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夢游
尤利爾自認不是一個會沉溺于虛幻的人。但是由于最近昏倒的頻率有些高,昏習慣了之後,便覺得能夢見撒旦或許可以聊作補償。
可惜,最近他都不怎麽能夢見撒旦了。
貝爾芬格告訴他,撒旦幾萬年對他的思念,都被那個不太會說人話的家夥封在了萬魔殿。但其實他并沒有看見,那麽,就極有可能被路西斐爾的靈魂給吸回去了。
也就是說,或遲或早,路西斐爾會得到撒旦的記憶。
同一個靈魂、同一個記憶,等于同一個人嗎?
尤利爾覺得這個問題太過哲學,他有些搞不明白。
但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他是路西斐爾,他不大能接受這個設定。這就好比有一天,主神将他吸收了回去,他便擁有了主神的記憶,主神也有了他的記憶。
真是細思恐極。
被這個想法一驚,尤利爾猛地睜開眼。周圍的聲音有些嘈雜,但他并不是特別能聽得清。眼前的世界也十分朦胧,就像是沉在極深的水底看水上,無論是人還是物件都蕩着漣漪。
似乎是注意到他睜開眼,一堆人圍到了他面前。那些顏色各異的頭發垂下來,就像是彩虹樹的氣生根一樣在他眼前晃動,尤利爾覺得喉嚨一癢,歪過頭吐出一口腥甜的液體,那是血摻着治療藥水的味道。
周圍的聲音變得更加嘈雜,尤利爾還是什麽都聽不清,只感覺到什麽人握住了他的手,聖靈之力不要命一樣往他身體裏灌,那個溫暖又熟悉的靈魂……是撒旦的。
尤利爾恍惚地笑了笑,念出了撒旦的名字。
他終于又夢見他了。
尤利爾有些不能理解,是什麽讓撒旦單戀了自己幾萬年。
論長相,他真是長得不能更禁欲,用魔族中主管□□的阿斯莫德的話來說,“每次看見天族的大天使長,我都會覺得我整個人都純潔了。”
論性格,大概也不怎麽樣,連對他耐受力最佳的拉貴爾都忍不住說:“幸虧父神造你的時候你還不會說話,否則一定會被當場人道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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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優點,大概是能打。但其實他也沒打贏過撒旦,倒是弄死了不少撒旦的族人,這當然必須不是加分項。
第二大的優點,似乎是講理。但其實撒旦大部分時候都不怎麽會同人講道理,不止如此,每次他試圖同撒旦講道理的時候,都能從對方眼中看到避之唯恐不及。
當然,這個問題反過來問,他到底愛着撒旦哪裏?也不是很好回答。
難道只是那些點滴石穿的付出,還是經過了時間雕琢後那副極具侵略性的容顏,亦或是他那歷經數萬年仍可以濃烈如初、忠貞不渝的愛情。
尤利爾覺得,以上任何一點如果構成答案,都是在亵渎撒旦的愛。
可如果沒有了這些,他還會愛撒旦嗎?
尤利爾回答不出來。
果然,愛情是一種虛僞的感情。它披着偉大的外衣,卻是由私心堆砌而成。因為付出所以珍貴,因為誘惑所以芬芳,因為死亡所以永恒。
尤利爾即便愛了,卻仍不相信愛情。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尤利爾很欣慰地發現,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白色的床單、米色的帷帳,還有憔悴的拉貴爾。
拉貴爾就坐在他的床邊,看樣似乎很久沒有離開過,身下的法袍都讓他坐出了皺褶。
見他醒來,拉貴爾幾乎喜極而泣。
附身在他額頭印了一個吻,拉貴爾眼含熱淚,聲音喑啞地說道:“感謝法則之力,你終于醒了。”
尤利爾看着拉貴爾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雖然基路伯沒有撒拉弗作弊般強大的聖靈,但如果不是力量過度消耗,也不會面露疲色。
尤利爾伸出手,雖然牽動了傷處有些疼,但他還是将手伸到了拉貴爾眼前,抹掉了拉貴爾眼角的水跡:“你打算怎麽對人解釋,說我沒死成,你因此流下了悔恨的淚滴?”
