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宋愛兒不是一個撐不住場子的人。王邈走了,她照舊笑吟吟地站在一堆女孩中間,一點也沒有要跟着走的意思。這裏不比夜場,只是年輕公子哥的私下小聚,所以大家都還算收殓。到了後半夜,大家都累了,有人喊餓,于是做東的人按了按旁邊的鈴,吩咐廚房端些吃的過來。
有女孩說要吃松露,廚房師傅面露難色,說:“這個點恐怕不好找。”
那女孩把一沓鈔票砸到了對方臉上,劈頭蓋臉地砸,砸完才說:“那就上其他地方買去呀。”她這樣裝腔作勢,別墅主人卻絲毫不介意,反而在一旁看得樂呵呵,坐在臺球桌邊努了努嘴:“老陳,買去。”
宋愛兒看在眼裏,心想:這下半場不知得瘋成什麽樣。她來這兒的目的不過是見王邈,本尊見到了,也就差不多是時候撤了。不過撤也要找個好由頭。等到又一桌球開場時,她佯裝頭暈,和身旁女孩說想到泳池邊吹吹風,不動聲色地就退出了地下臺球室。從泳池邊繞小路走別墅後門出去。
宋愛兒一手拎着小手袋,腳踩着高跟鞋往外走。夜裏的山風涼飕飕的,吹在頸上,胳膊上,像是小刀子柔柔地刮着。她打了個噴嚏,這才想起外套還丢在屋子裏,可這時說什麽也不會回去拿了。
邊走邊打噴嚏的宋愛兒一個沒留神,險些撞在了一輛跑車上。
“一點二十六分。”坐在跑車裏的王邈慢慢按下車窗,臉上說不清什麽表情,“宋愛兒,你架子挺大呀?”
宋愛兒沒想到這祖宗在外等了她一個多小時:“你不是早回去了嗎?”
王邈避開話頭:“裏頭散了?”
“沒,他們正玩着呢。我頭暈,先溜了。”
王邈拍了拍副座,沒和她再廢話,“上車。”
宋愛兒不聲不響地一路上感受着他飙車的速度。直到跑車下了山,隐隐約約可以望見城市零星的燈火,她才開口:“你要帶我去哪兒?”
王邈沒有回答她,然後方向盤一轉,往他們熟悉的那條路上走。
宋愛兒想起蔣與榕的話,又想起那棟也許在不久的将來就屬于自己的大樓,想的東西多了,隐約頭痛。她什麽話也沒說,因為明白王邈的意思。王邈見她不開口,心底冷笑了一聲,面上倒是淡淡的。
到了公寓樓底下,一打開車門,宋愛兒還是被迎面的夜風給撞了個正着,打了個大大的噴嚏。王邈攬住她,他的胳膊很有力,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酒香,熏得人欲醉不醉。兩人這麽摟着一路上了電梯,王邈按下了一個數字。
宋愛兒見了,有點吃驚:“你搬家了?”
王邈露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這棟樓都是我的,上哪兒搬家去?”酒店式公寓的服務很到位,從樓底的門童到打卡制度,充分保護了用戶的隐私。宋愛兒從前只上他常住的那屋去過,以為這是他的一個小小栖身之所,沒想到同一棟樓他還能換着地方住,不由得就有點好奇。王邈這人原來也挺雞毛的,有潔癖。他帶女人過夜和自己獨處的地方是全然不同的。酒店式公寓,堂皇而雅致,宋愛兒走到牆邊敲了敲,俯耳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又拍了拍床,突發奇想:“王少,底下是不是放了金條?”
話未落音,她的表情忽然呆住。從廚房走出來的王邈系上了圍裙,一手拿着面條,問:“吃什麽夜宵?”
