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賜周公主二十歲高齡終于嫁了人……
壽峥五年,冬月。
燕都十裏紅妝鋪滿長街,原是賜周公主二十歲高齡終于嫁了人。
人頭攢動間,街談巷議亦紛至沓來。
熙熙攘攘,七嘴八舌,端的是各自有理:“再慘不過顧大人,與封家小姐未能比翼雙飛,居然還被迫娶了賜周公主。”
“可不是,都說公主生得野蠻,個性更異常兇悍。啧啧啧,不好惹啊。”
“此言差矣,公主威名顯赫,淵梯兵聞風喪膽進而惡意杜撰,不會真的那般不堪。”
“好話何人不會說,給你一個女将軍,你娶不娶。”
方還正為公主據理力争的燒餅小販登時噤聲,面露難色後嘿嘿一笑:“男人嘛,自還是喜歡溫柔鄉得多。”
“這不就得了。”
衆人哄笑一團,将所有隐晦埋入心底不語。
喜轎中的重睦沒由來打了個噴嚏,下意識緊緊嫁衣,暗道今冬燕都也并非冰凍三尺,怎地自己竟這般不抗凍。
她擡手略一掀起蓋頭,側身湊近窗邊低聲道:“慈衿,到禦史府上還有多久。”
慈衿聞聲驚了半秒,急忙伸手覆住車簾:“公主,你怎麽把蓋頭掀了——”
“無妨無妨,又沒旁人瞧得見。”
重睦實在覺得憋悶,索性将那塊紅布全部扯開去,露出張明豔動人的鵝蛋臉:“臨行前讓你藏的吃食在哪兒,快餓死了。”
她自十三歲跟着外祖和表哥上戰場,在男人堆中摸爬滾打,不知覺中養成了副肆意而為的性子,平素與将士們沒什麽架子,與從小一道長大的慈衿她們更是随性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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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衿瞄了一圈送親隊伍,确信無人瞧見才做賊心虛般壓低聲音道:“轎中地毯下面有個小格子。”
話音未落,重睦已然卷起衣袖躬身翻起轎中地毯,摸出慈衿早前藏好的小食盒。
其中從杏仁板栗酥到荔香玫瑰糕應有盡有,總算聊以慰藉漫長等待時光。
喜轎一路而行,從皇宮到禦史府,于吉時準點到達。
被人攙扶下轎入府,依照禮部安排配合所有行程傳統,行至前院正廳入口時終于看見那雙晨起前來接親的男子黑靴,她的手亦被喜娘遞給他。
掌心相握間,重睦不免愣住。
這是一雙骨節分明,結起輕繭,不似屬于讀書人的手。
略略用力,還能感受到指側裂痕。
“顧卿。”
耳邊是嬉鬧喧嘩與鞭炮齊鳴,重睦揚聲:“本宮晚些時候讓慈衿拿些魚脂霜給你。”
魚脂做霜,可保暖濕潤皮膚,防止龜裂。
她行軍多年,營中常備此物。
未免顧衍誤會,又解釋道:“并非只有女子能用,本宮營中諸位弟兄都用得慣,你放心。”
顧衍腳步一頓,握着她的手松開又攥緊,終是在廳前恢複鎮定:“公主見笑。”
“無事——”
話音未落,耳邊已然高聲而起司儀念白,重睦只得閉嘴不語。
三拜之後入洞房,重睦方一落座,立刻掀開蓋頭摘下 鳳冠,緩緩從衣袖中摸出她早就剝好藏嚴實的瓜子仁,打開紙包,招呼慈衿過來一道食用。
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看得慈衿愕然半晌回神:“您還藏了什麽奴婢不知道的?”
“沒了沒了,叫本宮餓着肚子聽外間賓客山珍海味,太折磨人。”
她仰頭倒下半袋入口,忽地想起那年雲邕關外一夜風雪淹沒整個營地,衆弟兄各個冷得睡不着,索性半夜起床燒酒,就着幾盤瓜子仁和花生米熬過漫漫長夜,不知何時天已大亮,日頭當空,總算不複深夜嚴寒。
端起茶杯解渴的手有些輕顫,終是垂眸。
死而複生,哪怕話本故事,說書人家,也不曾如此駭人聽聞。
可她的的确确是重新活了過來,與将士們重逢。
眼下他們無一缺席她的婚禮,嗓門敞亮,嚷鬧聲從外間傳至婚房。
……
壽峥十五年,重睦死在安遠門下。
昔日舉杯痛飲的弟兄們,同樣死傷無數。
淵梯鐵騎攻入城內,燕都皇宮火光驟起,灼燒天際。
外祖耄耋高齡再揚帥旗,她亦于前線浴血奮戰,頑抗至死。
最終還是不敵對方五十萬精兵,飲恨而終。
再睜眼時,她卻被慈衿從夢中喚醒,換上華服前去參與婚宴:“今日封家小姐出嫁,娘娘和九殿下都已出宮,公主不好再耽擱了。”
封知榆出嫁,是壽峥四年。
彼時淵梯尚在雲邕關外吞并草原各地部落,與周朝雖有沖突,不足為懼。
滿朝文武除卻主和派,主戰派亦尚在觀望中,唯顧衍一人參奏淵梯之患亟需趁其弱勢斬草除根,可惜并未得到熱切回應。
重睦記得顧衍當年科舉奪魁,便是憑借《伐淵梯論》。
