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魔人之心、魔女之淚
6.魔人之心、魔女之淚
尤利爾身上的微光漸漸淡去,四周再次漆黑一片。
路西斐爾沒再聽見血滴落的聲音,只是尤利爾的呼吸聲變得極淺,淺得幾乎讓人覺得他已經沒有了呼吸。
此時距火山熄滅已經超過一天,地下的溫度一降再降,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特別不舒服。路西斐爾擔心引來魔怪,不敢脫下秘文布的鬥篷,這裏的空氣又潮,過了許久身上的衣服還沒有幹。
路西斐爾只覺得周身濕冷,忍不住打起哆嗦來,他皺了皺眉,想咬緊牙忍着,沒成想牙齒也跟着打起了戰,發出“咯咯”的兩聲脆響。路西斐爾連忙捂住嘴,揉了揉酸澀的腮幫,強止住肌肉的痙攣。
這時,只聽得一陣風聲襲來。什麽東西被丢在了他腳下。
“是紅龍的火囊。裏面的磷石不多,應該還夠烘幹衣物。”尤利爾的聲音游絲般響起,雖然人就在離他不遠處,聽起來卻仿佛飄忽在千裏之外。
路西斐爾拾起腳邊的東西,摸起來發現是個巴掌大的皮袋,袋口的繩墜上吊着兩顆石頭,摸着像是火石。路西斐爾并卻沒有立即擦亮火石,而是攥緊袋口,雖然很想問“我能為你做些什麽”可不問也知道,他目前能為尤利爾做的,也只有沉默乖巧,不要再節外生枝。
路西斐爾生平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
想着“起碼把這點火留給尤利爾用”,路西斐爾語氣輕松地說了聲:“我不冷,還是你用吧。”便又将火囊丢了回去。
黑暗中,突然響起一聲輕笑。笑聲即落,一道橘紅色的光便帶着暖意投射到路西斐爾身上。暖光中,路西斐爾看見尤利爾正斜靠在距自己五六米遠的一塊矮石筍上,手裏捏着個黑色的火囊,暖光自火囊的頂端亮起,晃在尤利爾的臉上。
尤利爾臉上的光之荊棘已經變回白色,此刻他微微垂着頭,有幾縷染血的頭發粘在額頭上,臉上沒有荊棘覆蓋的地方也挂着幾道幹涸的血痕,驟然看上去就跟兇案抛屍現場一樣。
将火囊放在身邊,尤利爾頂着滿臉血朝路西斐爾招了招手。這情景看起來頗有幾分詭異和恐怖,可路西斐爾只覺得能再次看見尤利爾就好,連忙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邊爬邊問道:“你有沒有好些?”
尤利爾剛才已經将全部的力氣都消耗在丢火囊上了,此刻實在懶得說話。感覺到大天使長像只小狗一樣颠了過來,他只覺得無比心累,頭又疼得厲害,只恨瞎了之後感覺萬分靈敏,連扭過頭去眼不見心不煩都不能做到。
就在他用力腹诽“求求你讓我靜靜”的時候,突然覺得額頭一陣冰涼,随之頭痛的感覺也竟神奇般地緩解了幾分。原來是路西斐爾拿着浸濕的上衣,在給他擦臉。
路西斐爾擦得小心翼翼,又極其認真,不時還會跑去水邊将上衣洗淨浸涼,那奔來跑去的樣子真是說不出地任勞任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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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爾默默嘆了口氣,心想,生活有時候就是分分鐘在打臉。
為了恢複體力,尤利爾嚼了幾塊肉幹,便再次陷入沉眠。恍惚中,他感覺到路西斐爾将自己攬過去躺卧在他身上。路西斐爾血肉之軀,自然比石筍溫暖柔軟,尤利爾便沒拒絕。接着,幾根溫暖的手指按上尤利爾的額角,輕輕地揉着。尤利爾想說,這麽揉其實沒什麽用,但又實在懶得開口,便随他去了。
此時此刻,尤利爾已經猜到,這位大天使長,只怕對自己動了什麽不該動的心思。
倒不是他有多喜歡自作多情。他自己也覺得這事挺不靠譜,他并不覺得自己現在有什麽值得人心動的地方。可是那些來勢洶洶的陰蛇總不會是覺得大天使長秀色可餐才撲過去的。
轉念一想,少年人情窦初開,加上淪落異鄉,對突然冒出來的拯救者角色有了好感,也不算什麽奇怪的事。
只是若是讓主神知道,一定會後患無窮。
——無論如何,也得盡早把這事解決掉。