看着拉貴爾眼中瞬間生出的、恨不得将他掐死的那抹生動的惱意,尤利爾終于心滿意足地笑了。
拉貴爾發誓,如果不是因為眼前這個家夥現在脆弱得不堪一擊,他一定把椅子砸他臉上去。
醒了就意味着必須面對嚴峻的現實。尤利爾首先受到的拷問,自然來自他的主治醫生拉貴爾。
為了禍水東引,尤利爾特意渲染了卡麥爾是如何臭不要臉地邀請他去幫忙清理深淵之地的,更加表達了他的內心其實是拒絕的,但一個戰士的戰魂是不受內心控制的。然後,他又渲染了魔族是如何以多欺寡地将他困住,而大天使長又是如何坑隊友地踩了魔族的陷阱,結果在敵人無比狡猾的安排下,自己被坑去了魔界。
魔界的部分就更好編排,反正死無對證。尤利爾瞞下魔核的事、貝爾芬格的事、還有他最後故意激怒彼列的事之後,整件事就簡化成了——席歐烏爾和彼列想給兒子報仇,把他打了個半死,但考慮到睦鄰友好,就把他送回來了。
拉貴爾聽完之後,一甩衣擺,就去找涉案人中他唯一能找到的卡麥爾算賬了。
尤利爾在心中為卡麥爾連念了三遍願主保佑你。
目送走了拉貴爾,尤利爾開始消化從拉貴爾那裏得到的信息。
首先,他全身斷骨頭少肉、唯一護住的就是肚子裏那條命的行為,極大地取悅了父神,父神決定對他這次輕率的舉動既往不咎,這算是一條放狗屁的好消息。
其次,為了從根源上遏制他這種輕率的行為,父神決定關他的禁閉。但考慮到關禁閉不利于胎教,又考慮到方便就醫等諸多因素,就把他丢去了自帶圈禁系統的天使學院當教員,還要在他身上捆綁不能離開學院的禁令。這算是一條很難評價的不壞不好的消息。
最後,路西斐爾強行對他使用愈靈術的時候,突然吐血倒地,一查之下,路西斐爾聖靈受創的程度居然不下于他。主神對這件事的官方解釋是大天使長在搜救他的時候受了傷。這無疑是個壞消息。
這個消息告訴他,撒旦對他許下的靈魂誓約,依然存在。
在受到危及生命的攻擊時,靈魂誓約便會起效,将他受到的傷害轉移。
轉移多少,取決于立誓者的能力。立誓者能力越強,轉移的部分越多。
當年不可一世的魔王撒旦,把主神傾力一擊全都擋了下去。
尚未成年的大天使長自然沒有那種力量,只分去了一部分。
尤利爾突然有些後怕。他本來覺得,自己作死最多作掉兩條命,如今看來,似乎又多了一條。
這條消息,真是壞得不能更壞了。
尤利爾頓悟了主神為什麽要給自己種上光之荊棘——因為那種緩慢的死亡,無法觸發靈魂誓約。
主神,是為了保護路西斐爾的靈魂。
也許當年,也正因為此,主神才沒有堅持置自己于死地。
主神對路西斐爾的愛,還真是深沉。
尤利爾這次被彼列的魔爆震裂了心肺,肋骨都碎成了渣渣。為了修複他的機體,拉貴爾用浸滿治療藥水的繃帶将他的上半身捆成了個筒,還勒令他一動都不許動。
尤利爾也不想動,因為怎麽動都疼。但架不住他缺鈣,缺鈣腿就會抽筋。大家不妨想象一下,當你腿抽筋的時候,你還不能動,那是一種何等憔悴的狀态。
而對于尤利爾來說,這種狀态持續了三天三夜。可他還不能說,因為丢臉事小,如果被拉貴爾知道,給他弄來些口味獨特的補鈣大餐,那就大條了。
順便一提,這世上如果真的有什麽東西能讓尤利爾感到恐懼,拉貴爾的手藝絕對位居榜首。你無法想象一個活了幾萬年的人,他連一鍋飯都不能順利煮熟,只是因為他覺得往米裏加水不如加水元素晶石這種誰聽了都不會信的理由。但那确實是真的。尤利爾覺得,連法則之力都無法糾正拉貴爾做飯時的邏輯,因為做飯時的拉貴爾根本就沒有邏輯。
飽受□□的貝爾芬格曾經很嚴肅地向尤利爾詢問過,為什麽拉貴爾這樣正常的一個人,在做飯的時候會變得比魔神還可怕。然而這個問題,已經可以歸類為這個世界的未解之謎了。
這一夜,尤利爾照舊被腿抽筋給疼醒,結果沒睜開眼,就感覺到身邊有人。
尤利爾覺得自己的警覺系統大概也跟心髒和肺一起被彼列給炸沒了,不然身邊多了個人都沒警醒,實在沒法解釋。
就在尤利爾脫線思考的時候,一雙溫暖幹燥的手摸上了他的小腿,在他的肌肉和肌腱間不停地揉摁着,不多時,便将他僵硬的肌肉揉得放松開來。折磨了他多日的腿抽筋,終于有一次以一種比較人性化的方式結束了。
順便一提,以前他都是用蠻力把腿掰開的,沒把筋掰折了是他運氣好,請愛好走路的朋友切勿模仿。
揉開了尤利爾的腿,那雙手從被子裏退了出去,然後其中的一只手牽起了尤利爾的手:“我知道你醒了。”
少年的聲音低沉幹裂,如果不是因為天族沒有變聲期,尤利爾簡直要認為路西斐爾這是要進入青春期了。
雖然尤利爾不想承認,但也不得不承認,他此刻,是不想見到路西斐爾的。
因為他還沒有想好,該如何面對這個人。
路西斐爾還是個孩子,他今年只有28歲。如果不是生為大天使長,恐怕此時還在父母身邊撒嬌弄癡。
可這個孩子與自己有了肌膚之親,還是自己肚子裏孩子的父親。其實這也不算什麽,本來不過只是個意外。
可他同時還是魔王靈魂的轉生,并且,很明顯主神對他別有所圖。
這是一種何等沉重的設定,簡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感覺到手上的力度越握越緊,小腹的地方又轉筋一般疼起來,尤利爾睜開眼,看見了路西斐爾被天窗漏下的月光映得慘白的臉,和明顯沉着怒意的眼神。
瞄了一眼卧室頂端大開的天窗,尤利爾有些無語地想,原來這位是從那下來的。他都差不多忘了那裏還有一個被魔法掩藏的天窗,似乎是當年誰嫌他卧室窗戶太小,硬從屋頂摳出來的。随即他心中一凜,目光都凝重起來。
他都不記得的事,路西斐爾是如何知道的?
