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沙利葉
沙利葉,是未來的座天使長的名字。似乎為了給他一個正常的成長環境、并使他遠離各種名利陰謀,主神向所有能瞞住的人隐瞞了這個孩子會成為座天使長的信息,并讓他與同齡的座天使一起接受教育。所以,沙利葉在大部分人的眼中,只是一個擁有真實之瞳的可造之材,也因此引發了他同學們的忌憚和嫉妒。
小孩子的嫉妒總是比大人要殘忍,因為大人懂得掩飾,而小孩子們則直接得多。沙利葉從記事開始就被他的小夥伴們嫌棄排擠着,又被大人們帶着表面的期待防備着,加上天性的善良和喜歡遷就別人的屬性,久而久之就長成了一個只會自舔傷口的哭包。
這是将沙利葉送回宿舍後,尤利爾從拉貴爾的話語中總結出來的信息。
在同主神間尚未存芥蒂時,尤利爾便已經覺得主神的教育觀非常有問題。如今更是覺得,主神簡直可以堪稱教育界的□□。這種感覺,在他淩晨時分驀然清醒、并準确地在窗外感覺到沙利葉又團成一小團的身影時,變成了一種暗含憤怒的無奈。
尤利爾将沙利葉抱進室內,小天使顯然還很困,摟着他的脖子咕哝了一句“父神”,便團進他懷裏睡着了。
尤利爾意識到,沙利葉的這聲呼喚,與其說是将他認作父神,不如說強調了這個稱呼中的“父”。因為所有誕生于生命之樹的天使都沒有雙親,主神便是他們的“父”,生命之樹就是他們的“母”。
說到底,沙利葉只是一個缺愛的孩子。
可一個靈魂,如果不能獨自面對孤獨和恐懼,便稱不得強大。
未來的座天使長,必須是一個強大的人。
而一個缺乏安全感和愛的人,很難強大得起來。
就這樣,在一個難得沒有腿抽筋的夜裏,抱着睡夢中仍團成一團的沙利葉,尤利爾再次從淩晨睜眼直到天亮。
早上拉貴爾來給他換繃帶的時候,尤利爾輕輕從床上坐起來,對拉貴爾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往沙利葉身前身後各塞了個枕頭,然後站了起來,示意拉貴爾到外間去說話。
沙利葉含着自己的大拇指,似乎不滿于離開了安全溫暖的懷抱,輕輕地哼了兩聲,但終究沒有醒來。
拉貴爾則滿眼不贊同地看着他,直到關上卧室的門,才低聲說道:“怎麽回事?”
尤利爾說:“你這樣一臉懷疑我拐賣兒童的表情,讓我實在不知如何說起。”
拉貴爾一甩手,幾卷繃帶便沖着尤利爾的臉飛了過來。尤利爾擡手接住,笑道:“開個玩笑。誰讓你總是帶着一臉起床氣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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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貴爾心想,我那根本就不是起床氣好嗎!哪有人像你這樣每天變着花樣來氣人的!可此時,心裏也猜出了個大概,便說道:“難得這個孩子信任你,可惜你不能成為他的導師。”
尤利爾目光一閃:“他如今的導師是誰?”
拉貴爾說:“是然德基爾。”
尤利爾皺了下眉,表情凝重地說道:“然德基爾不适合做他的導師。”
想到然德基爾的教育模式,拉貴爾忍不住嘆息。那真是非常簡單規律,總結起來就四個字:說教、抄書。
看了一眼卧室的門,拉貴爾說道:“他的教育模式确實不是很适合沙利葉這樣心思細膩的孩子。”
尤利爾卻搖頭道:“托羅努斯們素來自視甚高,他們同主天使的工作有很多重疊,平素最喜歡借工作之便彈壓子階級。如果他們得知自己的天使長是主天使長的學生,恐怕會不服。”
拉貴爾說:“父神就是考慮到座天使們平素待主天使的态度,才故意安排然德基爾做沙利葉的老師。”
尤利爾倒是理解主神的想法,兩個不怎麽合拍的階級,讓他們的領導先搞好關系,那麽兩個階級之間的關系就比較容易和諧起來。可是,然德基爾都已經将沙利葉教成了小淚包,以後不弄出仇來就不錯了,哪來的和諧關系可言。
對于主神這種素來管殺不管埋的行事作風,尤利爾是真心跪。
拉貴爾看尤利爾一直在沉默,便走過來,将他摁坐在一把椅子上,褪下他的睡袍,開始解繃帶。解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開口說:“路西斐爾昨日傳訊給我,說他今天要返校。”
尤利爾擡起頭,就對上了拉貴爾試探性的目光,不知如何反應之下,便應道:“哦。”
拉貴爾說:“他都大半年沒來學院了,結果你一來,他便跟了過來。你知道為什麽對吧?”
尤利爾彎了彎嘴角,卻突然發現自己不怎麽笑得出來。便淡淡說道:“知道。”
拉貴爾此時已經拆完舊繃帶,從他手中取了一卷新的,一邊纏一邊說:“你對他是怎麽想的?”
尤利爾說:“他還是個孩子。”
拉貴爾沉默了片刻,說道:“如今的天界,還有誰對你而言不是孩子?”
