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這場金融危機持續升溫,對于王邈的家族随沒什麽影響,王邈本人卻多少涉入其中。所以丁大成就在正月初二上的崗,私人理財顧問從香港飛來,王邈和這兩個人在寫字樓的辦公室開了一個小會。
這場會只開了十五分鐘,宋愛兒在小廚房替他們煮咖啡,正要端上來,王邈已披衣推門而出。丁大成和另一位顧問相繼跟了出來。
王邈送他們到了門口,因為有這位私人理財顧問在場的緣故,他沒像往常那樣對丁大成頤指氣使,而是先和兩人握了手道了再見。等丁大成走到了寫字樓下,他才将短信發到對方的手機裏。
正月裏,諾大的寫字樓原本就冷冷清清。這時人一走,整層樓都只剩下她和王邈。王邈伸手接過她端着咖啡,抿了一口,起身環視着自己的公司。從工作間一直走到高級辦公室的花房,再看一眼小廚房,又坐在了空蕩蕩的會議廳裏。
宋愛兒從背後抱住他:“怎麽啦?”
“我剛讓人把這拆了賣了。”
她的笑容呆了一兩秒:“真破産了?”
王邈雙手枕着頭,斜眼瞥她一眼,似乎揣度着她臉上的表情。宋愛兒卻說出一句讓他險些噴出咖啡的話來。
“王少爺,我把那一小袋鑽石還你,你是不是還能再多撐一陣?”
王邈好不容易忍住笑,正兒八經地訓她:“送給你的東西,你就好好揣着。甭整天惦記着救這個救那個的。我王邈能要女人的錢嗎?”
宋愛兒見他的祖宗脾氣又發作,登時覺得自己演得自作多情了。王邈說:“這次的事一下兩下不能消停。這渾水再蹚也沒什麽意思。生意人不是政客,用不着吹破牛皮保臉面,錢放在哪兒最安全,又能錢生錢,生意人就往哪走。”
宋愛兒看了眼空蕩蕩的一層樓。
再過幾天,這裏的一切都要易主了。
“想什麽呢?”
“走了,散了,沒了。”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宋愛兒忽然想,很多人的一輩子,也不過如此。
到了三月初,杜可的一個電話讓宋愛兒再次深覺如此。
杜可一打通電話,就開門見山地問:“愛兒,你手上還有多少錢?”
宋愛兒的心咯噔一下:“杜可姐,出什麽事了?”
杜可欲言又止,最後丢下一個地址給她:“見面再說吧。”
宋愛兒感趕酒吧時,杜可正坐在角落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她抽得兇,整個豔麗的臉龐幾乎陷落在一片雲繞霧缭之中。宋愛兒大大方方地坐在她的對面,沒阻止她抽,也沒給自己點上一支。她就這麽坐着,等着杜可什麽時候發話。
杜可又抽了兩支煙,終于用指甲彈落了煙灰。那青瓷小缸裏的煙灰幾乎堆得快要溢出,有一兩點落在了宋愛兒的煙藍裙子上,杜可看了一眼她的裙子,心中有了數:“那位少爺對你還挺好的。”
“他出手一直挺大方。”
杜可沒心思關注她和她男朋友的那些事,只說:“我遇上了點麻煩,想來想去,也只有找你了。”
宋愛兒定了定神:“有什麽事不能叫蔣先生知道?”
“我去了幾次澳門,玩得太大,手氣又不好。”杜可站起身,點着打火機,又點了一支煙,深吸一口後徐徐地吐出。那些煙霧幾乎全噴在了宋愛兒的臉頰上,“這回,欠了點小錢,一時補不了空子。”
宋愛兒聽她說着,腦子忽然嗡一聲,知道事情不好了。
杜可掐滅了煙頭,問:“愛兒,你借我一筆錢好不好?”
