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夢從何處來
第二天王邈起了個大早。
宋愛兒揉着眼睛正要繼續睡呢,他就把一盤煎蛋放到她面前。煎蛋的香氣從鼻下不斷地探入,她不願睜眼,把自己裹在柔軟的絲被裏,像一只幼小的蠶蛹似的。王邈看着她一點一點地慢慢挪動,忍不住笑了笑,上前捏了一把她的臉。這下宋愛兒是真醒了,她聞見了他身上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
她一睜眼,那張清爽的臉就映入了眼簾。他穿牛仔褲、寬大的休閑衫,坐在她的床邊,慢慢地叉起煎得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吃了起來,“五分鐘,快把自己拾掇拾掇。”
宋愛兒知道他是片刻也不等人的性格,一下子睡意全無地坐起身。她漱口時他已吃完了早點,倚在門邊,叩門聲如擂鼓,“宋愛兒。”
宋愛兒來不及打扮,只好素面朝天地出來,頭發紮成了短短的麻花辮,搭在肩前。她這樣子讓王邈微微一怔,伸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腦袋,五指最終在半空中蜷成一個僵硬的姿勢,順勢落在她的肩頭。
半個小時後,坐在寬敞明亮的半露天餐廳吃完早飯的她終于從懵懂中清醒,望了一眼外頭,大片大片遼闊的綠,天是蔚藍的,不遠處還有湖泊。這裏不是什麽已開發的生态公園,而是真實的王邈的家。
現在,這個家的主人就在自己身旁站着呢。
王邈這人架子大,脾氣也是一陣一陣的。可是和他接觸久了,宋愛兒漸漸就忘了起初的那些不好,越來越惦記着他的好。
她慢吞吞地吃完飯,王邈早等得不耐煩了,勉強按下脾氣,那和顏悅色裝得十分敷衍。宋愛兒很是識相,擦擦嘴起身,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胳膊,聲音柔柔軟軟的:“一大早把人家叫起來,還不快帶我去見識見識?”
她挽着他繞過了大房子。大房子後面有一個寬敞的木質露臺,沿着樓梯往下走是草地,坐在餐桌上可以直接看到後院。
宋愛兒知道這一片不光住了一戶人家,想找找王家左右的鄰居。可是草地一望無際,似乎怎麽也看不到盡頭。遠處的湖泊安靜地倒映着五顏六色的樹木,仿佛童話中的靜谧之境。王邈看出她想找界線,于是領她上了露臺。坐在露臺上是見不到後面的界線的,左手邊很遠是一排松樹,王邈告訴她,那裏勉強可以算是和左邊鄰居的分界線。
後來宋愛兒才知道,左邊的那位鄰居就是王邈自己。
兩人正說着話,一只大狗忽然不知從什麽地方蹿出來。
宋愛兒險些吓了一跳,這只狗太大了,簡直有些像坐騎了。那狗見了王邈,立即乖乖地耷拉下耳朵,嘴裏哈着氣,無比柔順地躺在他們的腳下。遠遠地,馴狗員走了過來。王邈摸了摸大狗的頭,問那人一些諸如吃飯飲水般無關緊要的問題。那人一一回答,神色恭敬。王邈問得認真,聽得也十分仔細。那模樣簡直就像是一個合格的奶爸。
于是等那人牽着大狗走後,宋愛兒笑他:“你這哪是養狗啊,王少爺?你這是在奶孩子。”
王邈也笑:“Louis很小就在這兒了。那時我姐還抱着小奶瓶喂……”他說着,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
宋愛兒察言觀色,轉移開話題:“這裏除了草地和湖泊,是不是還有些其他的?我見到馬路上還有其他運送車進來。”
王邈站起身:“帶你去看看蔬菜園吧。”
兩天後宋愛兒終于對這個環境有了一定的熟悉。跑馬場,私人高爾夫場,樹林和湖泊……還有王少爺最愛去的狗舍。王邈在這個環境裏幾乎是怡然自得的,他像一個态度大方的主人,向卑微的客人展示着自己擁有的一切。
一次晚餐時,宋愛兒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他:“這裏一共有多大呢?”
