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路西斐爾
尤利爾這一夜都沒能再睡着,他的焦慮影明顯響到了他兒子的心情,他兒子的心情影響到了他的腸胃,結果一大早他就趴在床邊嘔得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很讨厭自己現在的狀态,動辄悲從心來,身體還特別不禁糟害。心想難怪神聖階級都拒絕自己生孩子,這滋味,真是誰試誰知道。
拉貴爾一大早過來幫他換繃帶,看見他趴在床邊,就差點兒從門口瞬移過來。
尤利爾扶住拉貴爾伸過來的手,定了定神,說道:“我沒事,再過些日子就不會這樣了。”
尤利爾的目光一直是平靜的,聲音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很穩,可此時聽起來,卻多少有些虛弱。拉貴爾看着他蒼白的臉,不覺想起他一萬年前的樣子。那時候的尤利爾身披秘銀戰甲、長發有如光瀑,站在萬軍之前,挺拔得如同世界的支柱,他眼中的堅定令人一見之下便能心生勇氣。
那時很多人都以為,這個人,會永遠站在天族最高也是最靠前的地方,用他的羽翼護衛住所有人,也同時受到所有人的愛戴和尊崇。
可那樣的愛戴和尊崇,本不應該是屬于人的。
拉貴爾一直希望尤利爾能活得像個人,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也會任性、也會犯錯,但無論做什麽,身邊都有朋友和愛人相伴。
可如今,看着終于活成了一個人的尤利爾,拉貴爾卻心痛難抑。
用力握了握尤利爾的手,拉貴爾想說些什麽寬寬他的心,卻發現自己什麽都說不出來。
倒是尤利爾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你這樣,會讓我覺得你在可憐我。”
拉貴爾沒好氣地說:“誰敢可憐你!”
尤利爾微微歪了一下頭,笑道:“總有些人,膽子很大。”
拉貴爾看着尤利爾眼中清淺的笑意,雖心中仍有苦澀,仍忍不住跟着笑了起來。
尤利爾在拉貴爾幫他換繃帶的時候,似無意地問起了路西斐爾的近況。拉貴爾的目光閃了閃,說有醫療天使長親自醫治,應該沒什麽大礙。
尤利爾卻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情況不妙的意思。
換好繃帶,送走了千叮萬囑的拉貴爾,尤利爾套上了一件略寬松的袍服,推開了卧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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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的侍從天使換成了兩名主天使,面孔很生,應該是被派來看着他的。見他出來,都不約而同地上前一步。其中稍年長的一位行禮後說道:“殿下,您重傷未愈,然德基爾大人傳神诏令,請您不要随意走動。”
尤利爾淺笑着看了他一眼,主天使立即全身一僵,就聽尤利爾溫聲說道:“我要去光耀聖殿感謝路西斐爾殿下的援手。然德基爾如果責怪你,讓他親自來找我。”說完便徑直走了出去。
主天使也不敢真的攔他,忙向然德基爾報訊,然後遠遠地在後面跟着,結果當然是,沒跟上。
尤利爾在光耀聖殿門前收翼落下,站在白色榴石長階上。他剛想囑咐侍從天使傳訊,就看見幾名天使正從光耀聖殿裏面走出來,是拉斐爾,米迦勒和加百列。
拉斐爾的眉宇間寫滿疲憊和擔憂,素來生機勃勃的雙眼困倦得有些下耷,米迦勒則是表情凝重,臉色也不是很好看,連素來淡定的加百列眼中也有愁意。
尤利爾不想橫生是非,剛想暫避一下,結果拉斐爾眼尖一眼看見他,下耷的眼角往上一揚,瞬間士氣高漲地沖過來嚷道:“你還有臉來這!你把路西斐爾都害成什麽樣子了!你說你都對他做了什麽!為什麽過了這麽久他還是時醒時睡,你倒是活蹦亂跳可以到處亂逛了!”