宋愛兒想,她剛認識杜可那會兒,杜可只是愛買奢侈品,兼嗜酒如命,還沒有賭博的壞毛病。這毛病一定是被哪個男人給帶上的。
“怎麽樣,你能幫上忙嗎?”
宋愛兒問:“你……欠了多少,杜可姐?”
“不多,不多……”杜可彎腰在她耳邊說了一個數字。宋愛兒猛然擡起眼,定定地注視着黑暗中杜可的面容。
杜可還在問她:“一個字,借麽?”
宋愛兒點點頭。
杜可再不好,畢竟幫過自己。宋愛兒永遠記得那時的自己有多狼狽,一個人剛來北京闖蕩,連自己的生活尚不能保證。
她把母親許南屏安置在杭城一個盈利性的收容所。床位不夠後,所長讓人把許南屏關在了雜物間裏,每天只給一碗菜糊糊,不出人命就好。一個認識她的保姆悄悄發了短信到她手機上。心急如焚的宋愛兒當天就趕回了杭城,她記得自己當時推開門看到的蜷縮在牆角的母親的樣子。
她已經三個多月沒洗過頭發,餓得憔悴狼狽。一擡頭聽見推門聲,吓得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宋愛兒站在門口,不動了。她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手是濕漉漉的。
當天,她就給許南屏轉了最好的療養院。那兩萬塊錢,是杜可借的。她欠杜可一筆情,從欠下的那天起就知道一定要還的。如果沒有她,許南屏不會活得那樣安适。她說了不借她錢,可是之後的兩年裏,有幾次自己在窘迫之下硬着頭皮想請求療養院暫緩繳費時,對方卻告訴她,許南屏的醫藥費從沒斷過。
宋愛兒欠這個情,欠的太久了。杜可給自己這機會,怎麽能不還?
杜可欠的賭債數額龐大,宋愛兒準備把這一袋子的原鑽都拿去換錢,沒有門路,她又怕吃了暗虧。思來想去,只有一個人選最合适,偏偏丁大成還是蔣與榕安插在王邈身邊的眼線,而蔣與榕與杜可的關系又不一般。
她把鑽石交給丁大成去處理,勢必驚動了兩方。好在王邈這段時間處理自己的生意也是忙得不可開交,用他自己的話說,這麽多的人靠着我吃飯呢。
他善後也做得好,不聲不響地就給所有人都安排了去路,在這麽一個大裁員的環境下,幾個公司的核心人物都被調往王家其他的事業領域。剩餘的員工也給足了幾個月的遣散工資。
宋愛兒心想,王邈這個人就算有再多的不好,有一點總是好的。他是個不欠員工辛苦錢的老板。
她去找王邈時,王邈正好有事出去了。宋愛兒坐在王邈的辦公室裏,因為馬上就要搬走了,這裏顯得空蕩蕩的。只有那臺跑步機還在,架子上擱着半濕的毛巾。她很細心地把毛巾擰幹,擡手要敲門。門是半掩的,宋愛兒一回身,笑了笑:“丁秘書?”
丁大成沒有走進辦公室,也沒有轉身離開。他只是停住腳步,靜靜地站在了門邊。
“王總有事出去了。”
“我坐這兒等他回來。”宋愛兒落座在王邈那張寬大的老板椅中,雙手拍着紫檀木把手,一轉椅子,悠然地看着他。
丁大成眼底含笑:“你有事想找我?”
宋愛兒擡眼看了他一眼,幾乎疑惑他有讀心的本領:“我……”說罷,釋然一笑,“你怎麽知道?”
“我猜的。”丁大成的面容若水,很是沉靜,“我還猜,這事和一個叫杜可的女人有關。”
宋愛兒想,他跟着蔣與榕的時間比跟着王邈的都長,這些事瞞不住他:“你知道哪兒能把鑽石兌賣了嗎?”
