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有那麽一瞬,宋愛兒覺得這晶瑩的世界變得寒冷了。風裏的雪花仿佛被席卷着鋪天蓋地地向她撲來,落在她的發上、臉上和翹起的睫毛上。她伸手抹去那些雪花,然後慢慢地放下手。手指蜷曲着,指尖一滴接一滴地落着水。
宋衣露溫柔地笑了笑:“姐姐,你怎麽在這裏?”
宋愛兒也笑,她和宋衣露其實是同年出生,嚴格來說,她只比她大了二十一天。少年時的宋衣露很少對她流露出這樣溫柔和善的笑意,後來她離開了宋家,這位小公主也全然沒放在心上。
風與雪花的人生,各不相幹。
宋愛兒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雪,才緩緩擡起頭,笑吟吟的模樣落在王邈眼底,讓他覺得既熟悉又陌生。他聽見她樂呵呵地答:“和男朋友來滑雪呀。”
“男朋友?”宋衣露聞言,轉頭看了一眼和自己說話的年輕男人,“王邈,是你嗎?”
“你們認識。”王邈頓了頓,“是姐妹?”
“同父異母的姐妹。”宋衣露淡淡地答,說着,又笑了笑,“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從前和你說過的。”
王邈挑了挑眉毛,眼裏看的卻是僵在遠處不動的宋愛兒:“這麽巧?”
一片片的小雪花繼續落在她的發上,宋愛兒深吸了一口氣,凍得紅紅的鼻子裏幾乎是嗆出一聲勉強的笑來。她站在原地,忽然蹲下身,像個孩子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王邈,我的腳崴了。”
這種不顧場合的撒嬌讓并肩站着的王邈和宋衣露臉上都愣了一愣。
王邈垂着眼看了她一會兒,終于慢慢地走過去,伸出那雙有力的大手。宋衣露見狀很快地轉過頭,鼻裏哼出一聲冷笑。
宋愛兒握住他的手,揪着他的衣角,很吃力地站起身。她把他的手攥得很緊,沒有再放開。仿佛只要稍稍一松,他就會跑到那個女孩那裏。
“很高興遇見你呀,Alice.”宋衣露主動走上前,伸出一只手要握。
宋愛兒一手挽住王邈,笑容淡淡:“我也是,Freda.”
宋衣露的指尖只是沾了沾她的手,立即松開,毫無誠意卻又客氣得厲害。她轉過頭,對王邈笑了笑:“天不早了,你們繼續玩。”
王邈的神色很溫柔:“一個人住酒店?”
“嗯,剛從巴黎回來。”暮色裏的宋衣露忽然回頭,巧笑倩兮。
王邈勾了勾唇角:“不如一起回去吧。”
宋衣露看着王邈,眼底流露出默契的眼神。那是小公主才有的姿态,既輕快又帶着一點矜持。她什麽也沒多說,甚至沒多看一旁的宋愛兒一眼,只是點點頭:“好啊。”
宋衣露住的是酒店,她和王邈住的是鄉村小別墅,出了雪場便需分道揚镳。宋衣露想要請他喝咖啡,王邈看了一眼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宋愛兒,終于還是出聲婉拒:“她腳受了傷,我看今天不太方便。”
宋衣露對于這個意外打擾他們的“第三者”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沒再說什麽。
宋愛兒跟着他一起回鄉村小別墅,一路上兩人幾乎沒什麽話。這種氣氛一直持續到他推開門,她起身去廚房系圍裙給他做晚飯。王邈倚在廚房門邊,靜靜地看着她低頭垂手的背影,廚房只開了一盞暖紅色的小燈,燈光流瀉一地,時光仿佛就此停止了。
她在煲一個在北京時常做的湯,需要一點時間來耐心等待湯汁慢慢地入味。
王邈覺得此時此刻的宋愛兒是不讨人喜歡的。假如她稍稍聰明一點,便該知道對他這樣的男人,怎麽做才是最好的。人前大大方方地笑,人後溫溫軟軟地哄,進退有度,讓他挑不出錯,而不是留下這樣一個僵硬的背影給他。這樣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讓兩人的關系結束得比她和他預料得都早。
王邈不願結束得太早,所以他主動挑起事端。宋愛兒正怔忪不寧地拿起一只湯勺要試湯,手腕猛然被人一抓,手指下意識地一松。“砰”一聲,湯勺落在了地上,清脆的聲響裏湯汁濺了一地。那些湯汁濺到了王邈的家具褲上,顏色難看。
王邈踢了一腳湯勺,把它踢得遠了些,身子擋在了她面前:“宋愛兒,咱們該好好地談一談吧?”
