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回憶(一)
宋茗兩家百年來相互交纏,稍有不慎牽一發而動全身,因此他跟茗伊的結合早就是注定的結果,兩家雖說沒有正式定親,但這事在他們看來早已經是默認的事情,對此,他并沒有異議,不是她也會是別人,他的心思都放在玩弄權術上了,并沒有多餘的心思來談論兒女情長,在他看來,跟誰都一樣,他并不在乎以後站在他身旁陪他的人會是誰,他對她唯一的要求是足夠聽話,易于掌控就好。
事情的轉折點發生在他回青林那一年,他母親的身子生他時落下了病根,常年藥不離口,一年到頭總要病上那麽幾回,他平日裏雖然繁忙,但他總會抽出一段時間到青林去陪她。
他十三歲這年,他一如往常般前往青林,路途順利的不可思議。
青林鎮上,街上熙熙攘攘,行人來回走動,攪動地上的塵埃,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塵土氣息,直沖口鼻,他不适的咳了咳,眉頭輕輕擰着。
車夫加大了手中的力道,促使馬匹加快腳步,車夫一向在京中橫行慣了,私以為這裏的人也會為他們讓道。
“阿林,速度放慢些。”雖說他也想盡快離開此地,卻不想因此驚擾到路人。
經他提醒,馬車慢慢就放慢了速度,他撩開車簾往外看,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與茗伊有着同樣容貌的女子。失神片刻,他便讓車夫停車。
他站在人群外不動聲色的打量那女人,女孩面容稍顯稚嫩,小臉瘦削蒼白,在這天寒地凍的冬天,她僅着一身縫縫補補的破棉衣,可見境況并不好。
念及京城中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茗伊,他抿了抿唇,眸色淡淡,眼裏看不出情緒,他對茗伊這女人沒什麽心思,自然也對眼前跟她長的一模一樣的女人生不起半點憐憫。
他一向不喜歡多管閑事,剛剛下車也只不過是出于好奇,了解清楚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他便打算想抽身離開。
但有人似乎并不想讓他離開,鄭意然向他的方向示意,嘴裏喋喋不休的跟眼前的地痞解釋着什麽,眼裏透着狡黠。
幾個彪形大漢看了他一眼後就朝他走來,那女人眼珠子四處轉悠,一看就是個不安分的。
宋锵玉吩咐旁邊的阿虎,讓他去擒住那女人,惹了事就想逃,這世上哪裏有那麽便宜的好事。
“公子看着眼生的很,想必不是我們青林人。”彪形大漢眯着細小的眸子,不懷好意的打量着他。
“有事就直說。”宋锵玉不耐的扯了扯自己的袖口,他趕了一天的路,沒什麽心思來應付他們。
彪形大漢臉色變了又變,在這青林待久的人,見他都要叫他一聲彪爺,就連那縣老爺也得給他幾分面子,這毛頭小子在那麽多人面前給他下不了臺,看來他是活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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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給我上,狠狠給我打,我倒要看看他能嚣張到什麽時候。”彪爺臉色鐵青,往旁邊使了個眼色,轉而冷冷的看着他。
宋锵玉報以一笑,對他的沒來由的自信感到可笑,人多固然勢重,但這話放在他身上可不合适,他只知道他們自不量力、自尋死路。
打架的時候,他站在旁邊冷眼旁觀,眼前人影晃動,車夫阿林指尖飛舞,動作行雲流水,幾乎一招制敵,一招解決一個。
混子躺在地上地上痛得打滾,宋锵玉輕蔑的笑笑,阿林的力道用力不到五成,這就受不住了?他都沒有機會出手,如此不禁打,一開始就不該來惹他。
阿林捉住其中一人,擰着他脖子,征求他的處理意見。
宋锵玉他本想把人解決掉的,但又念及這裏青林,不是他一貫熟悉的地盤,他雙親也反複叮囑過他行事要低調些,他只好讓阿林罷手。
在旁邊的百姓看到混子的慘狀,無不拍手稱贊,直呼過瘾,終于有人來為民除害、替□□道了,他們自然喜聞樂見。
彪爺往旁邊一掃,看到自己底下的人都被打趴下了,察覺到情勢不對,就想溜人,宋锵玉把人鉗制住,掐住他的脖子,湊近他,“剛剛那女人跟你說了什麽?”