尤利爾睡着之前,如此告訴自己。
相擁取暖,總是比獨自烤火暖得快。烤幹了尤利爾身上的衣物,火囊中的磷石尚未燃盡。路西斐爾将火焰掐滅,黑暗再次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路西斐爾一邊為尤利爾揉着額角,一邊思考着他們目前的處境:按照行程計算,此處應該已經接近怒河的地下河道。再往遠處去,便是第五獄的領地。
第五獄的領主彼列,是第一次世界戰争時,随着火焰天使席歐烏爾叛出天國的堕天使,也曾是天族軍隊的先鋒軍統帥。《天界史》上說,他叛出天國時,他的愛人為了保護他被尤利爾一劍腰斬,不但死無全屍,聖靈也被審判之劍斬得稀碎。
《天界史》的語言一向簡明扼要,力求為節約筆墨不多說一個字,可對尤利爾腰斬堕天使的橋段,卻寫得及其血腥殘忍。這一段描述,一共在天國産生了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宣傳了“背叛天國沒有好下場”這一主旋律,另一方面,卻也成為新生的天族不喜歡尤利爾的一個原因。
路西斐爾覺得,尤利爾在這件事上其實很冤。不用說審判之劍,就是他的光之聖劍、米迦勒的火焰十字劍,哪個劈出去不是人頭收割器?別說一名堕天使,就連一座城池,說腰斬也能給斬了。
即便如此,尤利爾最終并沒有斬了彼列。彼列還好端端地活在地獄,當上了大領主。而尤利爾呢,獨守苦寒之地,為天界神聖階級所不容。也就趕上來地獄救人這種爛差事,才會有人想起他。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湊近尤利爾的臉,感受着尤利爾平穩的呼吸,手指不自覺地撫上尤利爾的頭發……就在這時,尤利爾戲劇般地翻身而起,險些撞上路西斐爾壓低的面孔。路西斐爾連忙閃開,張了張嘴,想解釋又覺得無從解釋,總不能說“我看見你頭發上沾了片花瓣”之類的吧。
可尤利爾完全沒有理他想說什麽,甚至根本沒注意到他剛剛做了什麽。幾乎用扯的一把将他拉起來,以飛鳥投林之勢“噗通”一聲便從頁岩上跳進了水裏。
路西斐爾還沒來得及反應,便感覺到尤利爾整個人貼着他的身體,将他緊緊壓在頁岩根部那布滿滑膩苔藓的岩面上。與此同時,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巨大的水流,混着大量的沙石洶湧而至。砂礫刮過腮邊,刀割一樣疼。身後的岩壁微微顫抖着,路西斐爾感覺到尤利爾臉上光之荊棘刺骨的觸感就貼在自己腮邊。路西斐爾連忙收緊雙臂,用手抱住尤利爾的後腦,将他的頭護在了自己的頸窩裏。激流瞬間刮傷了他手臂,疼痛此刻帶給他的,卻是一陣心安。
那是怒河的逆流。
路西斐爾曾經在天使學院的課程中學到過。第五獄的怒河,每逢無月之夜,便會湧入地下,露出河床。這時,河床上的魔人之心便會張開子繭,等合歡鳥來叼走它們的果實。魔人之心是一種怒河特有的魔物,與被譽為“有生命的炸藥”的炎藻共生。它們的果實并沒有生長的能力,需要合歡鳥将它們運送到第五獄的另一盡頭,帶給怨河中的另一種魔物魔女之淚,才能孕育出種子。
路西斐爾還記得在那天的課堂上,拉斐爾很不屑地說:“這些倒黴的魔物,談個戀愛還不夠麻煩的!”
當時負責授課的是主天使長然德基爾,也是天國着名的道德标杆,聞言十分淡定地讓拉斐爾将《神聖法典》的《聖言篇》抄了十遍。自己當時不幸被拉斐爾征用替他抄了一半,至今回想起來,還能感覺到手疼。
話說回來,怒河的逆流會對這裏有如此大的影響,只能再次說明怒河已經近在咫尺。
現在,有個問題□□裸地擺在路西斐爾面前,那就是——頭上的穹頂,怎麽說也有幾十米高,鐘乳石一根根滑不溜手,在地獄天族又不能展翼,該如何上去?難道要學尤利爾,再抓只巨戟獸什麽的,做成抛索爬上去嗎?
很快,路西斐爾發現自己想多了,尤利爾一點兒往上走的意思都沒有。
待最初混雜着大量礫石的急流過去,尤利爾便拉他出去換了口氣,然後沿着礫石襲來的方向快速游去。
路西斐爾見尤利爾一直不說話,只顧着游,便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你的身體吃得消嗎?”