“談什麽?”
“你和Freda是姐妹?”他挑着眉毛問。
出乎他的意料,她既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淡淡地擡起眼,朝她看了看,眼神是空洞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王邈?”
反問句抛給了他,王邈皺眉:“我問你有沒有姐妹時,你怎麽不說出她?”
“追不着妹妹,拿姐姐解渴。這樣的事,你也沒提前告訴我呀,王少爺。”她笑着,反而難得地放松下來。
王邈看出來了,今晚的宋愛兒不一樣,和從前他所認識的所有宋愛兒都不一樣。他從她身邊走過,取了只放在櫥櫃裏的高腳杯,給自己倒滿了紅酒,這才輕松地坐在了沙發上,拍了拍一旁的坐墊:“坐吧,咱倆現在談談。”
他的眉角突突地跳着,口氣卻十分平和:“我看你對我不滿也挺長時間了,現在跟我說說,你這心裏到底怎麽想的我?”
宋愛兒知道他脾氣不好,這時候他的表情越平靜,心裏窩的火也就越大。可是她不怕,她是真不怕,在看到宋衣露的那一刻,那一點瘋勁就出來了。
宋愛兒想起蔣與榕曾經說過的那句話,真是應了景,原來在這等着她。
為什麽偏偏是她呢,是宋衣露,是另一個宋家的女孩?
宋愛兒覺得自己像是垂死的駱駝等着最後一根壓死自己的稻草,那稻草總不落下來,駱駝就會抱着一絲茍存的希望,小心翼翼,既卑微又有那麽點可笑。
現在,王邈把這根稻草親手放在了她的心上。宋愛兒想,這是最後的結局。
“王少爺,你曾經追過又沒追上的那個女孩,是Freda?”
王邈又開了一瓶紅酒,垂着眉,既沒吱聲也無反應。
我宋愛兒于是點點頭,又說:“她是我妹妹,同父異母,我們出生只隔了兩三個月。我是私生女,她是宋家的正牌公主。宋家很有錢,雖然在你這樣的人眼底,有錢得有限,不過總不至于一文不值。”
他開着紅酒瓶的手頓了一頓,撩起眼皮看着燈下的她:“你想說什麽,宋愛兒?”
宋愛兒仍是一臉平靜:“Freda脾氣很不好,又驕傲,不過對于比自己家世更顯赫的男孩,倒是很親昵。如果我沒猜錯,當初你追她的時候,壓根兒沒提過自己的身份。對嗎,王少爺?”
“她和我們的關系很大?”
“當然,如果我不是長了一張這麽像她的臉,咱們也走不到今天。”
王邈默然,宋愛兒很聰明,她至少猜出了這個開頭的一半。一個偶然的機會,富家少爺在4S店遇到和自己的初戀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洗車女孩,一個揮金如土,一個愛錢如命;一個步步為營,一個不動聲色;一個自以為被愛上,一個只是忽然生出興趣想要逗弄。她和宋衣露長得很像,他記得宋衣露提起過自己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他找人調查後決定和她玩玩。
這些事,宋愛兒不傻,她全都一一地說出了。他的十指交叉,閑閑地握在膝上,等着聽她繼續說下去。
宋愛兒卻起身去給自己也拿了只高腳杯:“你喜歡上Freda是什麽時候的事,一定是很久前了吧?我猜是十幾歲時……那會兒你們都在國外念書?你追她的時候,沒告訴她你家族的情況,就像那些男孩一樣普普通通地追着。Freda拒絕了你嗎?我猜也不是完全拒絕你,她一向很喜歡吊着人的胃口,讓所有男孩都圍着她轉。所以她對你一定是像一位公主對着乞丐一般的親切。後來有一天你告白,Freda興趣懶懶地和你逛着街,走到街角時指着一個奢侈品店的櫥窗對你說:‘我喜歡那只手袋’。這句話打斷了你本來要出口的告白。”頓了頓,她幾乎像只貓似的嘲諷地笑了一笑,“她後來有沒有後悔死了?其實那天你運動服的兜裏揣着的那張卡,把一整個點的手袋輕輕松松買下也不是什麽難事。”
王邈聽得冷笑了一聲:“這麽了解你妹妹?”