王邈正切着盤裏的牛排,一刀刀割得既精細又緩慢,一邊切,他一邊說出了一個數據。
宋愛兒并不是除了自拍對什麽都一無所知的女孩,她在心底飛快地轉換了個數字,眼皮跳了跳。嗯,一百英畝,是很多人一輩子也無法想象的事了。
王邈教她打球時,她趁機又向他提出了那件在心裏盤算了許久的事:“回去後,會所就開始運營了吧?”
王邈一邊給她示範,還得分神聽她殷殷的追問,臉上的神情漸漸有些不耐煩。宋愛兒見他這樣,識相地閉嘴不提。
她會打高爾夫,只是動作生澀,要領卻基本熟識。王邈因此有點意外:“從前打過?”
宋愛兒掂着自己的杆子,搖搖頭:“我只看別人訓練過。”
王邈站在一旁看她發了幾杆球,興致盎然:“不錯啊,孺子可教。”
他很少說這樣文绉绉的話,她也聽得笑了:“現在拜師還來得及嗎?”
王邈攬住她的腰,在她飽滿的額頭上親了一下:“來得及。”
他教人是另一番姿态,全神貫注,神色平和中帶一點正經。宋愛兒盯着他的臉出了神,想,從前在國外念書時的王邈是不是也這番模樣?他那麽嬌氣的人,自己煮飯,自己料理生活,還能拿一個國外大學的學位,一定是非常努力才能做到旁人眼中的“輕而易舉”。王邈注意到她的目光一怔,勾了勾唇角:“才發現少爺我長得帥啊?”
宋愛兒沒傻到把這話當情話聽,順坡下驢:“是啊,王少爺,你這怎麽長的,眉毛眼睛是越看越有味。”
王邈樂了:“甭拍馬屁,拍了也不能把這高爾夫球場送你。”能名正言順地擁有這裏的一切的女人只有一個,王邈未來的妻子。
宋愛兒當然沒敢指望:“我哪能盼那個啊,我要一個會所的酒水還要不來呢。”
話尾不知不覺還是繞到了這上頭。王邈看着陽光下她漂亮極了的笑容,無動于衷:“找不自在是不是?”把杆随地一扔,他坐到遮陽棚下,拍了拍旁邊的椅子,“坐。我說,宋愛兒,你盤算這個有多久了?”
宋愛兒笑着露出一口整齊糯白的牙齒,乖巧中透着絲絲膽怯,“生氣了?”頓了頓,“是我不好,出來玩還談這個,掃了你的興。”
王邈不接她的話,只是拍了拍一旁的椅子,“坐吧。坐下咱們倆好好聊聊。”
宋愛兒硬着頭皮坐下,側臉去窺王邈的反應。王邈連眉毛也沒挑一下,是一副真要好好說幾句話的樣子。他的反應越是平靜,她的心就跳得越厲害。
“宋愛兒。”他終于緩緩地、悠悠地開了口,開門見山,直截了當,“知道我煩什麽嗎?”
她不說話,等着他一字一句告訴她。這是聖旨,也是耳提面命。他說了下去:“我生平最煩身旁人的算計。”
他站起身,她也跟着站起身。他随手指了指近處的高爾夫球場和遠處的湖光山色:“一百英畝的私宅對我們家來說不算什麽,拍賣場上的名畫對我們家來說也不算什麽……至于你那些手袋鞋衣,更是不值一提。我缺的東西,你永遠也給不了。所以有些事,不要妄想。就這麽處着挺好,哄得我高興了,不比陪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強?”