其間文辭雖不及榜眼與探花兩人華麗,貴在真摯。針砭時弊恰到好處,對治理邊患之獨特見解,如流星橫空劃過,驚豔朝堂。
外祖曾言,以顧衍之學,只需軍營歷練半年,定可當不世出之名将。
然而顧衍入朝不過三年便被主和派衆臣所參,打發回家後郁郁寡歡種了幾年田,患疾而亡。
于是重睦決意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先想辦法将這奇人留在身邊,還得叫他遠離官場詭谲,為己所用。
她在封知榆婚宴上派出副将去尋顧衍,大約等了半個時辰,原本陰沉的天幕漸暗,開始飄起雪粒。
顧衍迎着風雪而來,即使雪粒落在肩頭也并無狼狽,時刻挺直脊背,長身玉立。
雖看不大清樣貌,卻能大致瞧得出身形。
氣度倒是極佳,也太過瘦削罷。
不過人人都寒窗苦讀數十載,狀元郎獨一位。比旁人努力些,自也會清瘦些。
以後帶去邊關多吃些牛羊肉補補,不愁壯不起來。
寒風驟起,拂亂發絲,遮住重睦雙眼。
待到顧衍站定廊下,她才終于知曉他模樣。眉骨高聳在眼前落下陰影,側面線條如刀削斧鑿般立體分明,墨色眼眸與筆挺鼻梁相得益彰,頗具英氣。
重睦行軍打仗時跟淵梯 鬥智鬥勇太費心思,平日裏向來直率,眼下亦開門見山說明來意:“本宮招顧卿做驸馬,是為征戰淵梯大業。你我不過同袍之誼,再無其他。”
接着又道:“雖說按周朝慣例,驸馬不可入朝擔任重要官職。但顧卿不必有此顧慮,跟随本宮于關外立下軍功,父皇定會酌情考慮。”
顧衍沉默,片刻,應聲答複:“下官能得公主青睐,已是大幸。若再強求陛下器重,實屬不知好歹。”
重睦聞言倒有些驚訝,不曾料他對仕途竟無甚執念。
如此看來,唯有結合之前聽來的傳聞方能說得通:是因為封知榆嫁予他人的緣故,顧衍萬念俱灰了罷。
本欲告辭的重睦待擡步時,只又穩住身形安慰他:“本宮知道顧卿顧念知榆,今日知榆嫁作他人婦,還請顧卿放寬心,勿要鑽了牛角尖。”
男兒志在四方,重睦還是希望以顧衍之才,能夠安心伐淵大業。
顧衍也确實沒讓她失望,兩人不久後便定下婚期,方有了今日大婚。
“說到底不過是可憐人互相舔舐罷,封家小姐嫁了龍岩候,顧大人娶誰不是娶,倒不如尚主風光無限。”
“噓,仔細你的舌頭。叫公主聽見還要不要命了。”
聽得屋外府上侍女叽叽喳喳,重睦倒無所謂,慈衿已然變了臉色:“公主,可要延年萬裏去教訓她們幾句?”
重睦搖頭:“實話而已,本宮也清楚,不妨事。”
封知榆出身顯貴,自幼才名驚絕天下。而顧衍亦是才華橫溢,能力過人,會被她吸引不足為怪。
況且重睦對顧衍并無男女之情,上輩子沒有,重活一世自然也不會。
即使從未成親,照樣一世快意灑脫。
除卻沒能将打得淵梯兵抱頭鼠竄反而被他們逼至退守都城外,再無遺憾。
“對了,你去尋些魚脂霜來,本宮晚間時候拿給驸馬。”
慈衿面露不滿:“不去,跟表小姐牽扯不休,他才不配公主這般照拂。”
“你若不去,本宮可出門了。”
“哪有新婦自己出洞房的!”
慈衿拗不過重睦,只得不情不願地踏門而出,遇見那幾個嚼舌根的侍女時惡狠狠地哼出聲。
重睦失笑,順勢起身活動了下筋骨,又乖乖坐回床邊。
清晨醒得實在太早,她早已覺着困倦,索性半靠着床沿閉上雙眼。慈衿拿來魚脂霜後輕輕放在桌上,也轉身離去到了外間。
直到屋外傳來隐約人聲,重睦方才迷迷糊糊醒轉。
“廣益準備去見姐姐了嗎。”
封知榆從五歲便養在她的姑母,也是重睦的母妃封貴妃膝下,這聲音之熟悉,重睦絕不會認錯。
她下意識湊近窗邊,只聽得顧衍低語傳來:“下官面見妻子,并無不妥。”
“你定要這般與我說話才解氣嗎?”
封知榆已然略帶哭腔:“都說了是姑母替我定的親,我也向她求過,但,但沒辦法啊。”
“哐啷”一聲,二人回首,只見重睦側身靠在 門前,神色間看得出略顯不滿。
重睦一雙桃花眼随她母妃,永遠飛揚肆意,即使因為過了一整日胭脂唇脂都有些掉落,在一席大紅喜服相襯下也依舊明豔動人。
除卻濃烈雙眸外,她的其餘五官俱是清冷倨傲。加之習武氣質與衆不同,縱有股冷冽之氣直逼而下,反而襯得體态身姿越發卓絕。
封知榆見狀急忙道:“姐姐你別誤會,是我今日多飲了些酒,舉止有失。我這就告退。”
她下意識往顧衍身後躲去,誰知他竟不動聲色地站到了重睦身側。
“沒誤會。”
重睦停頓半刻,眼見封知榆這麽一副情深未了的模樣,下意識收斂了些嚴肅,語重心長道:“驸馬與你有些舊情,一時不舍,人之常情。但本宮不介意,不代表龍岩侯也不介意。”
她擡眸與封知榆對視,周身再次泛起凜然正義:“既已成婚,便該有些為人婦的規矩。天色已晚,還請表妹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