“可是——就算這樣,她還是你心頭的那顆朱砂痣呀。”宋愛兒嘲諷地給自己倒滿酒,“紅酒醉不了人。”
“看到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貪婪又卑微,把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你是不是心裏很得意,王少爺?”
王邈淡淡地聽她說完,臉上卻沒什麽表情:“随你怎麽想,宋愛兒。我不是那個十幾歲的毛頭小子,和姑娘相處,我只要感覺最舒服的那個。”頓了頓,“你這樣說,這樣做,不過是把我推得越來越遠,推回你妹妹的懷裏去。”
“你不會。”
王邈幾乎被她的篤定逗樂了。
宋愛兒只是垂着眼,慢吞吞地說下去:“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不會有人像我這樣遷就你。”
他笑了一聲:“宋愛兒,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把我王邈的名字往那一擱,就算是冰天雪地裏的奧勒小城,也不會缺女孩追我。”
她聽得幾乎想笑,是呀,她處處奉迎,其實都是旁人能做到的事。只是王邈永遠不會想到,有一件事,別的女孩不會做,不能做,也不敢做。只有她,她宋愛兒敢和人聯起手,在溫柔過後捅他狠狠的一刀。這一刀子落下,不死也去掉半條命。她忽然明白了蔣與榕這個人的險惡。這個人,算得多好,給了她一個握刀的理由,又送了她一份落刀的勇氣。
蔣與榕把人心都看透了,他實在不用擔心自己會臨陣倒戈。
宋愛兒在微笑裏忽然落下一滴眼淚。她在心裏問自己:宋愛兒,你究竟……究竟要把自己弄入一個什麽境地呢?
宋愛兒想起蔣與榕曾經說過的那句話,真是應了景,原來在這等着她。
為什麽偏偏是她呢,是宋衣露,是另一個宋家的女孩?
宋愛兒覺得自己像是垂死的駱駝等着最後一根壓死自己的稻草,那稻草總不落下來,駱駝就會抱着一絲茍存的希望,小心翼翼,既卑微又有那麽點可笑。
現在,王邈把這根稻草親手放在了她的心上。宋愛兒想,這是最後的結局。
“王少爺,你曾經追過又沒追上的那個女孩,是Freda?”
王邈又開了一瓶紅酒,垂着眉,既沒吱聲也無反應。
我宋愛兒于是點點頭,又說:“她是我妹妹,同父異母,我們出生只隔了兩三個月。我是私生女,她是宋家的正牌公主。宋家很有錢,雖然在你這樣的人眼底,有錢得有限,不過總不至于一文不值。”
他開着紅酒瓶的手頓了一頓,撩起眼皮看着燈下的她:“你想說什麽,宋愛兒?”
宋愛兒仍是一臉平靜:“Freda脾氣很不好,又驕傲,不過對于比自己家世更顯赫的男孩,倒是很親昵。如果我沒猜錯,當初你追她的時候,壓根兒沒提過自己的身份。對嗎,王少爺?”
“她和我們的關系很大?”
“當然,如果我不是長了一張這麽像她的臉,咱們也走不到今天。”
王邈默然,宋愛兒很聰明,她至少猜出了這個開頭的一半。一個偶然的機會,富家少爺在4S店遇到和自己的初戀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洗車女孩,一個揮金如土,一個愛錢如命;一個步步為營,一個不動聲色;一個自以為被愛上,一個只是忽然生出興趣想要逗弄。她和宋衣露長得很像,他記得宋衣露提起過自己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他找人調查後決定和她玩玩。
這些事,宋愛兒不傻,她全都一一地說出了。他的十指交叉,閑閑地握在膝上,等着聽她繼續說下去。
宋愛兒卻起身去給自己也拿了只高腳杯:“你喜歡上Freda是什麽時候的事,一定是很久前了吧?我猜是十幾歲時……那會兒你們都在國外念書?你追她的時候,沒告訴她你家族的情況,就像那些男孩一樣普普通通地追着。Freda拒絕了你嗎?我猜也不是完全拒絕你,她一向很喜歡吊着人的胃口,讓所有男孩都圍着她轉。所以她對你一定是像一位公主對着乞丐一般的親切。後來有一天你告白,Freda興趣懶懶地和你逛着街,走到街角時指着一個奢侈品店的櫥窗對你說:‘我喜歡那只手袋’。這句話打斷了你本來要出口的告白。”頓了頓,她幾乎像只貓似的嘲諷地笑了一笑,“她後來有沒有後悔死了?其實那天你運動服的兜裏揣着的那張卡,把一整個點的手袋輕輕松松買下也不是什麽難事。”
王邈聽得冷笑了一聲:“這麽了解你妹妹?”
