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陰蛇
5.陰蛇
路西斐爾問出那個問題後,很久也沒有得到答案。
這本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甚至連失望的感覺都沒有,卻産生了一種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失落。
耳邊潺潺的水聲、皮筏艇順流而下的聲音、遠處魔怪的嘶吼聲,這些聲音疊加在一起,反而給人一種死寂的錯覺。
就在路西斐爾已經确定尤利爾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尤利爾的聲音卻響在他的耳邊:“因為我辜負了我的人民,讓他們承受了苦難。”
尤利爾的聲音依然清冷,他的回答從某種程度印證了《天界史》上的講述。可路西斐爾只覺得有一種濃重的悲涼瞬間漫上心頭。
像是感覺到了他的情緒,尤利爾用平靜得近似永恒的聲音接着說道:“這世上,大多數人認定的東西就是真相。人心會變,真相也會變,沒什麽值得在意的。”
路西斐爾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卻不知道能說什麽,只能将臉緊緊地埋在尤利爾胸前。
尤利爾拍了拍路西斐爾的後背,心想,自己真是裝得一手好逼。
還有就是,哄孩子是項技術活,哄聰明又敏銳的孩子尤其如此。
第五獄地下水道中的生态系統特別簡單,除了浮游生物就是吃浮游生物的袖珍魔怪,袖珍魔怪的排洩物又滋養了浮游生物,大家特別能量守恒地相依為命。這就使得這一路走得特別安全,安全得甚至有些無趣。
路西斐爾一直在腦補尤利爾忍辱負重的往事,因此精神興奮性很高。尤利爾則趁機睡了一覺,直到皮筏觸到什麽東西停下來,才清醒了過來。
原來是裂縫中的水道已至盡頭,流水紛紛湧進地下的孔道,繼續前行。
接下來的路程基本都要靠潛水了。尤利爾放棄了皮筏,拉着路西斐爾跳下水。
由于火山的活動,這裏的水并不冰冷,路西斐爾卻仍能感受到一絲詭異的陰寒之氣。他下意識地拉緊尤利爾的手。
感覺到路西斐爾的不安,尤利爾停住腳步,科普說:“在此處地下河道唯一存在的魔物叫陰蛇,靠吸食其他生物的情感而生。陰蛇的女王名為利維坦,它擁有七顆頭顱,可以将人的七情完全吸淨,使人變成只會吞噬血肉的屍鬼。所幸,利維坦早已成為高等魔族離開了栖息地,仍困于此地的陰蛇多還幼小,不足為慮。只要你心态保持平靜,便不會引起這些陰蛇的注意。”說完,尤利爾掏出一根長繩,兩端分別系在兩人的手腕上:“水中單手不易活動,有事你就拉繩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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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斐爾“嗯”了一聲表示聽見,有些不舍地放開了尤利爾的手,然後懷着悲壯的心情,捧起了那只充滿了氣的巨戟獸胃囊。
胃囊“清新”的味道,真是令人精神都不免為之一振。