他的話像一個接一個的巴掌,赤裸裸地打在她的臉上。宋愛兒覺得臉頰發燙,燙得有了些許疼。連她自己也驚訝,原來這麽厚的臉皮,也會覺得臉紅,也會覺得難為情。
她的聲音低低地響起,有些無措:“知道了。”
午後的那場風波就像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塵埃,悄然無聲地被埋在了流淌的時間裏。到了晚餐後,兩人又膩歪了起來。他們躺在木質露臺上,看露天電影。
四周有青草的芬芳,夜露的香氣,月亮悠悠地挂在空中,蟲鳴聲時遠時近。他給她放了一部很老的電影,1974年的《鴿子號》,十六歲的美國青年羅賓獨自駕駛鴿子號環游世界一周,在船上陪伴他的只有一只貓。羅賓中途邂逅十九歲的女友佩蒂,沿途遙遙追随,直至壯舉完成。最後兩人見了面,一個在船上,一個在岸上。等不及船靠岸,跳下海就擁抱在了一起。
宋愛兒屏息,看得很認真。
她認真地盯着屏幕時,眼睛總是睜得很大,帶着一點小姑娘的天真,連王邈親自剝好水果送到嘴邊也不知道。他伸手喂她水果,她就咬下銜住。王邈剝完最後一瓣橘子,她習慣性去咬,一不小心就含住他的手指。她的舌尖軟軟地勾纏上他的手指,王邈的氣息變得有點沉重,俯身便吻了下去。
他擋住了屏幕,所以宋愛兒猛然回過神來。鋪天蓋地都是激烈的吻。王邈的雙手捧住她的臉,手指撩開她耳邊的發,和中午時那個一臉不耐煩的模樣截然不同。
吻完她,他又若無其事地躺回自己的座椅上,只剩下面紅氣喘的她。
宋愛兒花了十幾秒飛快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輕輕說了一聲:“你打斷我看電影了。”
王邈低低地笑着,她懊惱:“你笑什麽?”
王邈說:“宋愛兒,你怎麽老像個小姑娘似的?”
她有點不高興了:“我本來就是小姑娘。”
王邈伸出長長的手,揉了揉她的頭,敷衍着:“嗯,小姑娘。”其實他并沒有大她幾歲,只是因為家世的緣故,見的世面比她多,又執掌着巨額的財富。所以話裏話外,總不是很看得起人。
安靜的夜裏,她的眸中忽然閃動着不知是何的光芒:“王邈,如果我是和你門當戶對的女孩,我們一起長大,在國外也同班念書。你在球場踢球時,我是啦啦隊的隊長。後來你回國,我也有自己一份獨立的事業。咱們倆還會像今晚這樣肩并肩地躺這兒看《鴿子號》嗎?”
她問完後立即就後悔了,可是後悔中隐約還夾雜了一點別的什麽情緒。所以她靜靜地等,等得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至于等到的是譏諷,是嘲笑,還是他正兒八經的答案,全都不重要了。
可是等了不知多久,連草叢中的蟲鳴聲都漸漸歇了,他仍舊沒動靜。她終于有點不安地坐起身,朝他那頭看去。這一看,不知該氣還是笑。
王邈不知什麽時候早已睡着了。
宋愛兒在澳洲一共待了六天,這六天幾乎沒有去別的地方。每天早起她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赤腳穿過廊廳,走到房後的木質大露臺上遠望這裏的景色。淡金色的陽光灑在柔軟無邊的草坪和遠處明淨的湖泊上,樹林在白霧中若隐若現。這個世界是嶄新的,陌生的,又是那麽溫柔,幾乎要将她沉溺。
起先王邈問她願不願去大堡礁潛水,她看出他其實也不願挪動,于是很識相地推說自己在沙巴已經考了潛水證,暫時對潛水沒有更進一步的興趣。她給王邈煮蛋,也堅持每天給自己做一碗西米露。
王邈見她一副怡然自得的居家表情,打趣:“你把這當旅館住了?”