“可是——就算這樣,她還是你心頭的那顆朱砂痣呀。”宋愛兒嘲諷地給自己倒滿酒,“紅酒醉不了人。”
“看到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貪婪又卑微,把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你是不是心裏很得意,王少爺?”
王邈淡淡地聽她說完,臉上卻沒什麽表情:“随你怎麽想,宋愛兒。我不是那個十幾歲的毛頭小子,和姑娘相處,我只要感覺最舒服的那個。”頓了頓,“你這樣說,這樣做,不過是把我推得越來越遠,推回你妹妹的懷裏去。”
“你不會。”
王邈幾乎被她的篤定逗樂了。
宋愛兒只是垂着眼,慢吞吞地說下去:“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不會有人像我這樣遷就你。”
他笑了一聲:“宋愛兒,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把我王邈的名字往那一擱,就算是冰天雪地裏的奧勒小城,也不會缺女孩追我。”
她聽得幾乎想笑,是呀,她處處奉迎,其實都是旁人能做到的事。只是王邈永遠不會想到,有一件事,別的女孩不會做,不能做,也不敢做。只有她,她宋愛兒敢和人聯起手,在溫柔過後捅他狠狠的一刀。這一刀子落下,不死也去掉半條命。她忽然明白了蔣與榕這個人的險惡。這個人,算得多好,給了她一個握刀的理由,又送了她一份落刀的勇氣。
蔣與榕把人心都看透了,他實在不用擔心自己會臨陣倒戈。
宋愛兒在微笑裏忽然落下一滴眼淚。她在心裏問自己:宋愛兒,你究竟……究竟要把自己弄入一個什麽境地呢?
晨起時宋愛兒才發現王邈一個人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夜。她昨晚喝了許多紅酒,依稀記得自己推開房門,倒頭就睡下了。沒想到他還一個人清醒着。
宋愛兒拉開窗簾,外頭的陽光一下子傾瀉進來。她深吸一口氣,踩着陽光慢慢地走到他跟前,是一副什麽也沒發生過的輕快口氣:“醒了?”
王邈撐起頭看她一眼,宋愛兒溫柔的指尖撫摸上他的下巴,有點冰涼:“胡子都長了一圈,快刮刮去。”
他伸手抱住她,她順勢坐在了他的腿上,王邈親着她的下巴,從下巴親到鼻尖,再到眉心。宋愛兒始終是淡淡微笑着,不言不語。她想,這一場賭局,也許自己會比王邈輸得少上那麽一點點。只要少上那麽一點點,她就心滿意足了。
放在玻璃桌案上的手機忽然響起,宋愛兒替他去拿起,看到了那個說不上陌生也談不上熟悉的號碼,她把手機遞給他:“是Freda。”
王邈接過了,起身走到窗邊去接電話。
她蜷在沙發上靜靜地聽,王邈對着宋衣露時總是帶着一點柔聲細語,好像在對自己心愛的小姑娘說話。她聽他漫不經心地應着,不用看,也知道他唇角含着淡淡的笑的模樣。
錯了,全都錯了,宋愛兒想。如果一開始就知道結尾是這麽個結尾,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和他走下去。
王邈最後以一個簡短的“嗯”結束了這通清晨的電話。宋愛兒從沙發上坐起身,等着聽他說話。王邈把手機抛到了她懷裏,随口說:“Freda約我們去滑雪。”
宋愛兒把他的手機默默地放好,沒擡眼:“是約你去滑雪吧?”
他走上前,捏了捏她的臉:“忘記昨天的話了?把我推到別的女人懷裏,沒你什麽好處,宋愛兒。”頓了頓,“對Freda好點,別發難。”
宋愛兒閉了閉眼,在陽光裏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她只說了一個字:“好。”
到了雪場,換上裝備的宋衣露早已等待他們許久。她照例打量了一眼宋愛兒,發覺宋愛兒的神情平常,眉毛彎彎,氣色好得不得了,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轉過頭,繼續打量着王邈,王邈也與她點頭。
“昨晚睡得怎麽樣?”