宋愛兒回過神:“面條吧,面條……就挺好。”
王邈點點頭,轉身又回廚房。宋愛兒站在原地,一顆心都快跳出胸腔,等到王邈端了兩碗面上來,才回過神來。
王邈煮的面很不錯,打了荷包蛋,放了蔥花,從鍋裏撈出來,看一眼就覺得香噴噴的。宋愛兒原先還不覺得餓,這時見到了一大碗面,立刻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兩人都沒客氣,拿起筷子吃了起來。王邈吃得很少,不過挑了幾口,就把筷子撂在了一旁。宋愛兒一直埋頭吃着,沒有發覺。等發覺時,王邈一雙烏沉沉的眸子正盯着她若有所思地看。
宋愛兒放下碗:“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手藝。”
王邈說:“我在外留學時一直自己做飯。”
“你在外留學,家裏難道不給派保姆?”宋愛兒有點好奇,好奇中還夾着一絲吃驚。在她的世界觀裏,王邈就是個嬌生慣養長大的孩子。脾氣臭,人也不好。這樣的人要是一個人住,能不打翻醬油瓶就不錯了。可是王邈的面容沉靜,絲毫不受她的挑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國外的生活簡單,他只要足夠優秀,能應付接下來的學科,便不會有什麽大問題。那個年紀的王邈除了有些自大外,還沒有那麽多臭毛病。雖然防人,卻不像回了國內一樣,壓根兒不再相信人。有時王邈也會想,如果自己就那麽在國外待一輩子,也許頂多只是成為一個讓人讨厭的人,卻不至于令人害怕。
宋愛兒低頭用筷子撥了一下面碗裏的荷包蛋,沒吱聲。
王邈又說:“你是不是覺着,我這樣的人,去了國外也就是一惡霸。成天偷懶,往外跑,到了考試周就雇人抄論文,上一個三流大學,拿了文憑就回國混?”
宋愛兒搖搖頭:“你不至于。”這四個字倒是出自真心。
王邈難得聽人這樣誠心實意地評價自己,倒是笑了笑,那笑意很淡薄。
宋愛兒吸溜了一口面條:“我沒上過大學,也不知道你說的考試周會可怕成什麽樣。不過你這麽年輕,就能獨自攬下一整個公司,天南海北地做生意。就算是考試,大概也沒什麽能難倒你的。”
王邈認真地聽着,看着燈下她潔白細膩的臉頰,忽然生出了一點想親吻的欲望。勉強掐滅這欲念,他笑得伏在桌上:“哎喲,宋愛兒你可真傻。”頓了頓,“我王邈能做生意,掙大錢,昏天黑地地花,靠的可不是我自己。你沒眼力見兒不是,知道我家老頭子是誰嗎?”宋愛兒但是想接着問一句“那你爸是誰呢?”腦中忽然閃過蔣與榕溫文爾雅的臉,忍了忍,只是仍舊垂着眼皮。
王邈說:“我是靠着我爸起家的。我爸給我三千萬,讓我自己折騰去。我拿一千萬買了個在大馬雲頂的貴賓資格,輸了多少老本,繞了多少彎路子,才在休息間裏見了那老人家一面。人家在大馬只留了三個小時,為了見這一面,我花了一千萬。項目倒是争來了,剩下的兩千萬只夠一個工程的首付。如果我不是王邈,我這一輩子就栽在這上頭了。”
他拿着老頭的名聲賒賬,誰都不願得罪他。王家牙縫裏漏下點殘渣,就夠這些人争上三五年了。
宋愛兒只見過他鮮衣怒馬,滿樓紅袖招,也聽過旁人對他的種種描述,而這還是第一回 親耳聽他說起家世。沒有炫耀,也不至于自謙,他滿懷嘲弄的口氣讓她的心底忽然有那麽一絲不好受。所有人都騙他,蔣與榕是他的姐夫,也打算拿自己對付他。除了錢,他真的什麽也不剩了。
王邈看着他,她也看着王邈。
宋愛兒忽然想親一親對方薄薄的嘴唇。她這麽想着,就鬼使神差地貼上他的臉。下一秒,王邈的一句話立刻讓宋愛兒變了臉色。
王邈直直地盯着她,問了一個讓她始料不及的問題。他問:“宋愛兒,如果現在坐在這兒的是蔣與榕,你大概也能這樣毫不猶豫地親下去吧?”