彪形大漢不服氣,眼珠子圓鼓鼓的剜着他,在他手中不斷掙紮。
宋锵玉失去耐心,在他膝蓋狠狠的踢了一腳,迫使他跌跪在自己面前。
他嗤了一聲,他要的是臣服,可不是反抗,他掏出随身攜帶的小佩劍,稍稍下蹲,用佩劍挑起他下巴,“我再問一遍,那女人跟你說什麽了?”
刀就放在他下巴上,他還可以感受到屬于刀刃駭人的寒意,他再也鎮定不起來了,磕磕絆絆的回道:“那女人說,那傻大個是從外地來的,一看就是人傻錢多的。”
刀順着他的下颌劃到臉頰,再是……,“饒命呀,這真是那女人的原話。”
宋锵玉輕笑,指尖靈活閃動,本還對着大漢的刀子轉了個方向,刀尖往他掌心上刺,鋒利的刀尖劃破血肉貫穿掌心。
剎那間,痛呼聲響破天際,盡管如此,彪爺還是暗自慶幸自己逃過一劫,費了一只手總比瞎了一只眼好,這男人剛剛握着刀子就想往他眼裏捅,他眼裏沒有一點猶豫含糊,看着他心驚膽戰的,殺人不眨眼說的恐怕就是他這樣的狠厲之人。
劫後重生,他不禁埋怨起別人,要不是聽信那小娘們的話,他也不至于落到這個下場,要是這次他有幸活命,他非宰了那個小娘們不可。
宋锵玉把玩着手中的佩劍,不顧倉皇逃竄的某人,目光轉向前方。
他都把人解決了,阿虎才把人給帶回來,倒是他小看這女人了。
阿虎這沒出息的,他讓他把她擒回來,他倒好,站在別人身後低眉順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請了個祖宗回來。
接收到來自少爺的白眼,阿虎吶吶的為自己解釋,“她長的很像茗伊姑娘。”茗伊驕縱的性子是出了名了,反正誰見誰怕。
“人傻錢多?傻大個?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姑娘就給了我那麽一個大禮。”宋锵玉歪着頭看向她,一字一頓的跟她說,眼裏雖含着些許笑意,但從他緊抿的薄唇就可以知道他此刻情緒不佳。
不知是他的話吓到她了還是天氣太冷的緣故,她的小臉一陣陣蒼白,唯有一雙撲閃的大眼無辜的看着他,她舔了舔被風吹的幹燥起皮的唇瓣,向他靠近了些,習慣性的想扯他的衣袖子跟他道歉,卻被他不着痕跡的避開了。
她尴尬的舔了舔唇,雙手合掌,放到嘴邊哈了口熱氣,望了望他,又不安的跺跺腳,始終沒有出聲為她之前的事情解釋。
憶起她剛剛跟混子喋喋不休的樣子,宋锵玉冷着一張臉,剛剛不是挺能說的嗎,現在變啞巴了 。
萬萬沒想到這姑娘那麽狠的,話都沒有一句就直接暈他懷中,望着懷中燙手的某人,他嫌棄的把她推到阿虎的懷中,“你來解決她。”
阿虎左右為難,懷中的人抱也不是扔也不是,他向少爺發出求助,少爺看也不看他,只專注擦拭自己衣服上沾染的灰塵。
阿虎實在沒法,只得把人扔上馬車,對上少爺陰沉的眉眼,他腆着臉解釋,“夫人交代要日行一善,少爺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宋锵玉一噎,無話反駁。
就這樣,鄭意然被他救到了家中,他母親雖然對他把來路不明的小丫頭帶回家有意見,但也只是念叨幾句,她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她犯不着為一個小丫頭傷了他母子間的感情。
自那以後,鄭意然成了他的跟屁蟲,他走到那她便跟到那,平時倒是會在他耳邊叽叽喳喳說個不停,但一提及她自己的事情,她就不發一言。她不說,他也不想強求,對于無關緊要的人,他沒有強人所難的習慣。