路西斐爾渾身“清新”地打了個寒戰,尤利爾卻已經潛入水中數米,手腕上的繩子逐漸繃直,路西斐爾深吸了口氣,也一頭紮進水中。
由于水中能量的感應比空氣中還是略有不同,路西斐爾剛下水的時候游得就有幾分吃力,尤其是腰上還系着一只浮力巨大的氣囊。好在尤利爾時不時通過繩子拉他一把,在一片漆黑中,這是路西斐爾能感覺到的唯一慰藉。
地下水道的情形十分複雜,充滿了各種水流沖刷出來的孔道和盲端。尤利爾毫無遲疑地在堪比迷宮的孔洞間穿梭着。路西斐爾憑借着優異的空間感發現他們一直在沿着水流方向移動,從沒有走過回頭路,也沒有遇見過死胡同。對此,路西斐爾表示,如果不是知道尤利爾沒來過地獄,他簡直要懷疑這裏是尤利爾的老家了。
在水下,時間的流逝感仿佛變得更加悠長。路西斐爾發現,之前感覺到的陰寒并沒有随着身體的運動而消失,反而愈加沉重,就好像套住了手腳的枷鎖。漸漸地,他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仿佛四肢都不再屬于自己。可他不想成為尤利爾的負擔,更不想被尤利爾看輕,便咬緊牙關,默默地堅持着,心想着再堅持一下,就一下,可能馬上就能浮上水面了。
可他越這樣想,四肢就越不聽使喚,漸漸地,他覺得頭腦似乎都不再受到自己的控制,只想沉沉睡去……
不對!路西斐爾瞬間驚覺,這樣的情況太異常了。下意識地,他便去拉手腕上的繩子,一拉之下,不免大驚神色: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那根系在他和尤利爾之間的繩子,不知何時,居然消失不見了。
路西斐爾認真感受了一下四周,感覺到的,只有一片濃稠的黑暗,和仿佛宇宙誕生前的空寂。哪裏還有尤利爾的身影?而周圍的世界,空闊得,也仿佛是誕生前的宇宙,感覺不到水流,感覺不到四周的孔洞,自己,就像是懸浮在真空中,不知身在何處。
一股貫穿脊髓的涼意,蔓延入路西斐爾的心中。
路西斐爾命令自己必須鎮定,尤利爾他會發現自己的異狀、他會來找自己的。
他會嗎?
他憑什麽要來找你?
對于尤利爾來說,路西斐爾是什麽呢?
路西斐爾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片光亮。在光亮的中心,有一扇潔白的大門,大的門扉很高,直達雲端,其上籠罩着層層白色的雲幕。兩側聳立的門柱上,雕刻着美麗的天使,他們擁有最潔白的羽翼和最甜美的笑容,手握着橄榄枝,周身被鮮花環繞。
尤利爾此刻就站在門的中央,身上穿着一件潔白的禱袍,銀色的長發披散在身後,發間點綴着點點星光。他微微地笑着,柔聲對他說:“路西斐爾,你看,天門到了。”
尤利爾的笑容很溫暖,眼睛微微眯起,冰藍色的眸子隐在長睫投下的陰影中,卻仿佛凝聚了漫天的星光。
路西斐爾忍不住伸出手,撫上尤利爾的眼睛。
這就是尤利爾的眼睛嗎?
尤利爾的眼睛,真美啊。
尤利爾緩緩擡起頭,雙目半瞌,就像是某種充滿了蠱惑的邀約。
路西斐爾禁不住湊過身去,想要去親吻那雙眼睛。
突然間,一聲劈開了層雲的響雷在路西斐爾耳邊炸開,尤利爾身後的大門突然被黑色的陰雲覆蓋,密集的雨線割裂了天空,落在身上粒粒成冰。尤利爾仍一臉溫柔地笑着,雙眼的位置卻爬滿了猙獰的光之荊棘,他嚴厲又冰冷地對路西斐爾說道:“路西斐爾,你龌龊的心思就是在渎神!你知罪嗎!”