宋愛兒笑眯眯地聽着,沒吭聲,用勺子專心致志地撈着鍋裏的東西。她的想法挺簡單的,這樣的好地方住一天就少一天。
六天裏只出過一次海,是王邈帶她玩帆船。海浪劈頭蓋臉地濺到身上,宋愛兒穿着救生衣,戴着大墨鏡,美滋滋地拿手機和王邈合了個影。王邈不理她,她于是将他的頭微微扳過來一點,和自己頭靠頭地挨着,像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侶。
王邈一手抓着繩索,留了個神:“別把照片往外流。”
她“嗯”了一聲,扭頭繼續看海上的無限風光。
他們動身要回北京時,夜裏宋愛兒在大房子裏溜達,忽然問他:“這兒有沒有客房?”這麽大一棟房子,一定留着一些幹淨的客房,預備給那些在派對上酒醉不歸的客人。
王邈挺納悶地看了她一眼,點頭:“有。”
他帶她去看客房,宋愛兒這兒摸摸,那兒瞅瞅,忽然開起玩笑來:“王邈,下次要是還有機會來這兒……那時咱們倆應該早掰了吧,我可不願在你的女朋友面前挑事兒,到那時我就住這間房。”
王邈聽得挺樂的:“你還真會打算盤。”
她推開浴室的門,那是一間很寬敞的浴室,比她的卧室還要大得多,浴缸漂亮極了。她一按開關,吊頂的燈光璀璨地投射在腳下,仿佛整個世界都跟着亮了起來。牆上挂着精致的裝飾,架上疊放着幹淨整齊的浴巾,還有休閑的設備。
她轉頭對王邈說:“這浴室比我睡過的卧室都大。”
王邈來了興趣:“你睡過最大的地兒有多大?”
宋愛兒仔細想了想:“記不得了。不過我睡過火車的行李架,睡在那兒連翻個身都困難,要是伸出胳膊失去平衡,一定會一下子掉到過道裏。”
王邈沒心沒肺地笑她:“喲,那可真夠艱苦的。”
她突發奇想,“我能在浴缸裏睡一夜嗎?”蓋着暖洋洋的薄被,浴池邊熏上一盞香燈,一定很悠閑。
王邈伸手關掉了頂燈,黑暗裏她看不見他的眼睛,只能隐約感受到他眼神中藏不住的不屑。沒對她的這個想法作出什麽評價,他的聲音懶洋洋地響在頭頂:“別瞎看了,去草地上躺躺吧。”
王邈的手枕着頭,她的頭枕着王邈,兩人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有用人遠遠地走來,怕他們着涼,想添一席薄毯,被王邈用眼神示意轟開了。
宋愛兒還在想着那間比自己的卧房都大的浴室,滿腦子想開去,胸腔間被一種複雜的滋味充斥着。那是一種王邈這輩子也不會有的體會。她打開燈的一瞬間,真的,就那麽怔住了。
這裏是王邈的家,他有很多個家,很多個家裏都有這樣的客房。
她一直覺得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她一直相信只要努力就會得到很多年前小小的自己所發誓要得到的東西。可是王邈用自己的家随随便便就告訴了她一個事實——從起點開始,她就已經輸了。
宋愛兒正在漫無邊際地想着,唇上忽然感到一陣滾燙,原來是他俯身親了過來。王邈似乎格外喜歡親她,托着她的後腦勺,抵着她的下巴,細細地、慢慢地親。宋愛兒被他親得笑了笑,王邈雙臂撐地,低頭凝視她:“怎麽了?”
她緩緩地咬着字:“像在拍電影。”這是電影裏的男主角才會有的親法。他也笑,一下子失去了興致,翻身躺在草地上。柔軟的小草像是毯子,偶爾有幾根冒出的草刺,紮得人後背微癢。王邈說:“我在國外念書時,有一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圓。從實驗所出來,路上都沒什麽人了。我慢慢地走到運動場邊,躺在草坪上,聽着旁邊傳來的打球聲。在那一刻,世界好像只剩下那幾個打球的人。”
宋愛兒頭一次聽他這樣具體地說起自己的經歷,不由得歪過頭,追問:“那你呢?”