“王氏家族在安特衛普有很大的鑽石行業背景。你要轉手的東西,如果是王邈送的,只怕不好出手。”丁大成沉吟片刻,如實說。
宋愛兒看着他:“我知道你有辦法。”
話說到這裏,幾乎是無話可談了。丁大成把文件擱在王邈的書桌上,安靜地轉身走了。
王邈回來時,四周很安靜,宋愛兒仰着頭靠在他的老板椅上,雙手微微垂下,是一副睡着的模樣。初春傍晚的光線很暗,高樓的點點燈光像是水一般地湧進狹窄的窗隙,從她小姑娘一般柔軟安寧的面龐上掠過。宋愛兒睡着時,嘴唇是微微張合的。伴着呼吸,仿佛一只小魚在吞吐着小小的水沫。
王邈忍不住坐在辦公桌上,俯下身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會兒,起身要去拿櫃子裏的毯子給她蓋上,開櫃門時發覺裏頭空空如也。王邈這才想起這是自己在這兒的最後幾天,這層寫字樓馬上就要換主人了。
他索性脫下自己的大衣,替她蓋上。
宋愛兒這一覺,睡得既死又沉,直到了七點多才醒來。醒來時四周黑漆漆的,她以為是夜裏,伸手要去開床邊的燈。啪一聲,險些打在了王邈的側臉上,他無聲地往後仰了仰頭。
她清醒過來:“你回來了?”
“上哪兒瘋去了,一個覺也能睡得這麽死。”
“昨天陪杜可姐玩牌,鬧得晚了些。”
“宋愛兒,那是你幹姐還是親姐?”他不滿。
宋愛兒知道他最近心情不錯,因為要脫手的事務全都處理得挺幹淨:“誰讓你這麽忙?我不和別人玩牌去,還不是死命地花你的錢。”
“喲,聽着口氣,贏得不少啊。”他來了興致。
宋愛兒看着那雙銜着笑意的明亮的眼睛,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想起要兌掉的那袋鑽石。
窗外仍在下着雪,初春的雪是時斷時續的,飄進行人的衣領子裏,好像一個個落在頸上的情人冰涼的吻。宋愛兒披着他的大衣,王邈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因為剛在跑步機上運動過,渾身透着熱氣。她有點擔心地回過頭,倒着走:“你可別感冒了。”一邊說,自己就撞上了路邊的杆子。
宋愛兒登時覺得自己蠢透了。王邈也樂,伸出一只手給她。
路燈下,她的臉上沾着晶瑩的雪,披在身上的大衣也弄髒了,仰着張小小的臉:“崴了。”
“腳崴了?”
王邈蹲下身,一邊替她揉腳踝,一邊不住地數落着她:“大雪天蹬着個高跟,能不崴了你的腳嗎,宋愛兒?怎麽着,還瞪上我了。我說得沒理?就你這小矮個,蹬個恨天高也不能和人超模比。”
其實宋愛兒個子并不矮,只是因為他長得高,所以看誰都是小矮個。她悶不吭聲地聽他喋喋地數落着,垂着眼,心底很有了些拿塊抹布堵住這祖宗的嘴的意思。王邈還要教訓她呢,一對雪中夜跑鍛煉的夫婦從他們身邊經過。
妻子樂呵呵地瞥了宋愛兒一眼:“小姑娘,別和你男朋友吵架啦。吵架也不能在雪地裏坐着啊,北京這天兒,多冷。”
話未落音,一旁的丈夫已笑着接口:“當初我追你的時候,怎麽沒見你這麽通情達理?”
王邈看着兩人在茫茫雪夜中遠去的跑步身影,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雜雪,忽然捏着嗓子也來了一句:“小姑娘,別和你男朋友吵架啦。吵架也不能在雪地裏坐着。北京這天兒,多冷啊。”
宋愛兒腳崴得厲害,實在站不起身,恨恨抓起一把地上的雪,攏在手心,砰一聲朝正自得其樂的王邈砸去。
王邈“喲”了一聲,躲過了,愈發得意:“小姑娘,你怎麽就不通情達理呢?”