因為母親的病情惡化,宋锵玉在青林待的時間比往常久一些,這段時間裏,兩人也漸漸情愫暗生。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的出來的事,但對愛意懵懵懂懂的兩人卻私以為那只是彼此間友誼的延伸。
眼神是騙不了人,更何況是彼此間充滿愛意的眼神,宋母把他們的小動作看在眼裏,一開始她并不擔心,自己兒子生性涼薄,志不在兒女情長,鄭意然這姑娘瘦骨嶙嶙,毫無美感可言,以自家兒子的眼光,必定看不上她。
但女大十八變,她低估了這姑娘的美貌,也高估了自己兒子的定力,這姑娘看着比茗伊還要美上幾分,而男人嘛,劣根性擺在那,對于美人,誰又能坐懷不亂。
對于此事,她固然着急,但對付這小姑娘,她有的是辦法,她出生于高門大戶,自己兒子也是人中龍鳳,她決不能容忍自己兒子娶一個市井女人,就是茗伊那丫頭,她也是不怎麽滿意的,畢竟她并不是茗府的正統血脈,只不過是撿回來的小丫頭,是以,對于茗府明裏暗裏的暗示,她都沒有松口,想進她宋府的大門,可沒那麽容易。
萬萬沒想到這小姑娘嫉妒心挺強的,她塞到兒子身邊的人都被她一一趕走了,背地裏威逼利誘都用上了,而自己兒子居然一味地縱容她,果然是市井出來的,什麽不入流的手段都用上了,她看着姑娘更加不順眼了。
那日,趁着兒子外出,她把人叫到房中,“阿然,你來這的時間也不短了,我不反對你跟阿玉一起玩,但是分寸得掌握好。”
“你也不要嫌棄我說話難聽,人嘛,又有自知之明,不是自己的,就不要肖想,阿玉以後是要幹大事的人,以後你能幫他做什麽?洗衣做飯?還是端茶遞水?這些你可以做,府中的婆子也可以做,甚至比你做的更好。”
“阿玉沒跟你說過吧,他在京城中早已定親,是一個叫茗伊的姑娘,家世跟他相當,談吐氣質都比你好,日後她家裏也可以幫襯着阿玉,這些,都是你沒有的,你拿什麽跟別人争?”
說着她便把面前的盒子打開,推到她面前,讓她遠離自己的兒子。宋母知道她未必看的上這金子,但現實卻逼的她不得不低頭,她家中病重的老太可是等着她的救命錢。
鄭意然慘白着一張臉,眼睛盯着金子一動都不動,一會才擡首,梗着脖子說道:“您想讓我離開阿玉?我不會同意的。”宋母對她倒是上心,順藤摸瓜查到她家想必費了不少心思,只不過,她費再多的心思,查到也只是細枝末節,只要她有心隐藏,她将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就算是宋锵玉親自去查,想要知道真相也得費一番功夫。
“你家中病重的老太你就能狠下心不管她了?她雖然不是你的生母,但好歹對你有養育之恩。”宋母一語點破她。
她像是聽到了什麽可笑至極的話,輕輕的笑了聲,“怎麽辦,我就是個絕情的人,我在這宋府待了那麽久,根本就沒回去看過她,想必你也知道,她那病就是個無底洞,根本填不滿,這些年我不知道在她身上花費了多少心思和銀兩,她的養育之恩,我早已經還清了。”
她沒想到這丫頭油鹽不進,“嘴硬的丫頭,這金子我先收起來,等你有需要再來找我拿。”
“我離得開你兒子,但你兒子未必離的開我,您不知道,平日裏我離開一會,他便急的不行。”這些當然是她編的,宋锵玉那個冷情的家夥,平日裏根本不會約束她,她去哪裏他也不會過問。
這次輪到她臉色發白了,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半輩子都過去了,她吃過的鹽比她吃過的米都多,要是她還鬥不過一個小丫頭說出來豈不是讓人笑話,她無所謂的笑笑,“阿玉不過是把你當成替身罷了,茗伊模樣跟你生的一樣,想必是借着你一睹相思之苦。”