宋愛兒沒來得及回答他,他一把抓住宋愛兒的頭,把她按到牆上就狠狠地親。這個動作已經幾近粗魯了。宋愛兒很瘦,被按在那上面只覺骨頭都能硌着牆,一整片後背都疼。王邈的吻鋪天蓋地而來,綿綿的、密密的,像是寒冬裏從咖啡廳走出時漫天撲面而來的雪花。他用舌尖糾纏了一會兒,喘氣聲漸粗,一手扶住她的腰預備将她抱起。
“在巴厘島那會兒,我就知道,咱們的事沒翻篇,還得往下寫。”他的低喃裏有一點毫不掩飾的得意。
宋愛兒回過神,努力掙紮了一會兒。
王邈終于停住手上的動作,一手托住她,一手撐着牆。兩個人挨得近,他熱熱的呼吸全噴在了她的臉上。宋愛兒不動聲色地側過臉,避開了一些。
王邈等着她說話。她想了一會兒,認真地盯着他看:“王邈,我沒工作了。”
他聽了這話笑了一笑,笑是冷的,可彎起的眼角卻很好看:“你打算上我這打秋風來?”
“秋風也不白打啊。”宋愛兒順勢從他的臂間滑落,兩人隔開了一些距離。
王邈吻了吻她的額頭,蜻蜓點水一般,幾乎有些寵溺的味道了。宋愛兒不清楚他打的是什麽算盤。
王邈說:“我不把身邊的人放在公司裏。”
“誰要去你公司了。”宋愛兒順勢說下去,“你是王邈,多少人張嘴等着你賞飯吃呢。”
王邈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一笑:“北京城的4S店不少呀,找份工作那麽難?”
宋愛兒被羞辱得半天不能言語,臉蛋漸漸漲紅,卻知道箭已搭在弦上是不能撂手再走了。她低頭整理了一會兒情緒,半晌後擡起頭。
“我不想再做那些累死人的工作了。你要是真喜歡我,就替我安排一個靠譜的活兒。頂着你王邈的身份,像今天這樣去跑場,恐怕你臉上也不大好看吧?”
她的話并沒有出乎他的意料。
在心底,王邈就是這樣看她的。她和他見過的那些女孩沒什麽兩樣,好吃懶做,習慣了空手套白狼。
王邈點點頭,恢複了痞子的樣子:“是不好看。”頓了頓,他嘴角含笑地睇她,“不過女友和女人,概念不一樣吧?”
宋愛兒聽到這兒,臉色白了一白,仍舊強作鎮靜。緩緩地把衣角捋平,揉了揉被他握痛的手腕,提起自己的包包,準備走人。王邈不慌不忙地看着她捋平衣角,看她因為窗隙吹來的涼風冷得抱了抱胳膊,看她彎身去提包,沒法出一點聲響。
宋愛兒覺得自己的腳步是沉的,沉得像灌了鉛。王邈在她身後出聲:“這個點出去,打不到車吧。”
宋愛兒一手搭上門把,強迫自己好好應付這人:“你這地方不偏,我打個電話能叫着出租車,叫不着就住酒店。”
她話未落音,只覺身下一輕,大半個人趴在了王邈的肩膀上。王邈個子高,每天接受專門的健身教練指導,提她跟提一只小雞似的。攔腰把她抱住,王邈覺得身上的女孩微有掙紮,于是輕笑一聲:“脾氣挺大,這是求人找工作的态度嗎?”
王邈沒有騙她,他真給她找了一份工作。宋愛兒覺得很吃驚,舌頭都打結了:“你讓我給你當秘書?”
王邈“嗯”了一聲,眼睛也沒擡地處理着工作,“英文溜嗎?”
宋愛兒說:“會一點。”她在巴厘島當野導時經常遇見外國人,外國游客給的小費也格外多。不過這些是得瞞着王邈的事。她接着說,“生意上的事我不懂,怕給你弄砸了。”
王邈偏過頭,吸了一口她手裏鮮榨的果汁,“不至于。”
宋愛兒的心又開始怦怦地跳得厲害,“你都做些什麽生意?地産、礦業,還是……”話沒說完,王邈已處理完工作,把iPad往床上一丢,枕着她的胳膊懶懶地靠在了她的懷裏,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
宋愛兒連忙喊了一聲:“沉!”