兩人一個扔,一個躲,正鬧得起勁。遠遠就見一個推車的環衛工大爺拿着掃帚朝他們跑來,邊跑,邊大喊。
“嘿,嘿,幹什麽呢!我剛掃成一堆的雪……給我站住!站住!”
他背着她跑在雪夜的路燈下。
宋愛兒很瘦,所以在他的背上只要乖乖地趴着,抱緊他的脖子,王邈幾乎能不費什麽力氣就把她背起。
環衛工大爺一直追了很遠才氣哼哼地停下。宋愛兒使了個壞,朝後望了一眼,哎呀了一聲:“王邈,王邈,他又追上來了。”王邈剛停下的步子立即止不住了,等跑過街角時,他也留了個神,眼角餘光往後一瞥,心裏明白了過來。
“王少爺,你怎麽不跑了?”
“我跑什麽呀?”王邈慢悠悠地來了一句,“亂丢雪球的人又不是我。”
宋愛兒被噎了一噎,小聲問:“你還能見死不救了不成?”
王邈慢悠悠地點了個頭:“哭着求我,抱個大腿什麽的,也是可以考慮的。”
宋愛兒沒等他得意完,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鬧什麽呢?”
“放我下來——”她撇撇嘴,“我自己能走。”
她是真的能走,雖然youa得一瘸一拐,看在旁人眼裏,還有那麽點可憐巴巴的味道。王邈在後頭邊看邊笑,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揚,他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他們之間悄悄地變化着。從前的宋愛兒可不是這樣的。她要是那麽有骨氣,就不會被他那樣瞧不起過。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氣性這麽大了。王邈有時覺得自己也在變,變得耐心多了,原來寵一個人是這樣一種感覺。他只被人寵過,還沒寵過人。像個毛頭小子似的,什麽都要重新學。
“哎,哎。”一邊想着,王邈已經追了上去,“宋愛兒。”
“幹什麽呢,王少爺。”
“你能不用屁股對着我說話嗎?”
這話噎得她不能不轉身了:“要把我背回去呀?”
“咱們打車去機場吧。”他慢慢地牽住她的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攏在一起,抓握在掌心。
“現在?”宋愛兒吃了一驚。
“嗯。”王邈漫不經心地說下去,仿佛說的只是一句平淡無奇的家常話,“去瑞典。斯德哥爾摩的夜航班機,在飛機上睡一覺,明早就能滑雪了。”
兩人什麽行李也沒收拾,打了個車就直奔機場。在候機室時,宋愛兒還覺得像在夢中,心撲撲地跳着。一個多月來王邈一直忙着收拾公司的事,這時有些疲倦,歪着頭倒在她肩膀上就睡了會兒。宋愛兒摸着他的眉毛,覺得掌心被紮得癢癢的。
長這麽大,她沒有滑過雪。最早的時候想要練習滑冰,可是永遠只能做別人的觀賞者。她在滑冰場做免費義工,偶爾會偷偷跑進訓練的地方看一眼在那裏翩翩起舞的女孩子們。她被宋家的仆人誣賴偷了滑冰鞋,因為不承認,被打得傷痕累累,關在了那間放雜物的老房子裏。整整兩天,只能對着滿屋子的舊家具和牆上挂着的一張老照片出神……哦,對了。她沒和王邈說過這些,她只是告訴王邈,自己被人誤關在老屋子裏過。
王彪只是小憩了片刻,就醒了過來。他不像她會睡得那麽死那麽沉。登機時,夜色如黑絨般優雅,滿天繁星是一顆顆璀璨的小鑽石。你沒有坐過趕夜的國際航班,不過知道斯德哥爾摩和北京有七小時的時差。
“像不像在雲層上看月光?”
