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天界史
從與路西斐爾差點滾床單那天開始,尤利爾的嘔吐症狀便加重了,而且已經不僅限于晨吐。好在路西斐爾天明便會去學院,尤利爾每每忍到他走後,便吐得天昏地暗。他并不需要進食,所以吐出去的都是胃液和反流的膽汁,那些酸苦的消化液刺激食道的感覺,就像是滾燙的岩漿在燒灼。他明白這大概是一種心理問題,他也嘗試着去思考問題的根源,去調整心态,可事實證明,收效甚微。
有生以來第一次,尤利爾覺得不知如何是好。
為了不讓拉貴爾看見他狼狽的樣子,尤利爾便每日借口散心,跑到學院舊址的廢墟中去自生自滅。每次扒着牆根吐完消化液後,尤利爾都覺得自己特別像是一只來占地盤的喪家犬。
腹中的孩子無視他的苦楚和各種來源的傷害,每日蓬勃生長着,他的小腹已經明顯凸出,好在學院的教師長袍繁複而寬大,遮掩起來毫無壓力,不然他還真不好意思出門。感受着已經有椰子殼大的胎囊,尤利爾心想再過一些時日,恐怕只能用遮蔽符文來掩飾了。
卡麥爾傳消息給他說,神聖議會屢次舊事重提,以他身為大地天使的母體卻不自重為題,向主神彈劾他。主神被騷擾了數次,明顯煩了,便批示說,你們誰覺得自己自重可以說出來,我把大地天使放你肚子裏寄養。頓時将神聖議會給弄沒詞了。
尤利爾不得不承認,主神在這件事上真是幹得漂亮。
由于他被拉貴爾強制帶到了學院,至高天那邊多少有些非議,但聽說拉貴爾讓他教授天界史後,很多人都帶上了看戲的态度。如果不是天使學院禁止成年人随便出入,估計他們中會有不少人來課堂上蹭新鮮的熱鬧看。即便如此,他的課堂上仍然會出現很多旁聽者。
尤利爾覺得這些人也真是閑的。
天界史作為天使學院建校以來最不受歡迎的一門課程,從來是與陳詞濫調劃等號的。難得拉貴爾那樣好的文采,愣是将這本書寫得比《神聖法典》還枯燥,用拉貴爾的話來說,歷史本身就是灰色而客觀的,寫得文采飛揚那叫小說。
可架不住尤利爾本身就是天界的活歷史,他可以将十幾個字說完的“天界軍在地獄之門前三十公裏處紮營”,講成一個綜合了當時荒蕪之地的地貌特征、兩軍的戰力分布、前哨消息和主戰統帥能力如何互相制約的長篇戰術分析。盡管講得極盡詳細,最後的結論卻依然回歸了《天界史解析》上的話,三十公裏抵不上魔王的一次展翼,天界軍沒有給自己留撤退的後路,是主帥最大的失誤,也是導致天界軍全軍覆沒的原因。
當時天界軍的主帥,當然就是身為大天使長的尤利爾。
這時,便有學生诘問他:“為何當初要作出這樣輕敵的決策。”
尤利爾回答他說:“因為我以為,我和魔王可以勢均力敵。”
那個學生便追問道:“你是說,你的能力其實并比不上當時的魔王?所以無法護衛你的人民,讓他們跟着你白白送死?”
尤利爾說:“是的,所以如果以後大家遇到同樣的問題,請不要犯和我一樣的錯誤。這就是我們要學習歷史的原因。”
學生聽完愣了一愣,然後好奇地問道:“你不為自己辯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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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爾笑了笑,說:“活在今天的人,是不會去為歷史辯解的。”
這時又有學生問他:“你這樣說,是你承認當年的罪過了嗎?”
尤利爾微笑看着他,說道:“是的,我承認我的罪過,并且自我流放了一萬年。在這一萬年裏,我生活在我的人民逝去的土地上,聽着他們靈魂的悲泣,時刻忏悔着我的罪過。”
一個學生站起來問他:“他們原諒你了嗎?”