“尤利爾……”
路西斐爾忍不住張開口,可話沒有說出來,便覺得一陣尖銳的疼痛貫穿了自己的呼吸。他從沒有溺過水,并不知道,那只不過是水通過氣管,湧入肺裏的感覺。
路西斐爾下意識地掙紮,卻發現越掙紮便越是疼痛,越掙紮,意識便越是模糊。他伸出手,無意識地抓着,期待能抓到什麽東西,哪怕是一個魔怪,也好過這世上只有他一人的感覺。
然後,真就讓他抓到了,一根冰冷的、冷得仿佛可以凍結靈魂的,東西。
路西斐爾盡管在上一刻還覺得無論是什麽,只要能抓到就好,可這一刻,卻仿佛被燙傷般迅速松開手。就在這時,他突然感到有什麽人握住了他的手,下一秒,一個溫軟的東西湊過來,堵上了他的口鼻。新鮮的空氣,幾乎瞬間帶給他一陣清明。
盡管知道什麽都看不見,路西斐爾仍然忍不住睜大雙眼。
四周的世界,奇跡般地逐漸顯現在他眼前。他現在,正處于一個斜行向上的孔道中,無數半透明的觸手自孔道壁的細孔裏伸出、搖曳在他的周圍,有些,居然附着在他的手腳上。而他的手腕上,除了那些觸手,還握着一雙指節修長的手。那雙手,以及那雙手的主人周圍,散發着淡淡的微光。
溫軟的觸覺自路西斐爾唇上移開,随之,路西斐爾看見了尤利爾的臉。
尤利爾的臉,仍是那張被光之荊棘盤踞的臉。然而此刻,那些本來安靜貼服在皮膚上的瘢痕般的植物,卻紛紛伸展開來,舞動在水中。原本是白色的荊枝,此刻如血般鮮紅,發出晨曦色的微光,籠罩在尤利爾周身。
此刻的尤利爾,不得不說,看起來十分驚悚。
附着在路西斐爾四肢上的半透明的觸手們顯然也感覺到了威脅,紛紛脫落,奔逃而去,轉眼間便消失不見。
路西斐爾發現,那一直以來如影随形的陰冷感,也随之消失了。
尤利爾緊拉着路西斐爾的手,拿腳用力蹬在孔壁上。兩人在水中迅速上浮,一陣風拂過臉頰的清涼之後,路西斐爾發現,他們已經到了水面之上。
新鮮的空氣灌入氣道,路西斐爾用力地嗆咳起來,咳出了好幾口水才覺得好些。尤利爾一言不發地拉着路西斐爾繼續游動,片刻之後,路西斐爾便感覺到腳觸到了地面。再跟着尤利爾蹒跚前行了幾步,便徹底攀上了岸。借着尤利爾周身尚未暗去的微光,路西斐爾看見,這是一塊凸起于水道中的頁岩。他們現在所處的空間不小,頭上起碼是幾十米高的穹頂,依稀可見密布的鐘乳石倒懸其上。再看頁岩周圍,分布着大小不等的石筍森林。
尤利爾臉上游弋出來的荊枝已經再次沒入肌膚,可顏色依然是一片鮮紅。
登上頁岩後,尤利爾便放開了路西斐爾,扯下手腕上的繩索,迅速走出去十幾步,然後手撐着額頭跪倒在岩石上。
一陣微弱的“滴答”聲響起,路西斐爾驚覺有血自尤利爾的指間淌了出來,沿着指縫滴落在光滑的岩面上。
路西斐爾下意識地向尤利爾邁步走去,尤利爾卻伸出撐地的手,決然地阻止了他的靠近。
“是我的錯,沒料到那些陰蛇會纏上你。”尤利爾的聲音讓人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可他指間的血卻一刻不停地滴落:“我用了光之荊棘來威懾陰蛇,只是受些反噬,不妨事。光之荊棘太興奮時會分不清宿主。你別靠近我,等它平靜下來。”
路西斐爾怔了怔:那些半透明的觸手,原來就是陰蛇。
陰蛇會吸食生者的情感。
是什麽情感,居然将這麽多陰蛇吸引了過來,自己也險些被溺斃在幻覺中……
路西斐爾低下頭,他的手腕上,還系着那根由巨戟獸神經纖維搓成的繩索。這根繩索從未消失,只是有一刻魔障亂眼,便看不見了。
路西斐爾解開手腕上的繩結。
——他從第一眼看見他,便将他看進了心裏。
他将繩索一節一節纏在手掌,然後收進懷中。
——他沒有料到,來救他的人會是他。可仔細想想,能來救他的人,也就只有他。
他擡起頭,望向跪坐在不遠處的尤利爾。
——他總是一副淡漠疏離的樣子,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尤利爾的手指,緊緊扣着岩層的縫隙,關節的地方白得泛青。
——他想為他做些什麽。
——哪怕他并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