王邈笑了笑,恍若未聞,調整了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準備和她交代工作細節:“其他的生意你也沒這個腦子,我準備開一家會所。你只要負責其中一部分聯絡工作,其他的事交給丁大成就行。”
宋愛兒已經好久沒聽到丁大成這個名字了,以至于這三個字從王邈口中脫口而出時,她的腦子竟然一陣恍惚。一切的故事都是從丁大成開始的,沒有丁大成,她認識不了王邈,更不可能和蔣與榕做交易。可是如果一開始她遇見的就是王邈,那麽她在他心底淪為笑柄的機率會大大減小吧?
她出神,王邈也在出神。王邈出神地觀察着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宋愛兒回過神,低低地“啊”了一聲:“是他呀?”
”把你的’丁總’還給你,你還不樂意呀?“王邈捏了捏她的臉蛋。宋愛兒沒有說話,眉目間寫着三個字:生氣了。王邈似乎欺負她上瘾了,将她的手掌放在自己寬大的掌心撫摸了一番,眉不挑眼不動地說下去:“說說,你和你這老相好還有聯系嗎?”"王邈,別犯神經病。”她跳了起來,他的頭重重地落在了枕頭上。她兩手攥得緊緊的,渾身微顫。他不覺得生氣,反而有那麽一絲莫名的高興。宋愛兒轉身要走,他從背後抱住她,把頭搭在她瘦弱的肩上,“有些誤會,還是一開始說清了好。有些錯,提出來了就不能再犯。其他的事,你愛怎麽着,我都能慣着你。這個丁大成,你別招他。”頓了頓,“我不愛身邊人糾纏不清。”宋愛兒聽在耳裏,莫名打了個寒戰。他恐吓到位,也就不再吓她,懶懶地又倒回床上去,伸展四肢的樣子像一個無賴,“午飯做什麽,我餓得慌。”“吃你的外賣去吧。”她惡聲惡氣地用枕頭砸他。
王邈伸手接過她随手砸來的一個枕頭,嗤嗤地笑了一聲:“還在生氣?宋愛兒,你現在脾氣不小啊。”
宋愛兒不理他,他只好慢慢地起身,把睡袍系好,悠悠地嘆了口氣:“媳婦兒不給做飯,只能自食其力喽。”
宋愛兒看他自覺主動地跑向了廚房,站在平鍋邊上,一邊哼着小曲一邊慢悠悠地煎着荷包蛋。上午十一點的陽光爽朗明媚地爬滿了地板,細小的光影躍動在他的眉毛、發梢上。那麽明淨快樂的一個王邈,是她從未見過的。
王邈是個說到做到的人。隔了幾天,宋愛兒正要陪杜可逛街購物,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是許久未曾聽見的熟悉的聲音:“宋小姐?”
宋愛兒微微發怔,好久才回過神,她笑了笑:“還是叫我愛兒吧,丁秘書。”
丁大成不知是在何處,似乎格外安靜,她這頭十字街口的喧嚣便顯得十分清晰。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明早十點找個地方,我們談談。”
宋愛兒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就挂斷了電話,因為她看到杜可已經向自己走來。早些年杜可很愛逛夜店,那是宋愛兒認識她之前的事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杜可幾乎不愛與人交流,只嗜酒如命,喜歡在窖裏一箱接一箱地藏酒。宋愛兒酒量淺,卻是為數不多的可以進入杜可家喝酒的女孩。
杜可把一只新買的Brikin手袋送給宋愛兒,順便問她:“和誰聊着呢,怎麽見我就挂了電話?”
宋愛兒說:“我男朋友的秘書。”
“男朋友”這三個字從她口中輕飄飄地說出,毫無征兆。杜可的睫毛像蝴蝶的羽翼似的,微微顫了顫,臉色卻很自然,“還是上次那個?”