“哪有這麽詩情畫意,和地上一樣,一片漆黑。有時有時差,可能會追着太陽飛。”王邈坐國際航班如同家常便飯,頓了頓,忽然想起一個畫面,“不過有回坐夜航從國外回來,看見過很漂亮的景色的。最上頭是一片漆黑,有好多星星。中間是淡藍色,地下是紅的。”
他很少會去形容一些美的東西,講起來也亂七八糟。宋愛兒但是聽得很認真,因為實在想象不出那個畫面,也只得作罷。
“一覺醒來就到瑞典了?”
“嗯。”
“王邈,我沒見過大世面,也不像那些有錢人家的姑娘,從小滿世界亂飛。我不懂的東西,你要耐心教我。”
“嗯。”
“我沒滑過雪,怕自己會摔跤。你記得扶我。”
“嗯。”
“摔倒的時候四腳朝天,樣子一定很醜。你別使壞給我拍照留念。”
“嗯。”
“我的腳崴了,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好。”她喃喃着。
一直閉目靜靜養神的王邈沒有再“嗯”下去,俯過身,按住她的肩膀,忽然狠狠地親了她一下。他的眼底含着笑,像一個情窦初開的少年看着一旁同樣笨拙不安的少女,也只是一瞬,他又重新閉目躺回了座位上:“宋愛兒,你磨磨唧唧的,到底想說什麽?”
宋愛兒也啞巴了,兩人都無話可說。
于是王邈簡單精練地做了總結:“睡吧。”
他們一落地,王邈并沒有急着帶她在瑞典轉,而且住進了一家酒店。在酒店套房裏,宋愛兒乖乖坐在沙發上,任由王邈半蹲着,脫下她的鞋,仔細地觀察着她的腳踝。
“要兩天才能好。”王邈最後下了結論。
宋愛兒有點好奇:“你經常受傷?”
“老頭是登協的會長,我從小跟着他爬山。”他簡單地解釋了一句。
宋愛兒又問:“你登過最高的山是哪座?”
“珠峰。”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小小的兩個發旋相挨着,頭發很短,紮在人的掌心有點疼。
王邈擡頭瞥了她一眼:“逗狗呢你?”
宋愛兒哈哈大笑:“哪有人這麽比喻自己的。”
處了這麽久,她才發現,王邈其實是個挺好說話的主,只要你把他當成和自己一樣的人,會哭,會笑,會沮喪。不巴結,不谄媚,不老是想着慣着他。這個人,也就會心平氣和地聽你說會子話了。
宋愛兒沒想到,錯覺和真實有時只是一線之差。他那麽好說話,只是因為,那時他是真的喜歡她。
她在酒店整整休息了兩天,到了第三天時,王邈親自确定了她的腳踝沒事,兩人才整裝待發。他早就提她準備好了所有的東西,兩人直接坐飛機抵達耶姆特蘭。瑞典的滑雪場很多,中部擁有98條獨立雪道和44條登山纜車,曾經承接過2007年世界高山滑雪錦标賽的奧勒是其中翹楚。
下了飛機,抵達奧勒縣城。宋愛兒才發現這原來其實是一座很安靜的小城,因為還在滑雪季節,所以有世界各地的游客趕赴過來。
她和王邈随意進了一家路旁的咖啡館,手捧着熱乎乎的咖啡,相對而坐。窗外是一片動人心魄的雪白純淨。四周有輕聲交耳的男女,低調而優雅,她和王邈算是情侶中的另類。兩人各有兩人的事,像老夫老妻,少了點膩歪。
宋愛兒慢慢地啜着咖啡。
那些事,歷歷在目,仿佛才發生在昨天。她險些就忘記了,這個人,曾經多讨厭。而自己,又是多麽拼命地咬牙在他身旁紮下根。
一旁有人用中文請王邈給他們拍照。
男人笑容腼腆:“我們是新婚夫婦,在瑞典度婚假。”
王邈很有風度地點點頭,接過相機,走到一個角度合适的位置,慢吞吞地調着光。鏡頭裏,年輕男女笑得很甜蜜。
他拍完後,不知怎麽想的,忽然掏出了手機,沖對方笑了笑:“出來得急,只帶了手機。也給我們拍張留念吧,麻煩了。”
對方欣然應允。他于是一轉頭,沖她招招手:“宋愛兒。”
宋愛兒笑容僵僵地站到了他的身邊,壓低聲,和他咬着耳朵:“王少爺,不在一起拍照外穿,這不是你定下的規矩嗎?”