“我?”王邈笑了笑,調整着胳膊的姿勢,“我也不存在。”
她忽然就明白了過來,王邈是相信愛情的。
起碼,曾經的王邈相信過愛情。愛情在他眼裏是這樣純粹的東西,純粹得像一汪月亮的光,有霜上的露珠味兒。越是這樣,她的存在就越顯得可笑。
她的那點幾近星微的期盼,也變成一種莫名的嘲諷。
宋愛兒只在北京消失了一周,回來時卻發現杜可對她的态度起了明顯的變化。從前她是随叫随到的,雖然偶爾找份場面上的工作,明裏暗裏卻處處要靠她。杜可問她去哪兒了,她不願撒謊,只說陪男友飛國外轉了一圈。
杜可到現在還不知道她的男朋友就是喊蔣與榕姐夫的王邈,打量了一眼她的行頭,手腕上戴的,腳上穿的,動辄是個大數字。看來這回是真找了個冤大頭。
杜可給她斟了一杯咖啡,閑閑地坐在餐廳一角:“苦盡甘來了。”
在杜可眼裏,宋愛兒是個有底線的人。甚至,她是一個能守住底線的人。
兩人最初相識時,宋愛兒在一家餐廳做外賣員,忙裏忙外,一天做數份兼職。她半夜給杜可去送外賣,卻發現這家的女主人因為急性癫痫病倒在地上。杜可後來仍耿耿于懷,因為癫痫病發作時的模樣非常醜陋,宋愛兒是這偌大的北京唯一一個見過她這樣子的人。然而杜可也還記得,宋愛兒是怎麽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地給她進行急救,在夜裏叫來救護車送她到醫院,又熬夜照顧她到天明的。
宋愛兒陪她逛街,看到她眼也不眨一下地刷卡買東西時,眼裏也會有驚訝和羨慕。但她給她那些昂貴的東西,她卻從不亂收。
因為這些,杜可一直很願意照拂宋愛兒。
直到有一天宋愛兒問她借錢,很大的一筆。杜可當時什麽都沒說,問了賬號就直接打到了對方的賬戶裏。事後她才發現那是一家精神病醫院的彙款賬號。杜可于是明白了,這個宋愛兒就是一個無底洞。
後來第二次借錢時,她很認真地告訴她:“幫急不幫窮,就算是我親妹妹,我這輩子也只借三次錢。Alice,你想清楚了。”
現在想來,宋愛兒的變化好像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她開始很少再找她,即使找她也絕口不提錢的事。這令杜可有時覺得自己是一個非常冷血的女人,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尚且如此吝啬。
“愛兒,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是不是挺恨我的?”杜可忽然問她,“那時你剛到北京,什麽人也不認識。你救了我,我連一點錢都不願借給你。可是我吃吃喝喝,哪個上省下一筆,就夠你花半年了。”
誰知宋愛兒只是笑笑:“救你是我情願的。”
杜可垂眼打量着自己無名指上的一枚小翡翠戒指,沉默了。
宋愛兒又說:“我的無底洞,我自己來背。”
“宋愛兒,那種壞脾氣的闊少爺,你喜歡他什麽?”兩人對坐良久,杜可終于轉開話題。
對方看起來并不知道王邈的實情。
宋愛兒想了想:“是個狗脾氣。”
杜可聽得哈哈大笑:“那可真夠你受的了。”
“打工還得忍三分氣。我靠他活,哪能不受氣。”宋愛兒笑了笑。
“喜歡他嗎?”
仿佛被這個問題問住似的,宋愛兒看了一眼窗外,北京的冬天很少有這樣燦爛的陽光,金色的光影照在她的眉毛和眼睛上,她在玻璃裏看到了一個完滿的鍍了金似的微笑。接着,毫無意外地,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沒有的事。”
“這才對。”對方滿意地笑笑。
宋愛兒心裏一動,問她:“杜可姐,你認識做酒代的嗎?”
杜可自己愛藏酒,又嗜酒如命,幾乎沒有一天不和酒打交道,聽了這話,嗤了一聲:“你把算盤打到我頭上來了?”