尤利爾第一次發現,自己還有興奮劑的功能。不過他是真沒精神陪這孩子胡攪蠻纏,便道:“我就是為了路西斐爾殿下的傷勢而來。”
聽了他的話,拉斐爾不禁扯出一抹嘲諷的笑來,心想路西斐爾的傷,連作為醫療天使長的我都沒有辦法,就是父神也說要靜觀其效,你又能有什麽辦法?想到這裏,他嗤笑一聲:“就你?指不定沒安什麽好心吧?”
這時米迦勒和加百列也走了過來。
米迦勒的目光閃了閃,有些欲言又止。
加百列倒是直接說道:“尤利爾殿下有辦法為他療傷?”
尤利爾說道:“那要試過才知道。”
拉斐爾眉梢一挑剛想再說些什麽,卻被米迦勒拉住了胳膊:“拉斐爾,既然你沒有辦法,不如讓尤利爾殿下一試。”
拉斐爾用力甩掉他的手,恨聲道:“我不是沒有辦法!是他傷了聖靈,又不肯接受醫治。治愈靈魂,對方的靈魂都不配合,我能怎麽辦!你跟加百列今天不也試過了嗎?他的聖靈理你們誰了!”
米迦勒眉心深鎖,目光閃過幾分掙紮,最終仍是沉聲說道:“但他喊了他的名字。”
拉斐爾的面色一變,加百列輕輕摁住他的肩膀,柔聲說:“現在不是置氣的時候。讓尤利爾殿下試試吧。尤利爾殿下畢竟曾經擔任了那麽多年的大天使長,懂的東西總比咱們多些。”
拉斐爾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盡管眼中仍有警惕和不安,終是向旁邊邁出一步,為尤利爾讓出路來。
尤利爾向加百列微微點了下頭,舉步向聖殿內走去。
拉斐爾連忙跟上來,尤利爾稍稍停住腳步:“我想單獨見見他,請各位行個方便。”
拉斐爾眸色一厲,剛想拒絕,就被米迦勒捂住嘴拉到一邊。
加百列柔柔一笑,颔首道:“那就拜托您了。”
光耀聖殿并不似光陰聖殿那般冷清,主殿的會客室與休息區之間有很多天使穿梭往來,一個個面帶憂色,裏面不乏神聖議會的人。他們見到尤利爾都是一副見鬼的表情,但攝于階位,沒人敢擅自找尤利爾的麻煩。尤利爾如今能走全靠硬撐,正好也沒有力氣應酬他們,不由感慨階位制度這時候還真是避免騷擾的利器。
加百列貼心地将路西斐爾本來擠滿人的卧室外間清空,然後将尤利爾讓到了內室,又将隔斷的門關緊。
路西斐爾的卧室仍是一派閃瞎的金色,只是主人陷入沉睡,那些金色的裝飾看起來也變得沒那麽亮眼。
尚未掀開帷帳,尤利爾便感覺到路西斐爾明顯有些虛弱的呼吸。少年的表情,即便在沉睡中仍痛苦萬分,就仿佛正在掙紮于生死抉擇,又像是怨憎別離求之不得。
只看了路西斐爾一眼,尤利爾便覺得有些撐不住,捂住小腹蹲坐在了床邊。沉睡中的路西斐爾似有覺察,竟翻身挨了過來,額頭頂在尤利爾的肩膀上,臉上緩緩展開了一個仿佛心滿意足的笑容。
尤利爾忍不住将手輕輕撫在路西斐爾的金發上,輕聲說:“見到我,有那麽值得高興嗎。”
路西斐爾的回答是在尤利爾手心蹭了一蹭,眉宇間的苦楚一掃而空,連蒼白的面色都微微泛出了紅潤。
尤利爾一愣,便被握住了手,接着,便望進了一雙湛藍的雙眸。
睜開眼,路西斐爾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做夢去看你,你說我因為孩子的事生你的氣。我想如果沒有這個孩子,你不會處處受制于人。就是生氣,我也只生自己的氣。我想這麽告訴你,可我卻怎麽都說不出來。”
路西斐爾的眸子裏,帶着一股孩子氣的執拗。他緊緊握着尤利爾的手,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那樣懇切,說完了就一直期待地看着尤利爾的眼睛,似乎是希望從裏面看到一絲諒解。
