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顧卿是文人,睡床
封知榆悲悲戚戚看向顧衍,不曾想他亦附和重睦道:“燦戎,恭送夫人出府。”
燦戎聞聲應答,卻聽得封知榆猛一跺腳,全然不顧侯爵夫人之身份:“顧衍,你別後悔!”
接着倔強避開燦戎指引,甩袖而去。
那肩膀一抖一動,看得出是在落淚且極為傷懷。瞧着她那受盡委屈的背影,重睦不免看向顧衍嘆了聲:“心疼吧,心疼也得記着她是旁□□。你是男子,傳出去不過一段紅袖添香之笑談,知榆的名聲卻得毀了。”
顧衍不語,側首垂眼,忽地擡手覆向她唇角,吓得重睦一個激靈後退半步。
“板栗。”
他話音未落,重睦倏地漲紅了臉。
“還餓嗎。”
本想搖頭的重睦只聽見夜色靜谧間一聲咕嚕從她腹中傳來,終是認命道:“餓。”
顧衍示意她進屋,自己随後而至。
不多時,燦戎便帶着慈衿端上了三盤花樣各異的小菜。
素炒筍尖,酸辣土豆絲和蓮藕排骨湯,無一不是重睦所愛。
她将桌上的魚脂霜遞給顧衍,彎起眉眼:“答應要給顧卿的,眼下倒可作為這桌菜的謝禮了。”
重睦指尖發潤,是多年頑疾所致虛汗凝結,觸及顧衍指間時,一陣暖意直通心底。
與旁的貴女妃嫔不同,重睦指上裝飾點染極為樸素,唯兩點梅花,鮮紅熱烈。
感受到顧衍目之所及,她下意識彎過指尖,微微抿唇:“凜冬不懼,甚是獨特。所以本宮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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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衍颔首:“确實符合公主個性。”
重睦幼時與舅舅撫北大将軍親厚,卻在八歲那年驟聞噩耗,大将軍戰敗雲邕關,身死他鄉。
封老将軍白發人送黑發人,膝下唯剩封貴妃一女。
自那之後,重睦拜外祖為師學習兵法武學,此生所願除卻征伐淵梯外,再無其他。
卯時起戌時休,無論冬夏,栖霞宮後院中永遠能看見梅花樁與比武臺上翻滾跳躍 的身影。
歲月荏苒,數年轉瞬。
梅花香自苦寒來,瘦小單薄的八公主長成了身形修長,體态優雅的冷美人,旁的姐妹嬌滴滴地出現在鎮元帝跟前各個人比花嬌,獨重睦立于雲邕關外,承繼撫北大将軍名號,戎裝替紅妝。
“姐姐很厲害,爹爹離世後依舊聲名不減,都是靠姐姐。”
顧衍第一次知道重睦之名,還是從封知榆處聽聞。
“我就不一樣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幸好還有姐姐和廣益保護我。”
她與重睦皆是女子,顧衍不喜封知榆如此言說,淡然否道:“公主與小姐并無不同,遇到難處,也需相助。”
封知榆抿唇嘟嘴:“我的意思本就是也會盡力照顧姐姐,廣益幹嘛這麽兇。”
顧衍不語,她自覺無趣,進而轉移話題,不再談及重睦。
那之後沒多久,他被貶出燕都,于鄉野間沉寂,落病早亡。
細細算來,重生後于封知榆出嫁那日相遇,卻是他兩輩子第一次見到重睦。
方才發現她與他想像中全然不同。
更瘦些,也更——
弱些。
燕都人口中的賜周公主,兇神惡煞令人膽寒,實則不過是位年輕恣意的姑娘家。
擅權謀,不失膽魄,提出與他合作時不卑不亢,無法拒絕。
在等待他回複時亦顯露膽怯忐忑,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勝券在握。
“龍岩侯夫人救過下官性命。”
将最後一粒米送入口中,重睦舀湯的手踟躇着放開湯勺:“顧卿不必解釋,本宮幼時受舅舅照拂太多,所以對知榆上心些。方才也并不是怪罪,性急了些,顧卿別誤會。”
顧衍自然而然接過她手中湯碗,替她盛湯:“下官進京趕考時偶遇歹匪,雖有武力傍身,雙拳難敵四手。恰逢夫人帶侍衛從城外掃墓歸來,得以相助。”
他不知自己為何如此耐心相告,不過是見她坐在身側,便覺不該讓她繼續誤會封知榆與他關系。
将盛滿湯的碗遞回重睦面前,顧衍又繼續道:“下官感念夫人善舉,遂入朝後常常來往,有求必應。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重睦咬了口蓮藕,依稀憶起母妃曾在家書中提及此事。
那時她與外祖還有表哥都未能回京祭拜舅舅,竟不知其中穿插着這段插曲主人公便是顧衍。
聽他之言,他僅為報恩,從未有過男女之情。
重睦送到唇邊的湯汁停在原地,略擡眼睑,與他對視:“這番話顧卿可對知榆說過?”