“不錯。”
“我在酒店一個人住,無聊得很。恨不得太陽早早地升起,明天早早地來到。”
王邈眯着眼,打量着陽光底下的宋衣露,好一會兒才懶懶蹦出一句話來:“男朋友沒陪你一起來?”
“我忙着念書,跑秀,哪有時間交男友。”宋衣露也笑。
王邈沒接她的話,一摟着宋愛兒的肩,向那邊的雪道揚了揚下巴:“走吧。”
一路上宋愛兒只聽着他們談笑風生,等到了真正上裝備時,她忽然插了一句:“我也滑。”
王邈以為她在開玩笑,有心想逗弄幾句,想起宋衣露就在跟前,只好忍下了:“你腳踝受傷,滑不了。”
“睡了一晚,早好了。”她平平淡淡地答。王邈望着她,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溫和平靜地響起:“你在說真的,宋愛兒?”
“當然是真的。”宋愛兒笑眯眯地說,“都多少年沒見Freda了,我這是要和我妹妹滑雪呢,王邈,你可不能攔着我們姐倆呀。”
王邈心平氣和地退到一旁,大有一副要看着她演下去的陣勢:“行。”
宋愛兒又轉過身,笑吟吟地對着神色莫辨的宋衣露說:“我是頭一回滑雪,又摔得狠,不像你,從小就聰明,學什麽都快。這回滑雪你一定得讓讓我,Freda。”
宋衣露歪頭笑了笑:“當然。”
因為崴了腳,宋愛兒沒有穿着雪板去坐纜車,而是很不方便地抱着它。宋衣露穿着雪板,自如地走在道上,因為姿态悠然,更顯得像一個雪場的常客。
纜車緩緩地上升,天是冰藍的,遠處的山巒在薄霧中若隐若現,太陽在雲層後,仿佛安靜地俯覽着一整個世間。宋愛兒緊緊地抱住雪板,生怕掉了似的,一邊沉浸在這難得寂寞的氣氛裏。
等下了纜車,她把美景抛到了腦後,開始穿雪靴。因為崴了腳,宋愛兒穿得很吃力,咬着牙,一點點地穿好,卻沒辦法保持平衡,還抱着雪板,更顯笨拙。宋衣露沒管她,先自行話滑了下邊。一旁的王邈眼神安靜,似乎是要看着她出洋相。
她沒有出洋相,只是走得慢。抱着雪板下坡,每走一步都好似會摔倒,輕輕一動腳就是一滑。她索性扔掉了礙事的滑板,用雪杖戳着,讓它自己滑下去。
宋衣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沒說什麽。
王邈似乎也準備發話,她卻翹了翹唇角,勾出一個甜甜的笑來:“王少爺,你答應我的,不要插手,讓我們姐倆自己滑一次。”
等穿好了雪板,上坡也很困難。上了一半,她就開始腿發軟。她跌倒,抓着一旁教練的臂膀站起來,繼續往上挪去。滿身都是雪,頭發上也是,臉上也是。可是擦幹淨那些雪珠,宋愛兒臉上平靜如初升的朝陽。
宋衣露站在半道上,等着她一點點狼狽地手腳并用地爬上來。從頭到尾,她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話,以一種傲慢的靜默,享受着屬于勝利者的愉悅。
宋愛兒的臉色毫無波動,只是在達到目的地後才對教練點了點頭。教練滿面憂色地給她做了講解,這一次,宋愛兒聽得很認真。因為王邈不會在後頭護着她了,她跌倒時,也不會再有人伸出那樣一雙溫暖有力的手。如果她摔得太難看,只有看熱鬧和嘲笑的人。
“Are you sure?(你确定?)”教練最後一次追問。
宋愛兒看了一眼坡下白茫茫的雪,點頭:“Of course.(沒問題。)”