尤利爾看着路西斐爾期待的目光,不知為何,心中升出些暖意。笑了笑,他溫聲道:“你也說是夢裏。”
路西斐爾看着尤利爾的笑容,晃了下神。這時突然才發現尤利爾還半跪在床邊,他連忙将尤利爾拉起來,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下,接着便手足無措地坐在尤利爾面前,眼神慌得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
尤利爾這時才覺出不對。
路西斐爾眼中的不安一直不曾淡去,就好像正在因為什麽感到恐懼。
作為擁有最強精神力量的撒拉弗,情緒會波動成這樣,必是聖靈受損太重。
尤利爾緩緩閉上眼睛,聖靈之力自他們緊握的手傳入路西斐爾的體內,卻在剛剛進入的瞬間,被抗拒性地一阻。尤利爾睜開眼,看見的仍然是路西斐爾不安的神色。少年似乎意識到自己剛剛抗拒了尤利爾聖靈的試探,此刻眼中的不安更濃,眼角都有些濕潤。
尤利爾伸出另一只手,輕輕将路西斐爾攬入懷中,雙唇擦過他的眼角,最後落在他的耳邊:“放松些,我要對你用愈靈術。”
路西斐爾的身體猛地一僵,下意識地就要将尤利爾推開。
尤利爾卻加重了手臂的力道:“別亂動,我現在禁不起你推。可我的聖靈卻比你的要強得多。你無需擔心。”
路西斐爾閉上眼睛,感受着尤利爾律動在自己胸前的心跳。多麽久違的心跳聲,想到這心跳聲曾經就在他耳邊消失,路西斐爾猛地擁住尤利爾,癡癡地說道:“我以為我失去你了。我真的以為我會失去你,你流了那麽多血,你怎麽都不醒來,你得有多疼啊。我卻什麽都不能為你做。尤利爾,我能為你做什麽,只要你開口,什麽都可以。我可以給出一切,只要你開口,什麽都可以!”
路西斐爾的聲音最初是壓抑的,卻越說聲音越大,到最後的時候,幾乎是嘶吼出來。
尤利爾沉默了一瞬,其實他是被路西斐爾突然勒了一下,疼岔了氣。待緩過這口氣,尤利爾的眼中隐隐有了怒意。勾起嘴角,他一字一字地說道:“你能為我做的,就是現在閉嘴。讓我為你用愈靈術。”
尤利爾的發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很清楚,清楚得棱角分明,就像是結着冰碴。
路西斐爾被他語氣中的冷意一凍,突然就清醒了幾分。他慢慢松開尤利爾,拉開兩人間的距離,看了一眼尤利爾的表情。然後,就乖乖地閉上了嘴,順便撤去了聖靈的防禦。
路西斐爾覺得,在面對尤利爾的時候,自己總能分分鐘蠢出新境界。
尤利爾再次将聖靈之力注入他的體內。路西斐爾閉上眼睛,感覺着尤利爾溫暖的聖靈緩緩地将自己包圍,兩股靈魂之力纏繞在一處,互相填補、互相慰藉,就像是彼此深深地相愛,愛得融為了一體。
這種感覺,路西斐爾并不陌生。畢竟他對尤利爾使用過愈靈術,用到最後的時刻,他還把持不住,對尤利爾做了那樣的事情。
後來,尤利爾就有了孩子。
再後來,為了那個孩子,尤利爾承受了數不清的苦痛。
如果說在第七獄的時候,路西斐爾絲毫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此時此刻,他卻恨不得将當時的自己打死算了。
雖然當時,被蠱惑的并不是自己。
因為尤利爾愛的,不是自己。
他本以為,尤利爾是誰都不愛的,既然如此,他便有機會。
他想給他最好的愛情,最長情的陪伴。
可尤利爾已經擁有了一份被時間沖蝕後依然刻骨的愛。
那是一段發生于懵懂終止于未知的故事。
那個故事裏,沒有他。
他卻成為了那個故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