顧衍颔首,仿佛在言旁人事般波瀾不驚:“夫人出嫁前三日,曾來尋下官。下官方知數年報恩弄巧成拙。解釋之後,夫人始終認定是下官不滿她背信棄義嫁與龍岩侯。”
姑娘家被人拒絕,總得尋些借口安慰自己,因此重睦只道:“顧卿此舉無錯。”
兩勺湯入口總覺不夠爽快,習慣性單手端起湯碗一飲而盡,方才又接過話茬:“如此于本宮而言倒是極好。半月後顧卿按約随本宮 出關,不為感情所累,一身輕松。”
伐淵大業不容兒女情長,黏黏糊糊更難成大事。
顧衍果然是她選對的一步好棋。
“下官遵旨。”
都說江南男子最是儒雅溫和,但重睦讀起他那篇登科之作時,卻見入眼滿目擲地有聲,懷柔中不失狠戾決絕。
與此刻面前露出淡淡笑意的清隽公子,十分不符。
他唇角的那抹笑轉瞬即逝,恍惚之間,重睦甚至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時辰不早,”只聽得顧衍話鋒一轉,順勢起身:“公主準備何時歇息。”
兩人都心知所謂洞房花燭夜不過幌子,他不便留宿,自是主動告辭。
重睦送他離開,忽地被突然出現院中的慈衿攔住去路:“驸馬,大婚之夜您不留在我們公主房裏,于理不合。”
顧衍側首,正想征求重睦意見,她卻已擡手扯住他的衣袖:“留下,進屋。”
說着還不忘看向慈衿嘆氣道:“慈嬷嬷,這下放心了吧。”
慈衿雙臂抱在胸前上下打量着她,随即令燦戎一道告退,随着房門落鎖,重睦立刻松開手。
她也不管顧衍如何,自顧自搬了床被子扔在地板上靠近炭火邊:“顧卿是文人,睡床。本宮是粗人,山裏土裏睡慣了,打地鋪。”
話音未落,顧衍已然攔腰擋住她的動作:“公主是女子,睡床。下官,地鋪。”
思及上輩子這人的死法兒,重睦難免心底發怵:“顧卿這身板,可別着涼重病,讓本宮新婚守寡了。”
誰能料竟被他扛起搭在肩頭,三步扔到床上。
愣是驚得她直到火燭盡滅,方才低呼:“看不出來,顧卿竟真是習武之人。”
顧衍合眼假寐,并未搭理她。
“對了,忘了正事兒。魚脂霜還沒用。”
重睦倏地從床上躍起,根本沒給顧衍反應機會,就着月光将他從炭火旁拉至窗邊坐穩:“一般晚上敷,明日白天便能恢複。不過本宮瞧着顧卿這傷年歲久遠,想必不會好得那麽快。”
她将那霜在他掌心推開,手法熟練,力道恰好:“在軍中弟兄們起初還在意男女授受不親,後來熟絡起來,倒是不再管本宮給他們上藥了。”
想起今日前院宴上撫北軍中諸人因着重睦出嫁哭天搶地,顧衍微微失笑,看得出雖非男女之情,但确實感情極好。
“好了,睡覺。”
顧衍聞聲垂首,恰好對上重睦仰頭露出笑意。
月光傾洩而下落在兩人身間,他甚至能看清她眸中倒印的自己。
再往下是她高挺的鼻梁和同樣溢出開懷的唇,還有修長脖頸和一片刺目雪白。
顧衍眼底略沉,終是避開目光,緩緩抽手:“多謝公主。”
卻見她面上難掩猶豫,半晌一言未發,最終還是顧衍主動道:“公主有話,大可直言。”
只聽得重睦低聲不解:“顧卿分明是讀書人,為何,手?”