王邈正看着手機的鏡頭,手腕用力,啪一聲将她的頭靠向了自己,一邊保持着笑容不變,一邊低聲說:“那是對你定的,又不是對我。”
這個人,還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宋愛兒心想。她笑得蠢臉都快僵了:“你倒是找個姿勢啊,這樣頭靠着頭,蠢死了。”
他“噗嗤”一聲樂了,朝對方使了個顏色,在她猝不及防的說句,忽然歪過頭,親他嘟起的嘴。宋愛兒毫無防備,眼睛瞪得大大的,是一副吓懵了的模樣。
只聽咔嚓一聲,接着是那對新婚夫婦含着笑給王邈叫好的聲音。
“你的女朋友真可愛。”
“謝謝。”
“你們……還是學生吧?”對方遞還手機時,望了一眼宋愛兒。她長着一副嬌小的面孔,身子板也瘦,被親吻時呆若木雞的模樣帶着一點小姑娘的羞澀。王邈又是這樣的平易近人,兩人嬉戲打鬧都似在最好的年華。
王邈低頭看着手機上的照片,沒擡頭,只是應着:“嗯,是學生。在英國念書,趁着放假來奧勒滑雪。”
宋愛兒挨着他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就伸手想要奪過去:“醜死了。”
王邈樂了,一下子把手機舉得高高的,看她像只憤怒的小兔子似的在自己面前蹦跳着,夠不着,摸不到。
宋愛兒垂着眼睛想了一會兒,轉身要走出咖啡館,他從後頭追上來:“宋愛兒,宋愛兒。”
她轉過身,他已經把手機舉到了她面前:“你看,删了。”
宋愛兒瞥他一眼:“誰知道你備份了沒有?”
王邈呵了一聲:“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就你那個傻模樣,上趕着求我,我也不能存手機裏瞎自己的眼。”
他話說得毒,宋愛兒反而高興起來,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真沒存呀?”
王邈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真沒存。”
她是真的信他:“我好不容易能在你的手機裏留一張照片,真不想是這個醜模樣。要是以後你想起我,想起這天的奧勒滑雪場,翻出這張照片,就永遠只能見着這個樣子的宋愛兒了。”
王邈笑了:“甭在我面前賣可憐,你是怕我将來發給你的‘下家’出醜吧?”
宋愛兒見他說得雲淡風輕,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心想,這祖宗別不是發現了什麽。可看他那模樣,又不似生氣。
宋愛兒笑吟吟地接了話:“不能呀。從來只有你嫌棄我的份。”
她的伏低做小沒哄高興他,他想停下步好好地親一親她,問問她“宋愛兒,我這掏心掏肺的,敢情咱們只剩這階級感情。”或者什麽也不說,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等她自己明白過來,知道有些東西在漸漸變着,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
為着這個,王邈忍住沒說話,只是看着她輕松走在前頭的身影,低頭把手機裏備份的那張照片又看了一眼,一直抿着的唇角微微上揚了一下。
他們住在附近的鄉村別墅裏,清晨一起床,拉開窗簾,展目便是無窮無盡的白雪。當宋愛兒還在被窩裏時,王邈就早早地起了床,在廚房煎了蛋,切好面包,熱了奶,坐在一旁的長桌邊攤開一份英文雜志讀起來。總得到九點後她才懶懶地起床,他已經在外頭跑了一圈步,回來得正好。
宋愛兒打了個哈欠:“起這麽早,王少爺?”