宋愛兒略去了糾纏王邈的過程,只和她說自己有門路在一家新開的會所裏做事,想要專門負責酒水這塊,拿大頭的提成。
杜可說:“這還不簡單,那些人我都認識。”
她聽得眼睛一亮,握住對方的手,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一句話說出,害得杜可一口咖啡,噗一聲全噴在了過道上。
宋愛兒說:“杜可姐,你可真是我姐。”
很快杜可就給她安排見了幾位酒代。見面是不動聲色的見,對方事先并不知情,只知道杜可找他們搓麻将,搓麻将的地方有點遠,從北京驅車兩小時到達的一棟別墅。杜可的新酒窖也在那剛落成,正是道賀的時候。
這天宋愛兒沒怎麽打扮,看着十分無害。
杜可端着酒向她走來,向衆人介紹:“這是我妹妹宋愛兒。”
宋愛兒笑眯眯地和這幾位一一問好,清一色的男人,其中只夾雜了一個二十七八的美女,齊耳短發,穿小西裝和長褲,氣質幹練精致。她一伸手:“宋小姐,你好。”
宋愛兒打量着她,她也打量宋愛兒,兩人俱是笑意盈盈。杜可站在兩人中間,頗為豪爽地伸出雙臂,一手攬住一個女孩:“愛兒,這是我的酒窖設計師Emily,香港人,常年往上海和北京跑。”
美女抿嘴一笑,神色恬淡地伸出一只手:“我有中文名,姓許,許蔚。”兩人一路說着客套話下了酒窖。杜可的私人酒窖設計得有些出人意料,遠遠一看像一個華麗的東北窯洞,溫控系統和燈光都設置得十分穩定,酒架上擺滿了形形色色的名酒。杜可随手抽出一瓶,遞給一旁的宋愛兒:“待會兒上樓開了它。”
許蔚也喊杜可姐姐:“杜可姐,我從香港給你帶了禮物,看看你喜不喜歡?”
她帶的是瓶難得的名酒,杜可含笑收下了。宋愛兒卻察覺到,她似乎不怎麽喜歡這個許蔚。
杜可轉頭問着她:“你看這個酒窖怎麽樣?”
宋愛兒不懂得酒窖的原理,只好說:“瞧着挺大氣。”
沒想到杜可十分買她的面子:“我們還是對姐妹。”頓了一頓,“你沒看過Emily給我設計的初稿呢,是旋梯下沉式的,做得也複雜。我當時一看就笑暈了,問她,你這是要我走迷宮呢?”
許蔚也在一旁賠笑,神色間卻大不以為意。
派對過後,一群人坐在湖邊釣魚,杜可忙着指揮人收拾殘局,宋愛兒留了個心眼,特地坐在那一群人中間,不動聲色地挨着許蔚。許蔚釣魚時很專心,一心只凝視着湖面,對其他事一概不聽不理。宋愛兒猜她是在杜可那裏受了挫,因為杜可的脾氣十分不好,又很有自己的主見,像許蔚這樣的設計師在她那是找不到半分成就感的。
她沉默着,不知如何搭讪,忽聽得許蔚“哎呀”了一聲,原來釣竿微晃,有魚咬鈎了。一旁有人提醒她:“小蔚,快收杆。”
許蔚卻不收杆,只是扭頭看了一眼宋愛兒,眼底微微含笑:“宋小姐,你的魚上鈎了。”
宋愛兒這才發現自己手裏的杆的确沉了沉。
兩人相視一笑,一起收了杆。宋愛兒見她和那群酒代十分熟悉,心底漸漸生出一個想法。那想法是模糊的,就像一團朦胧的霧氣,并不清晰卻在漸漸成形。晚餐結束後衆人紛紛開車走了,只留下宋愛兒陪杜可一起料理新居的家務。
杜可忙了一天,到了這時才有空歇一歇。她給宋愛兒削了盤水果,開門見山:“你和許蔚處得很好。”
宋愛兒用簽子紮了一片切好的釋迦:“許小姐是個很聰明的人。”
杜可笑了一聲:“她心氣大着呢,花錢的是我,要弄酒窖的也是我。從頭到尾,我不知聽她說了多少個‘我覺得’。到最後我給她撂了句話,才叫她明白過來,學乖了。”
宋愛兒聽得津津有味:“什麽話?”