顧衍聞言面色并無任何反常,只垂首看向自己那雙手,攏起修長五指,如實答道 :“下官家貧。晨起做工,午後赴武館,唯晚間讀書。”
重睦這才想起今日拜堂時,鎮元帝與封貴妃到場列席,可顧衍爹娘所在之處,卻僅有一牌位。
“父親早逝,母親改嫁多年。故鄉家中,獨下官一人。”
困惑迎刃而解,重睦點頭大悟:“倒是本宮誤會顧卿了。”
細細想來,若是自幼和煦而生,又如何能寫出那般淩厲之文辭。
趁着重睦發呆不語時,顧衍緩步行至婚床前,還未等他動作,重睦仿佛會讀心術般搶先阻道:“顧卿不必多此一舉。本宮馬上颠簸慣了,禦醫診過,不會有落紅。”
她也是直到出嫁前由封貴妃請了禦醫全面問診,方才得知此事。
見顧衍并無反應,重睦難免尴尬:“當然,顧卿要是覺着本宮在軍營行為不檢,想休了本宮倒也無妨。”
“此事不必天下皆知。”
顧衍還是取下随身佩劍劃開手指,抹下幾道血印:“下官府上仆役百人,難防悠悠衆口。”
“還有,”他從床邊起身,劍眉微蹙行至重睦身邊,隐約間仿若帶着些薄怒:“下官理解公主行軍之苦,以後切勿再言妄自菲薄之語。”
重睦微怔片刻,心底驀地升起一陣不可名狀之感。
瞧見他還未止血的手,趕忙扯下小片裙角遞過去:“記着塗抹魚脂霜後再包紮,別又留疤。”
“公主,”顧衍再次失笑:“下官并非姑娘家,不必過于在意疤痕。”
他放松戒備完全露出笑意的時候,眼角眉梢舒展開來,原本淩厲的棱角也随之融化變得柔和,重睦看在眼底,竟半晌沒反應過來他方才所言為何。
等到她終于回過神時,顧衍早已包紮完畢,和衣而卧。
幼時家中床鋪甚至不比眼下地板就着炭火與暖意融合,他習慣如此生活,卻難以想象重睦小小年紀,以女子之身在冰天雪地,條件惡劣的行軍途中又該如何自處。
黑暗之中,他聽見重睦淅淅索索地整理好被褥,躺下後長舒一口氣。
顯然也是累了整整一日,終于放松。
“顧卿。”
趁她未打開話匣子前,顧衍先發制人:“早些休息。”
“可本宮今日睡了太久,這會兒正精神。”
“閉目即可。”
然而不到半刻,她又按捺不住翻身絮叨:“從前在軍營,睡不着弟兄們就會喝酒解悶。”
顧衍擡手揉揉眉心,頗為無奈:“他們聊女人解悶,你起什麽哄。”
“我聽啊,不過主要還是酒好喝。”
許是夜間迷糊,她并未察覺稱呼有異,顧衍也不曾提醒,只沉聲道:“以後別喝了。”
重睦聞聲從被窩中探出晶瑩剔透的一雙眼看向他:“顧卿喝酒嗎。”
“偶爾。”
“聊女人嗎。”
“甚少。”
誰知她驟然跟飲了雞血般一躍而起:“顧卿喜歡什麽樣的,本宮要有合适的姐妹,等顧卿與本宮達成大業和離後,介紹給你。”
然而這次顧衍徹底不再理她,任她折騰胡 鬧都不為所動,不多時自顧自睡着,再睜眼已是第二日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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