其實她一點兒也沒聽懂對方的指導,滿腦子都是空的。站在破上時,什麽交代也想不起。只會往下沖,遇到雪地有一點不平,就會失去平衡而倒下了。教練連忙趕過來再教了一次,宋愛兒一擡頭,見到的卻是宋愛兒遠遠地笑容。等她往下沖時,腳不會動了,似乎那雪板根本不是穿在她的腳上,完全沒法控制,一動就倒。教練看出了宋愛兒的緊張,仍舊想中止這場滑雪,宋愛兒卻扭扭頭,用眼神鼓勵對方放開自己。
沒滑過雪的人是不是是都會不太輕松?宋愛兒想着,自己每坐一次都特別累,比摔倒累多了。好在摔在雪地上并不太痛,摔倒了爬起來,還能繼續摔。
“重心在前,用腳的前掌壓住雪板,最好是整個人的重量都放在前掌上。重心越往前,越有力,也越穩。”不知什麽時候王邈的聲音從她背後響起,他就這麽慢吞吞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着。
道理宋愛兒也明白,可是無論如何,她似乎都無法放松讓整個人向前傾,總覺得會往前栽跟頭。一沖下來,想控制速度,人不自覺地會往後仰,一仰就起。
宋愛兒沒有轉頭看他,一手撐住身下被壓實的雪地,一邊緩緩地起身。
她不想在王邈面前像只可笑的醜小鴨似的,一點也不想。
王邈的話是管用的,漸漸地她開始回過味來。
站直了沖不會摔,宋愛兒慢慢試着彎膝蓋,重心又到後面去了。
她的腳崴了,只要一動,其實生疼。
宋衣露不會看不出,可是沒留情。王邈似乎也在嘲笑着她的倔強。在第六次剎車時,宋愛兒好像忽然感到重量放在膝蓋上時,能夠重心往前,身體前傾,再試試,真是這樣。她終于能自由地控制速度了。
宋衣露忽然在這時提出:“Alice,我們換條雪道試試吧。”
宋愛兒仰起頭,在一片被雪板和雪杖濺起的飛雪中安靜地看了她一眼。宋衣露唇角帶笑,彎彎的眉毛裏也含着笑,轉頭一指更遠處一條傾斜角将近八十度的雪道,輕描淡寫地問着:“你說那條好不好,Alice?”
宋愛兒聽後,終于轉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兩人身後的王邈。穿着滑雪服的王少爺站在一片晶瑩雪白中,沒什麽反應,如同沒聽見宋衣露突如其來的刁難一般。
她很仔細地注意着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變化,終于發現王邈是真的不在乎。
宋愛兒轉回頭,忽然就想起了清晨出門時他叮囑她的話:“對Freda好點,別發難。”
她心裏在笑,覺得戀愛中的人都是傻子。什麽時候宋衣露成了任人發難欺負的小白兔了?轉念一想,也許在王邈眼裏,他的Freda就是那樣的一個女孩,而自己不過是故事裏的惡姐姐。
“好啊,Freda.”宋愛兒笑眯眯地應下。
如果說先前的摔打是皮肉之苦,那麽這一條雪道幾乎讓宋愛兒傷筋斷骨,知道了“苦”是怎麽吃的。
一開始她就學乖放緩速度,希望能盡量控制住雪板。可是宋衣露選的雪道又陡又窄,根本沒辦法用轉彎來緩下速度,一不留神,就像箭一樣地沖得飛快,想剎車腳又使不上勁,突遇雪包摔得更慘。
教練反複提醒宋愛兒,碰到無法控制的情況,自己主動摔會更好,那樣不容易受傷。
宋愛兒試了幾次似乎真是這樣。主動摔,可以只倒下,卻不會那樣大翻跟頭。她在雪地裏直直地倒下,正碰上疾馳而下的宋衣露。對方濺起的飛雪像一場瀑布似的撲頭蓋臉地朝自己撲來,她在飛雪裏努力地擦着臉。
擦肩而過的瞬間,宋衣露忽然說了一句話,這句話的聲音是這樣的輕,這樣的細,幾乎可以忽略不聞,卻讓宋愛兒陡然撐手爬起來,想要追趕上她。
宋衣露笑吟吟地問:“你那個瘋子媽媽,還在醫院關着麽?”