尤利爾不由自主地坐起身,卻被瞬間襲來的劇痛一滞,又跌回了床上。
由于他起得快跌回去的也快,路西斐爾還來不及反應,此刻原本憤怒的目光完全化作痛意:“是我不好,你別着急!”
尤利爾其實特別讨厭聽人認錯。
知道不對,就別做。做都做了,認錯有什麽用。
吸了口氣,尤利爾反握住路西斐爾的手,将其輕輕壓在小腹上,緩緩開口道:“我帶着它,還屢屢以身犯險。所以你生氣了?”
路西斐爾看着尤利爾澄澈的目光,他此刻的目光說不上冷,卻冷靜得有些近似冷漠。路西斐爾下意識地想搖頭。可他必須承認,尤利爾說的話,雖然不是事實的全部,卻令人無法反駁。
感受着手下面那個已經成形的生命,路西斐爾承認,對于這個孩子,他充滿了期待。這是他最愛的人,同他共同孕育的孩子。可他愛的人,卻并不怎麽将這個孩子當回事。
在需要的時候,他利用它;在不需要的時候,他漠視它。他留着它,是出自對生命最起碼的尊重,但他同時也會為了更多的生命犧牲它。
這就是尤利爾。
這世上,沒有他不能利用的人,也沒有他不能利用的感情。
可他的心,卻擁有悖離行為的柔軟。當然,這顆心的另一個特點就是特別寬大,否則,估計他早就心塞而死了。
想到這裏,路西斐爾突然笑了。
俯過身去,路西斐爾在尤利爾覆在小腹的手上輕輕一吻:“本來有一點,但是看見你這樣,就覺得都無所謂了。”
尤利爾帶着些許詫異看着面前笑得一臉寵溺的少年,驀然發現,少年原本湛藍的眸子,此刻看起來卻深邃仿若夜空。
一個猜測,令尤利爾的手都禁不住顫抖。
路西斐爾卻在此時站起身,輕輕松開了他的手。
走到天窗下,路西斐爾擡起頭,目光飄向窗外即便是夜晚仍明亮的天空。尤利爾沿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感覺到不遠處的幾許嘈雜。
用一種仿佛凝煉了時間的流連的目光看着尤利爾,路西斐爾輕聲說:“尤利爾,法則之力與契約之力此消彼長,總有平衡的一天。魔界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說完,他便展翼朝着嘈雜的方向飛去。
屋頂的天窗在他消失的瞬間合攏,變成隔絕了一切光線的天花板。
尤利爾感受着路西斐爾向光耀聖殿方向極速移動的身影,想道,這個人今天來這裏,恐怕是為了他在魔界受傷的事。因為他受傷,所以這個人告訴他,魔界的事,不需要他管了。
他覺得他應該感動,可心中能感受到的感覺,就只有戒備。
路西斐爾居然表現出了撒旦的人格。
這已經無法用普通的記憶覺醒來解釋。
一陣寒意襲上尤利爾尚未完全愈合的心髒,讓尤利爾覺得窒息。
這就是他對撒旦的愛。
無法因為重逢而感到喜悅,無法因為溫情而感到溫暖。面對魔王無我的愛,尤利爾首先想到的,居然還是警惕和防備。
尤利爾在此刻想通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就算他很早就意識到撒旦的愛意,也很早就明白自己的心跡,恐怕也不會對現實有什麽更改。
恐怕撒旦正是看穿了這一點,才數萬年也未曾點破。
畢竟,無意間的傷害可以去無視,故意的傷害卻可以被稱作折磨。
他和撒旦,都不喜歡被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