王邈扯了扯唇角:“早飯在桌上,自己熱去。”
宋愛兒覺察出他有些不高興了,連忙洗漱完,乖乖地坐在桌邊吃起面包煎蛋。宋愛兒正低頭慢吞吞地咽着牛奶,忽然感受到他長久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沒擡頭。只聽他曲起的手指緩緩叩落在桌上的篤篤聲。
“明天一早和我起來晨跑。”
她嗆了一聲,幾滴牛奶落在唇角,慌忙用手揩去:“明天?”從前她睡得多死他都不管,怎麽對這個上起了心來?
沒想到王邈正兒八經地訓她:“你看看你,在北京時隔三岔五地和你那幹姐姐鬼混,不是打牌到半夜,就是泡夜店到天明。天亮了睡下天黑起,你那一小臉膠原蛋白夠這麽糟蹋嗎?”
宋愛兒心想,有的人也是不要臉到了一定程度:“那你呢?你和狐朋狗友摟着年輕姑娘打桌球到半夜,就是健康生活了?”
“所以咱們到了異國他鄉,這些壞毛病都得改改吧?”王邈頓了一頓,溫柔的陽光下他的眸子仿佛變作了琥珀色,是冰天雪地裏最純淨的一點水光,“還有——那是我的事,你少管。”
宋愛兒低頭咽完最後一口熱牛奶,擡頭時已是一副平常模樣:“好啊,明天開始陪你一起晨跑。這總行了吧,少爺?”
兩人從看餐桌邊一路拌嘴到了門外。王邈起先一直耷拉着眼皮靜靜聽她的話,偶爾搭上一句,以刺激她繼續喋喋不休下去,直到出了門,漫山的雪光撲面而來。他才忽然蹲下身,檢查了一眼她的鞋帶,伸手替她系好。
奧勒是北歐最大最完善的運動勝地,在這裏,一切所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滑雪運動都能被游客體驗。宋愛兒是頭一次滑雪,好在不恐高,膽也大,一見那些平緩的滑雪場,沒等王邈出聲就先撇撇嘴:“沒意思。”
王邈摟着她的肩膀,一指遠處:“那裏倒是夠刺激。你要是回頭哭出來,可沒人理你。”
宋愛兒當即咬了一口他的耳朵,作為自己的回應。她這樣不在乎,倒是激起了他的興趣。王邈原先只是抱着陪她玩玩的想法,宋愛兒主動提出要找刺激,他便不再客氣。滑雪是個體力活,她先聽一旁的教練說完,很認真地問了幾個問題,覺得掌握了其中的關鍵技巧便準備開始。王邈不放心,一直跟在她後頭護着。
宋愛兒做了幾次深呼吸,低頭去看底下白皚皚的一片。這裏的天是冰藍的,藍得動人心魄一般的純淨。此起彼伏的冰雪山坡,因為空曠而顯得格外寧靜,游客們的喊聲笑聲遠遠地傳來,也變得十分不真實。
她又吸了口新鮮空氣,閉了閉眼,握緊手裏的滑雪杖,往雪道徑直下坡。急速變幻的視線裏,一片蒼茫的白雪被紛紛濺起,落在了雪杖的兩旁。宋愛兒覺得腦袋變得空了,很輕松,幾乎什麽事也不用想。王邈緊随其後,可以控制住速度,不出所料,她在雪道的邊界處來了個大翻個,一下子正正中中地甩在了雪堆上面。
宋愛兒摔得惬意,被凍得紅紅的臉頰正朝着天空。
她閉上眼,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這裏的空氣。
王邈撐起一只胳膊,捏了捏她的臉:“沒氣了?”
“讨厭。”
“起來繼續滑。”
“讓我歇歇。”她說着,睜眼看冰雪世界裏的蒼穹。這裏是北歐,是瑞典,是只有她和他兩個人的世界。在這裏,王邈不是王邈,宋愛兒也不是宋愛兒。他們是在英國念書的一對小情侶,因為趕上學校假期,來奧勒滑雪度假。
“王邈——”
“嗯?”