宋愛兒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就像一張戴了很久的陶土面具,在突如其來的寒冷裏一下子裂開,露出裏頭真實的顏色。她揪緊腳下的一團雪,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崴了的腳被牽動筋骨,鑽心的疼。她沒顧得上,只是立即拿起雪杖和雪板。
要趕上宋衣露必須用很快的速度。而速度一快,剎車都剎不住。等宋愛兒的理智回過味,想着停下算了,已經來不及了。她看見一個雪堆,便朝雪堆直沖過去,想要減緩速度。哪知雪堆裏藏有石頭,膝蓋正好撞在石頭上了。
只聽“砰”的一聲,宋愛兒仰頭摔在了白茫茫的雪地裏。臉上,頭發上,身上全是雪,雪板和雪杖卻不見了。她無力去尋找,只覺得雙腿已不是自己的,疼得厲害,像是散了線的木偶,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
視線的餘光裏,有人從雪道的上坡趕來。
一個人……兩個人……她看清了,發了瘋似的跑在最前面的是王邈,氣喘籲籲地跑在後面的是教練。宋衣露……宋衣露呢?她一定現在自己需要仰視的地方,抱着雪板,既得意滿滿又飽含憐憫地微笑着,一定是這樣。
宋愛兒慢慢地閉上眼,開始做一個長長的夢。
四面都是潮水般湧來的寒冷,蒼白的雪地,遠處呼喊的人,還有那些不斷交錯的微笑一晃而過,充斥在眼前。
在那些的背後,她看到了一束暗淡而悠長的光,這道光仿佛從天而降,是從遙遠的世界某個角落發出的,經過了跋山涉水,才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光的盡頭有一個小小的黑點,慢慢地挪動着。等近了,她才發現是一個正在朝自己走來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下巴尖尖,眼皮褶子淺淺,嘴唇抿得很緊,好像一副很害怕的模樣。
漸漸地,她擡起了頭。宋愛兒忽然發現,那是十來歲時的自己。她驚愕地看到,對方的臉上正流滿了淚水,于是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抹去。然而一低頭,自己的雙手幹幹的,似乎什麽也沒抹去。小姑娘還在掉着眼淚,大顆大顆的。
她笨拙地抱住她的雙頰,一點點地揩去。那些淚水像是從她的指縫裏流過,便悄然失去了蹤跡。
“別哭。”她張了張嘴唇,說出兩個幹巴巴的字來。
小姑娘哭着,哭着,笑了起來,是帶着淚水的微笑。她就那麽安安靜靜地望着宋愛兒,眼裏流下淚。
宋愛兒喃喃重複那兩個無力的字眼:“別哭。”
“別哭啊。”
“什麽?”有人揩去了她臉上的淚,宋愛兒從夢裏醒來,發現一睜眼就是王邈無限俯近的大臉。王邈似乎很久沒休息的樣子,眼眶微微泛紅,眼裏充滿血絲,下巴也生出了一圈淺淺的胡渣。他盯着宋愛兒,像是盯着一只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怪物似的盯了良久,才慢慢地把放在她臉邊的手收了回去,靠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靜默裏,宋愛兒認出了自己是在鄉村小別墅的卧室。王邈支着額頭,似乎疲憊萬分:“剛見醫生來看過,你的腿……不礙事。”
“我又給你添麻煩了吧,王少爺?”她自嘲。
王邈冷笑了一聲,站起身,嘩啦一聲拉開卧室的窗簾:“宋愛兒,我有時是真不明白你都在想些什麽?”
“你在Freda面前也這樣說話嗎?”她忽然問起一個完全不相幹的問題,“哦,我忘記了。你認識她比我還早。”
“Freda和你是什麽關系?”
“我早就說過了,同父異母的妹妹。”宋愛兒想要坐起身,卻發現雙腿沉沉的,不像是長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擔心腿腳從此就落下了毛病,為了一時的置氣,真是不值得。王邈見她蹙着眉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的腿瞧,猜到她的心思,于是寬慰她:“我打電話讓人從英國找來的大夫,放心,不會落下毛病。”
宋愛兒聽得松了一口氣,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覺得詞窮,于是只好微微靠回了床上,幹巴巴地說出兩個字:“謝謝。”
這兩個字讓他想起了剛剛她在夢中的呢喃,王邈問她:“你剛剛在做噩夢?”
宋愛兒微笑着搖搖頭:“沒有。”
王邈盯着她那張淡然的笑臉:“我聽見你一直在對人說……說……”他咳嗽了一聲,別過臉,“別哭。”
“是嗎?”宋愛兒表現得比他還詫異,“我真是這麽說的?”
王邈轉回頭,冷眼看着她盡興發揮完表演功底才背過身,望着窗外的暮色中的皚皚白雪,好一會兒才說出句話來:“當我聽錯了。”
宋愛兒在奧勒小城的鄉村別墅一住十多天才堪堪能下床。王邈仍舊每天去雪場,三月後雪就開始漸漸融化了,所以這是全世界滑雪者最後的盛宴。有那麽幾次,她靠坐在床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