尤利爾靜靜地看了他片刻,然後眼中漸漸浮起一層水色:“我不知道,但我想會是如此。因為寬恕,是天族刻入靈魂的美德。”
那一刻,他站在天使學院最大的階梯教室的講臺上,穿着學院教師群青色的正裝長袍,長袍上的紋飾和寶石交織出璀璨的光,銀色的長發與教室內柔和的照明輝映着,冰藍色的眸子裏堆滿追憶的柔情,嘴角的微笑雖然清冷,卻依然動人。
主神耶爾,是法則之力創造的光明之美的标準。
這套标準,投射到尤利爾身上依然有效。
雖然尤利爾覺得有些膈應,但他還是決定借助一下外表的幫助來搞定他的學生。盡管他對名聲并不在意,但他必須維護教師的尊嚴和講堂的莊嚴,他的過去不應該成為一個獵奇的噱頭,吸引掉學生們本應不在此的注意。
事實證明,他的表演很成功。
天族天性中的善良,使得這些尚未被成人世界沾染上灰色的孩子,擁有一種願意去體諒任何痛苦的美德。這種美德可能不會時時閃亮,但如果經過正确的引導,總能散發出光輝。
自那以後,他的學生再沒有在課堂上向他提出針對他私人的問題。
至于那些因為“新的天界史老師長得可好看了還特別會講故事”跑過來圍觀的旁聽群衆,尤利爾表示,實在是對他們無計可施。
當他爬了滿臉光之荊棘的時候,他的沉默冰冷被說成是陰沉無禮,當他恢複本來面目,沉默冰冷便成為了一個莫大的優點,被冠以“氣質凍人”這類不倫不類的形容詞,讓學生們津津樂道。
尤利爾忍不住想道,能不介意那縱橫如瘢痕一樣的光之荊棘,進而對他産生好感的路西斐爾,确實很難得。
想到路西斐爾,尤利爾的胃又是一陣翻湧。
怕引人注意,他沒有展翼,而是快步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彎下身便是一陣幹嘔。嘔到一半就感覺到有人接近,他連忙轉過身,擦了擦嘴角,靠着牆緩緩平複着呼吸。
來人也算是半個熟人,就是拉貴爾的寶貝學生桑楊沙。從桑楊沙尋過來路線看,恐怕是專程來找他,而且還借助了某種高效的尋人符文。桑楊沙在某些方面确實是天才,這種符文的構造之複雜,使得他一時之間也無法尋到規律,來切斷那種無形中的聯系。
在學院中,桑楊沙并沒有穿他的奇裝異服,而是套着标準的灰藍色學生長袍。但是他還是在長袍外披上了一件紮着蝴蝶結的紫色小鬥篷,如果不與他之前的裝扮進行對比聯想,看起來還算是清純可人——如果他是個女孩子的話。
看見尤利爾後,桑楊沙的第一個表情是驚訝,第二個表情是失望,第三個表情是氣憤。帶着一種直上雲霄的氣憤,桑楊沙說道:“诶,你臉上的植物怎麽不見了!我還是特意跑來找你要的呢!”
尤利爾覺得桑楊沙真是有些可愛,便笑着對他說:“你想要光之荊棘做什麽?”
桑楊沙臉上的氣憤瞬間化為一片愁苦。苦着一張臉,桑楊沙說道:“我最近覺得奴役動物實在太殘忍了,決定将我的馬車改造得可以依靠其他能源飛行。我就想,你那個植物能吸收聖靈之力,我就将它放在馬車上,需要的時候,我就握住它,向它傳遞能量,再将這種能量轉化為馬車的羽翼。唉,說這個有什麽用,你現在又不能給我。”
尤利爾心想,這孩子還真是異想天開,哪有人沒事自願讓光之荊棘吸自己聖靈的。
笑了笑,尤利爾說道:“如果是利用自己的力量,你展翼便能飛行,為什麽要借助馬車呢?”
桑楊沙用一種看傻瓜的目光看着尤利爾,揚臉道:“用翅膀飛哪有馬車拉風,還優雅,還華麗。”
尤利爾看着他一臉的傲嬌,不由又笑了:“那就還是用飛馬來拉車好了。”
桑楊沙再次鄙視地看了他一眼:“你記性這麽不好嗎?我都說了,我不想奴役動物!”
尤利爾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好吧,我認錯。不過為什麽你非要用光之荊棘,而不是去直接利用風系魔法?”
桑楊沙聽了愣了半天,然後突然一拍腦門:“艾瑪,我就光想着從你那弄一截新材料了,怎麽就沒想到這個!”說完雙眼冒出了熱忱的光芒,展開羽翼便飛走了,臨行對尤利爾揮了揮手:“謝啦。等以後你那植物再長出來,記得給我留一段!”