“你親我一下吧。”她忽然有些羞澀地笑了笑。
王邈聽得笑了一聲,不以為意。過了半晌,他發現宋愛兒轉過頭,正瞪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看他。他的眸子又大又烏黑,這樣看着他的時候,還倒映出了身後的一片片雪山滑道。他靜靜地看了幾秒,有些粗魯地抓起她的頭發,扣住她的下颚就親了上去。宋愛兒也不出聲,只是很安靜地等待着他把這場親吻結束。就在她覺得有些失望想要閉上眼時,他的氣息卻漸漸變得柔和,在她垂落的眼皮上,落下一個很輕的吻。
這個吻裏有融化了的血的滋味,她想。
“宋愛兒。”
“嗯?”
“起來吧。”他起身,把她從雪堆拉起,推着她往另一條雪道走,“走,再滑一次。”
這一次,王邈沒有再陪着她。宋愛兒一個人往下滑時,腦袋仍是一片空白,有一種豁然澄清的感覺。她有點明白杜可嗜酒的原因了,人想得多了,總是苦惱纏身。如有一物可以忘憂,當然會沉湎其中。
宋愛兒不記得那天自己滑了多少次雪,只記得從雪道上往下,腦袋一次次地放空。視線裏,皚皚的白雪一次次被濺起。她數了數,自己一共跌倒了十七次。好在滑雪服的防護到位,肩頭幾乎沒有淤青。
那天她和王邈鬧到很晚才覺疲倦,天空已泛起了酒紅色的暮霭,茫茫的雪地裏,山是灰藍色,此起彼伏的曲線溫柔無盡。工作人員開着亮一盞小燈的雪車行駛在雪地裏。
王邈扶着她站在雪道上端時,叮囑着:“最後一次了。”
她點點頭,轉頭看他:“王邈,要是從這跳下去,死不了人吧?”
“幾十米的雪道,如果摔的姿勢到位,癱瘓還是不成問題的。”他客觀評價。
她搖搖頭:“那就算了。”
他的眼睛在暮色裏溫柔得出奇,似乎閃過一瞬的光亮:“想跳?”
“我還沒試過從高處往下跳呢。”
“我試過直升機滑雪,不是在這裏。那裏算是世界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大雪覆蓋了高山,雪線很柔和,勾勒出的仰角讓人控制不住沖動。晚上可以住在滑雪木屋裏,全程都有私人直升機護送。”頓了頓,王邈說,“我姐姐很喜歡那裏。”
又是這個姐姐。
宋愛兒不知為什麽,沒聽他提起這個女人,心中總是隐約一動。仿佛有什麽不對勁的東西在隐隐地發酵着。
這個女人,這個王邈眼中全世界最好的女人。這個女人,這個蔣與榕提起時一絲感情也無的女人。這到底是一個什麽女人?
“你姐姐……”宋愛兒試探地笑了一聲,裝作滿不在意,“當初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吧?”
“是挺多。”
“我猜也是。”宋愛兒見他眉目平和,正望着遠處的一片山脊出神,也就敷衍地笑了笑,把話揭過不提。
夜裏他們去附近的小酒館,北歐的小酒館總是安靜得出奇,即使是戀人也總是低聲竊語,使人覺得仿佛這一片溫柔又靜谧的燈光已近永恒。
宋愛兒咂了一口酒,把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縫,過了一會兒才說:“醉不了人。”
燈光中王邈和她對坐着,伸手捧起了她的臉,一邊撥開她臉頰旁的長發。她的整個眉目就這樣完整地呈現在了他的面前,淺淺的眼褶子,月牙兒似的笑眼,眉毛和酒窩都生得很好看。見他盯着自己,她笑:“又要親我呀,王少爺?”
王邈笑了笑,松手放開她的臉,神态卻是懶散放松的:“老實和你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