尤利爾回給他一個利落的疾沖。
路西斐爾急忙跟上去,問出了第二關心的問題:“那我們如何上去?”
尤利爾冷淡地說:“我們不需要上去。趁着淤泥填塞的暗道被沖開,快游。”
路西斐爾碰了一鼻子泥漿,不敢再問什麽,追着尤利爾奮力前游。
此刻,尤利爾心中卻已經确認了一件事,那就是,對于地獄的結構,路西斐爾一無所知。哪怕他知道各層地獄的主要地形、知道每一層的特殊魔怪、知道那些種類比魔怪還多的植物分布,可他卻不知道,七層地獄到底是怎樣一個存在狀态。
果然,一涉及世界的本質,主神就變得諱莫如深。
哪怕是即将統領天族的大天使長,都不能一窺真相。
而自己的存在,就像是唯一的污點,早晚,都要抹去。
兩人沿着被泥沙沖垮的河道游了不久,幾縷亮光便出現在前方。那些微茫在視野的盡頭若隐若現,就像是水精靈的祭祀舞一般神秘莫測。河道內,開始出現魔怪們活動過的痕跡,偶爾,還能在水下探及一些大小不等的骨架殘骸。
路西斐爾聽着周圍漸漸熱鬧起來的聲音,有魔物的嘶吼、植物的摩挲,也有殺戮的悲號。這些聲音,對在黑暗而靜谧的地下摸索了數日的他來說,聽上去竟有些美好。
在穿過一小段地下暗流後,一條半幹涸的河床驀然出現在他們眼前。
他們鑽出來的地方,是一塊巨大的水下石群。爬上稍高的石面放眼望去,成片火紅色的炎藻暴露在無月的星空下,就好像一堆堆幹涸的血跡。在炎藻的環抱中,偶爾能看見幾朵更加暗紅的花朵。那些花朵有數輪巨大厚實的花瓣,合起來頗像一顆跳動的心髒,綻放時,花蕊處會顯露出幾簇拳頭大的黑色果實。
原來他們已經不知何時穿越了第六獄和第五獄的邊界,進入了怒河。
巨大的合歡鳥成群地徘徊在這一片河床之上,不時一個俯沖,将一整簇果實吞咽入腹。那些身子短小的鳥周身沒有羽毛,依靠巨大的膜狀肉翅滑行,在星光下,那些肉翅看起來呈半透明的乳白色,就像是人的肌膚。
一只中型的合歡鳥此時剛好俯沖過他們面前。路西斐爾震驚地發現,那只鳥居然五官分明,長着一張同天族類似的面孔。再仔細看,它軀幹連接着肉翅的部位,也依稀可辨四肢的痕跡。
路西斐爾心裏一陣發毛,忍不住向尤利爾靠過去。
尤利爾說:“合歡鳥是不能成功魔化的堕天使與白龍的後代。它們的戰力比不上堕天使、智力又低于白龍,成功地遺傳了父母的全部缺點,并不足為懼。”
路西斐爾心想,戰力和智力什麽的,那并不是重點吧。
尤利爾仿佛聽見了他心聲,笑了笑,說:“你連我都不怕,怕它們作甚。”
路西斐爾憤然擡頭,想說“你能不能不拿自己跟這些怪物比”,可話還沒出口,便被眼前看見的景象給噎了回去。
只見一片赤紅的河床上,無數暗紅色的炎藻向天空的方向伸出一條條發絲狀的突起,那些紅色的絲縧就像是招展在水中一般輕蕩,點點淡紅的亮光在絲縧間閃爍,進而融入一天璀璨的星光。在這樣的背景下,尤利爾颔首而立,嘴角帶着微冷的笑意,銀色的發絲垂落腮邊,一雙冰藍色的眼睛,赫然閃亮在他長發的陰影裏。
路西斐爾一時間只覺得自己又給陰蛇纏上了。
尤利爾也似乎覺察到什麽般,緩緩地眨了下眼。
路西斐爾在他右側眼角的下方,看見了一道棘紋。棘紋不長,只有不到半指,在星光下泛着銀色的微茫。
“尤利爾,你、你的……眼睛……”這是路西斐爾生平第一次結巴。
尤利爾伸出一只手放在眼前,片刻的沉默後,他低聲說道:“居然趕上了魔界的花汛。”
而他忍住沒說口的,還有半句:這運氣,也是絕了。
天将絕我的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