尤利爾仔細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發現答案還真是,沒有。
拉貴爾将纏好的繃帶用符文固定結實,然後握住了尤利爾的手,柔聲道:“路西斐爾是個好孩子。”
尤利爾這次倒是真笑了。
微笑着,尤利爾說道:“我也這樣覺得。”
拉貴爾看着他笑容中的寒意,硬生生将“我覺得他比撒旦适合你,起碼他是活的”這句話咽了回去。
送走了将他未來的幸福看得非常重要、并一直試圖将其推向完滿的拉貴爾,尤利爾有些疲憊地倒在靠背椅上,望着窗外泛着青色的晨曦一陣失神。
說實話,情愛的感覺令他厭倦。
他不需要只會帶來痛苦的東西,如果一樣東西注定得不到或者無法挽回,不如放手任它離去。可他無論如何大步前行,哪怕是一再以一種毀滅自我的方式來發洩着這種絲毫不受他控制的情緒,可情愛就像是附骨的□□,只要他一息尚存,便會時刻打擾着他的安寧。
對撒旦的愛,讓他窒息。
可撒旦本人,卻無法纾解這種痛苦。
哪怕與他近在咫尺,尤利爾想到的也不是擁抱親吻喜極而泣,而是——你怎麽會出現,你把天國的大天使長怎麽了。
可記憶總是提醒他,他是如何在追悔中渴望着回應撒旦的感情,如何難忘與他在一起的點滴往事,并擁抱着往事,獨飲淚滴。
這種靈魂層面和現實層面的矛盾,每經思索,便會重擊他的神智,尤利爾覺得自己簡直要精神分裂了。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思考這個問題。
就将撒旦當做一個死人。
将路西斐爾當做完全是另一個人。
只有這樣,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喘息,去做盡可能明智的決定。
一陣輕輕的開門聲,打斷了尤利爾的失神。
小小的沙利葉拖着一只同他差不多大的枕頭,正站在卧室的門縫間,嘴裏還叼着自己的大拇指,一頭銀發睡得亂蓬蓬的,金色的大眼睛正期盼地看着尤利爾。
尤利爾朝他輕輕招了招手,沙利葉立即露出一個比路西斐爾含金量高得多的傻白甜笑容,展開六翼便朝尤利爾撲了過來。尤利爾連忙伸手将他接住,以免他直接拍在自己肚子上。
摟着尤利爾的脖子,沙利葉甜甜地喊了一聲:“阿父。”
他終于不再叫尤利爾父神了,這真是可喜可賀。至于“阿父”,就同魔族的“阿爹”一樣,是天族對母父的稱呼。
尤利爾抱着沙利葉,心想,這孩子看來是真缺愛。
誰料沙利葉卻一本正經地說道:“沙利葉才不是缺愛。你就是沙利葉的阿父!”
各位可以在這裏稍稍體會一下真實之眼的可怕之處。
反正,尤利爾是不敢再胡思亂想了。
不過沙利葉說的一點都沒錯,尤利爾确實可以算得上是沙利葉的阿父。
因為生命之樹這萬餘年來的營養,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光之荊棘從尤利爾的聖靈處吸走的。可以說,尤利爾是用生命滋養了生命之樹一萬年。
這一萬年裏從生命之樹誕生的天族,雖然絕大部分都不怎麽喜歡尤利爾,但是尤利爾卻是他們生身父母一般的存在。
而另一個滋養生命之樹的聖靈,就是主神他本人。
或許主神是那樣的冷漠、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但是,從上古時期出現能源危機起,直到到現在,他以永遠自縛于神塔為代價,支撐着這個能源逐漸匮乏的世界,中間僅僅離開過一次。
那一次,他将陷三界于戰争的親生兒子投入了天火,自己也在絕望的驅使下追随了他愛着的兩個人。
然後不到一萬年,天界就崩塌了。
沒有了神的世界,即便擁有自由,卻是那般漂泊。
尤利爾擡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這樣,沙利葉的真實之眼便看不進他的內心。
遮住了內心的尤利爾難以自抑地想着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麽他會如此地憎恨着主神。
因為主神拿走了他四千五百萬子民的生命?因為主神拿走了卡麥爾的信仰、然德基爾的自由和拉貴爾的愛情?
可這些孩子,他們也是主神的子民。
主神最初并沒有打算犧牲他們。
主神想要犧牲的,是他尤利爾。
只有他。
可他活着,他們卻陷入了不幸。
尤利爾總是忍不住心想,如果那時候死的是自己,是不是什麽都會好好的。
可轉念一想,即便是那樣,主神仍握着這個世界的生殺大權。
他想,他是想給這個世界帶來自由。那種,可以支配自己生命的自由,不會因為一個人一時的喜怒或者什麽“為了更大的利益”便被犧牲掉的自由。
但是,事實真的僅僅是如此嗎?
尤利爾彎起嘴角,神經質一樣地笑了笑。
收起你的虛僞吧,他想道,你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被擺布,不甘心被犧牲。
你拿這個世界做借口,只不過是因為你的一己私欲罷了。
沙利葉似乎是感覺到了他情緒的起伏,有些不安地晃了晃他遮着雙目的手臂。
閉着眼睛,尤利爾也能感覺到沙利葉的表情。
那個孩子正惶然地抓着他的胳膊,眼中寫滿恐懼。
帶着一種怕這世上唯一的火種熄滅般的恐懼,沙利葉嫩生生的聲音響在了尤利爾的耳邊:“阿父,你也不喜歡沙利葉是嗎?”
尤利爾心中一凜,猛地睜開眼睛。
他在幹什麽啊。
尤利爾心想,我到底在幹什麽。
明知這個孩子最怕的是什麽,他卻在他面前遮住了雙眼。
将沙利葉抱在腿上,尤利爾笑着看進了他的真實之眼。
沙利葉摟住尤利爾的脖子,銀色的小腦瓜蹭在尤利爾耳邊,愉快地說道:“我也喜歡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