鄭意然咻的的想起阿虎那句“她長的像茗伊姑娘”,她的心頓時涼了大半,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嫉妒了,她恨不得沖到宋锵玉面前質問他,又或是殺了那個女人,她受不了別人跟她頂着同一張臉,更受不了宋锵玉的目光在別人身上停留。
宋母大概也沒想到,她雖然對宋锵玉有意,但她卻沒打算跟他白頭偕老,畢竟他有他的抱負,她亦有她的苦衷。時間一到,她自然會離開。
其實這并不是鄭意然第一次見宋锵玉,但每次見他,她總會被他驚豔到,他慢慢長成了她所預想中及所喜歡的樣子。
第一次見他,她就被這個還不算太健壯的少年吸引。
以往她接觸過的男人,粗俗、好色、亦或是軟弱、市儈、邋遢,無一不是她所厭惡的,而宋锵玉不同,他幹淨、清冽,自信而不自滿。
她喜歡他眼中細碎的流光,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不在話下。
那些都是深陷泥沼中的她所缺失和所期盼的東西,她當時就在想,怎麽會有那麽幹淨的人,幹淨得她想把他拉入地獄。
可惜他在青林待的時間太短,不常出門,宋府戒備森嚴,她根本沒有靠近他的機會,每年只是匆匆一面,而且彼時的他眼中盛滿了對權勢的渴望與志在必得,根本容不下其他,自然也看不到她對他的關注。
春去冬來,一年又一年,少年慢慢長大了,她也漸漸失去了耐心,她等不了,也不想等了,所以她才會故意找機會接近他。
她從不下沒有勝算的棋,不做沒把握的事,他雖然冷漠又無情,但青林是他母親的休養之地,宋母平素講究樂善好施、慈悲為懷,在他母親的地盤,他不可能當衆打他母親的臉,她就是利用他僅存的虛假的慈悲之心,算準了他不會置她不顧。
他把她弄回宋府後,對她也是不冷不淡的,鄭意然也可以理解,畢竟,她看上的男人,就應該如此傲氣、清冷,要是他在她後邊屁颠屁颠的追着跑,她才覺得恐怖。
冰雪總有消融的一天,她每消失幾天回來,他對她的态度便會好一些,看她的眼神也不再那麽冷硬,有了些許柔意,鄭意然暗暗竊喜,內心也開始期待他向她表明愛意的那一天。
萬幸的是自那日後,宋母再沒有單獨找過她,在人前,她對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和藹,在人後,直接無視她,鄭意然也樂的清淨。
夏夜的午後,宋锵玉将她約在清溪邊見面,鄭意然激動的無以複加,挑挑揀揀選了一條流蘇長裙,還偷她娘親的胭脂抹在臉上,結果抹成猴子屁股,跟在臺上唱戲的差不多,她只好素着臉,抹了點口脂就去赴約。
唯恐弄髒自己的裙子,她格外的小心翼翼,一路扭着小步挪去,動作別扭怪異,過路的小屁孩都知道嘲笑她做作。
等她挪到清溪,早已過了約定的時辰,萬幸的等待她的人還在,鄭意然擡眼望向天空,今日的天空格外的湛藍,和風溫煦的撫過臉面,如同指彈棉花般柔軟,身形颀長的俊美少年立于清溪邊,身上已有屬于男人的沉穩,那是在靜靜等待着她的少年,這景與人,無不在與她訴說着今日的美好,鄭意然開心的想要賦詩一首,但又想到自己上過學堂的事情,平日裏作詩總離不開雞鴨鵝等牲畜,索性作罷。
“阿玉,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