“我說,‘Emily,你覺得誰替你接下這個活比較合适呢?’”
這是典型的杜氏風格。宋愛兒有心替她說句好話:“她和那些酒代都認識。”下一句話,她沒有說出,那就是“我挺喜歡她”。
杜可不願多談這個女孩兒:“你願意和她多接觸,就多接觸接觸吧。她也就這兩年才往北邊跑。”
宋愛兒聽在耳裏,忽然想起一些更遠的事。杜可是一只強勢的金絲雀,許蔚是一只清高的山外鳥。杜可靠着男友蔣與榕的財富可以輕松地過着女王一般的生活,許蔚也有自己的一技之長。只有自己,這偌大的世界,無可依傍。
她回公寓時,王邈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宋愛兒發現,這段時間以來,王邈居家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也越來越長。他見她一身疲憊,倒也沒怎麽責問:“回來了?”
宋愛兒攬住他的頭,俯身輕輕吻了一下,撒嬌一般:“回來了。”
這一吻把王邈的脾氣給吻沒了,他沒從她身上聞見酒氣:“上哪兒瘋去了?”
宋愛兒脫下大衣,換上一身輕便的居家服,粉色的長衫和運動褲讓她活像一只小兔子:“陪人釣魚去了。”
王邈沒想到她還有這樣的閑情雅致:“你愛釣魚?”
宋愛兒搖搖頭,在他旁邊坐下,頭枕入他的臂彎。
她沒回答他的話,只是低頭嗅了嗅他的衣襟,很幹淨的味道,沒有脂粉氣,襯衣的領角也沒有口紅印。她的心中忽然覺得一陣開心,那開心沒頭沒尾,毫無由來,像一陣風似的盈蕩入心間。整顆心都被塞得滿滿的,像是要脹開。
王邈的下巴抵住了她柔軟蓬松的長發,兩人靜靜地挨了片刻,忽然聽到“咕”的一聲響,不知是誰的肚子發出的。宋愛兒捧起他的臉頰:“真愁人,我才離開幾天你就餓得連飯也不會自己做了。”
王邈被将了一軍,只好擰了擰她的小肚子:“餓得肚子叫的人是誰?”
宋愛兒翻了個身,準備挺屍挨到晚飯的點。還有兩三個小時,挺一挺也就過去了。
王邈瞥她一眼:“你就準備這麽幹餓着?”
宋愛兒“嗯”了一聲:“餓過頭就不餓了。”
有那麽幾秒鐘,周圍失去了一切聲音,變得格外安靜。緊接着王邈站起身。她在迷迷糊糊中還不忘問他:“你去哪兒?”
他的回答幾乎帶着那麽一點想要掐死她的惡聲惡氣:“給你做飯去。”
宋愛兒一直不知道自己有那麽大面子,可以讓王邈這樣的主下廚房。其實他自己有時吃得就挺随便的,沒什麽公子哥兒的習性,可是真計較起來,又十分身嬌肉貴。
他給她做了一碗八寶飯,因為食櫃裏就有她幾天前存下的材料。焖熟的飯軟軟糯糯的,入口香甜。她吃得忍不住眯起眼睛,王邈看在眼底,心情挺不錯。
她悶頭就吃,吃得喘不過氣。他在一旁靜靜地看了很久,最後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水。
宋愛兒接過喝了一口,哈出的熱氣在杯沿結成一圈細細的水珠,沾在了睫毛上。她幾乎是淚眼汪汪地感嘆:“你可真好,王邈。”
王邈笑了笑:“你知道就好。”
宋愛兒又說:“沒人比你對我更好了。”是真的,他給她可以揮霍的黑卡,給她一個懶洋洋的臂彎,還在她餓極了的時候焖一碗八寶飯。這個世上,沒有人比他對她更好了。連她的親生父親都不曾給過她這些。
王邈只是當成谄媚一般地聽,并享受着:“所以你要好好的。宋愛兒,我要你一直陪着我,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