淵梯草原也由此分裂數部,直到近年間方才卷土重來,大有反攻之勢。
“逃兵被捕,絞刑。”
按周朝律法,逃兵禍及三族,顧衍原本也不該存活此世。
但那時內有國內藩王混戰,外有邊患作亂,政權尚未穩定,律法亦不完備,臨安縣冠嘴村更是再小不過之地域,方才助他逃過一劫,也并未于戶籍中記錄在案。
“下官不過是想證明,顧家雖世代為農,但絕非不明忠義之輩。”
即使逃脫定罪,但在鄉黨鄰裏之間,他卻已背負着上輩罪名隐忍多年。
更有甚者,在他高中狀元後,前去餘杭知府處狀告昔年父親叛逃,若非餘杭知府惜他之才,冒大不韪替他隐瞞,也不會有今日的顧禦史。
顧衍收在袖中的雙拳略一收緊,而後緩緩放松:“淵梯人踐我朝河山,辱我朝婦孺。橫掃淵梯,蕩平關外,乃吾輩之責。”
兩人同時擡眸,視線相對。
很多年前,重睦尚年幼,也曾有人對她說過:“若大周男兒各個骁勇善戰,早日平定淵梯,又豈會讓身後婦孺在故土家園遭遇橫禍。”
當時她不悅反駁:“若大周子民不論男女皆能萬衆一心,又豈會有淵梯作亂之機。”
深秋黃昏斜陽落在那人肩頭,黑甲反射光芒,不掩笑意:“行軍之苦,阿睦還是別禍害我朝姑娘家得好。”
那時她不明白,這世上還有什麽能比得上每次風寒着涼,母妃叫禦醫灌給她的藥汁更苦。
後來卻漸漸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