尤利爾看着桑楊沙急速飛走的背影,心想,天才與傻瓜之間的距離,有時候就是這樣模糊。不過像他這樣單純地活着,體會着最單純的煩惱和快樂,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結果想到一半,又是一陣胃酸上湧。尤利爾扶着牆,彎下腰,摸着已經開始隐隐作痛的小腹,覺得再這麽下去,指不定哪天就把孩子給吐出來了。
今天是天使學院一年一度的登校日。由于天使學院的教學理念十分自由,只要學生修夠學分,怎麽去修并沒有太嚴格的要求,所以很多學生并不在校學習。但是每年的登校日,他們都需要返校制定新一年的學習計劃,順便驗收前一年的學習成果。桑楊沙會出現在學院,也是因為登校日的緣故。
登校日可以說得上是天使學院人潮最洶湧的一天,尤其是教工區,擠滿了平日難得一見的教員和前來與老師混臉熟的學生。尤利爾的感覺太過敏銳,被吵得陣陣惡心,為了不成為一個嘔吐致死的倒黴蛋,他只能出去躲清靜。而躲清靜的首選之地,就是那一片鮮有人跡的舊學院廢墟。
不過可能是因為人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能塞牙定律,今日的廢墟居然也有人捷足先登,一對不知道多久沒見的小情侶正在一處建築的隔間裏辦事,可能是覺得這一帶不會有人來,他們的叫聲大得直掀屋頂。尤利爾大略辨認了一下,發現他們倆正糾纏在當年學院醫學部用來擺放屍體的一個臺子上,其中一名少年臉朝下,就趴在那行用古精靈語寫着的“解剖臺”字體的上方,手指摳着字跡的輪廓,表情十分銷魂。
尤利爾心想,幸虧撞見他們的不是然德基爾,不然恐怕這倆孩子是逃不過□□罪的處罰了。
随手在那隔間周圍設了個隔音結界,尤利爾剛想往密林深處再走走,便感覺到一道來自聖靈的窺探。尤利爾下意識地一擋,卻立刻認出那個聖靈的主人,連忙收回力道,同時展開羽翼,眨眼間便竄出去近千米,伸手接住了從樹上像雛鳥一樣跌落的沙利葉。
抱着似乎覺得這樣很好玩、睜着一雙大眼睛笑得特別開心的沙利葉,尤利爾擡頭看了一眼那棵不下百米高的紅杉樹,心想幸虧這樹夠高,不然自己還真未必能接得到他。
沙利葉被他用聖靈之力反震了一下,此刻有些暈乎乎的,卻還是拍着他的小巴掌笑道:“阿父好厲害!從來沒有人能在這個距離發現沙利葉偷看呢!”
尤利爾心想,你難道經常偷看別人嗎?
沙利葉眨巴眨巴眼睛說:“他們都不跟我玩,我就只能偷偷看了。”
尤利爾心想,裝可憐是無法蒙混過關的。
沙利葉用肉呼呼的小手蒙住眼睛,可憐巴巴地說:“我才沒有裝可憐。”然後毫不避諱地露出手指縫,偷看向尤利爾。
尤利爾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直接問他:“路西斐爾讓你來跟着我的?”
沙利葉豎起一根拇指對着尤利爾笑道:“阿父真聰明!”
尤利爾忍不住遮起眼睛,心想,聰明個屁,除了路西斐爾誰還能使喚你。
沙利葉拉住他的胳膊搖了兩下:“阿父,你在想什麽啊,為什麽不讓沙利葉看見?”
尤利爾清理掉此刻內心不和諧的吐槽一百句,然後挪開手,問道:“他為什麽讓你跟着我?”
沙利葉說:“殿下哥哥說阿父最近不舒服,又不肯對他說,讓我幫他看看是怎麽回事。阿父,你吃壞東西了嗎,為什麽一直在吐啊吐啊的?”
尤利爾看着沙利葉天真懵懂的眼神,只覺得自己的感覺真是越來越遲鈍,這得讓人跟多久才能看出他一直在吐。
沙利葉看出他的想法,連忙搖頭說:“我剛剛跟了阿父小半天,實在是阿父太能吐了,簡直吐遍了整個學院校區,幸虧沒有污染環境。”
尤利爾發現這個話題太過尴尬,已經不适合再進行下去了,連忙說道:“這件事,我會自己同路西斐爾說。你答應我,不要告訴他。”
沙利葉眨了眨眼說:“可是阿父的心裏告訴我,你不會對殿下哥哥說呢。”
尤利爾再次遮住眼睛,覺得自己真是敗了,真實之眼簡直是凝聚了這世界最大惡意的能力。
這次沙利葉沒有拉他的胳膊,而是直接握住了他的手,剛想将他的手拉開,卻突然被燙着一般收回了手。
尤利爾感覺到沙利葉的雙眼瞬間凝聚出水汽,然後眼淚便從眼眶裏滑了下去。
尤利爾的內心是崩潰的,心想難道這孩子現在看人內心已經不只用眼睛了?用觸覺去碰觸人的聖靈,那可是成年後座天使長才會有的能力啊!
連忙伸手擦去沙利葉的眼淚,尤利爾剛想解釋說,自己想的那些最大惡意什麽的都是一種嘴賤的修辭而已,請千萬不要放在心上。結果就聽見沙利葉抽噎着說:“阿父的靈魂為什麽這麽悲傷?阿父又沒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為什麽要覺得愧疚?阿父你不要悲傷好不好,沙利葉不告訴殿下哥哥了。”
此時此刻,尤利爾心中唯一的想法是,沙利葉還真是天賦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