宋愛兒點點頭:“對,還是那個。”
杜可始終像冰瓷般無暇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點笑容,那笑容有些古怪,說不上是好奇還是喟嘆:“好馬不吃回頭草,這個道理我都懂。他怎麽肯再找回你?”
宋愛兒低頭打量着杜可送自己的手袋,心想杜可對自己是越來越大方了。前幾天王邈給了她一張黑卡,讓她愛買什麽就買什麽去。他的原話并不好聽,甚至有那麽一絲譏諷:“你那幾身行頭花的還是上回去巴厘島的錢吧。”沒一會兒,又打趣她,“該洗劫就洗劫去,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這讓她在暫時的一小段時間內對名包和鞋子都沒了什麽興趣。
宋愛兒回過神,擡頭,迎上杜可似笑非笑的臉:“誰知道呢,不過沒有把白送的肥羊往外推的道理。”
杜可沒有接話,帶她殺進了一家家旗艦店。這晚的杜可興致特別高,買什麽都刷雙份的,只要她喜歡的,必定有宋愛兒一份。宋愛兒在一旁接東西接到手軟。
十點半後兩人在一家咖啡店坐定,杜可說:“上回你從巴厘島帶回的那貓屎咖啡就不錯。”頓了頓,又笑,“就是聽着怪惡心的。”
服務生低頭記下,“兩杯印尼的貓屎咖啡。”
宋愛兒看了一眼單子,八百一杯。是她在4S店一小半的底薪了。
杜可早已養成了買東西不看價格的習慣,可是宋愛兒是吃過苦的人,不過坐坐就走的功夫,她猶豫,“咱們在外頭還是點些随便的吧。”
杜可看出她嫌貴,笑說:“我在澳門時花得比這個厲害多了。”
宋愛兒捕捉的信息點和杜可想表述的完全不同,幾乎是帶着一些小心翼翼地問:“蔣先生也常去澳門?”
杜可沉默片刻,“當然不。他這人最謹慎,怕被人說閑話,酒、賭都沒沾過。”
那她又是和什麽人去的澳門?宋愛兒想。
閑談間服務生已把咖啡端上來。杜可無心地啜了幾口,一手支着下巴,轉頭去看落地窗外的洶湧夜色。宋愛兒一邊裝出漫不經心的模樣,一邊說:“我和蔣先生從來沒發生過什麽。”
“我知道。”杜可打斷她的話,倒是有什麽說什麽,“他未必看得上你。”
宋愛兒不說話了,杜可的直白有時實在是最省事的解釋。
喝完咖啡,養足了精神,兩人依舊繼續Shopping。杜可喜歡在每年的三月飛往香港買春衫,每年的十一月後飛三亞散心,這兩件事幾乎從未因什麽而推延。可今年不一樣了,杜可開了家新餐廳,她半是抱怨般地對宋愛兒提起:“做事業也有做事業的煩惱,擔着一個老板娘的名頭,從今往後都不自由了。”
宋愛兒沒接話。
杜可有些意外,不過自覺地把話給圓了上去:“你上回說找工作的事怎麽樣了?”
宋愛兒聽明白了她的拐彎抹角,“杜可姐,真不巧,我最近才有了一份新工作,往後怕也要忙起來了。要不然,我來給你管那法國餐廳多好。”
杜可的笑容沒變,“你有了新工作。是什麽來着?”
“等明天和人談了,才知道具體幹什麽活兒。”
淩晨一點,杜可終于折騰夠了,開車送她回家。宋愛兒謝了她,拎着大包小包艱難地下車,杜可一動不動地坐在架座上,忽然說:“宋愛兒,我累極了。”
淩晨一點的北京雖沒有完全靜下來,可大半個城市已陷入了深眠。大堂裏還亮着燈,那光芒照在杜可的臉上,那張風情萬種的臉一半陷入了黑暗一半落在隐約的光明中。有一絲風悄悄地涼涼地吹開,拂在宋愛兒的臉上,她幾乎可以聞見杜可張開雙唇時口紅上的香氣。
杜可說話很少拖泥帶水,這次也一樣,“最開始老蔣注意到你時,我動過不好的念頭。後來漸漸也就看開了。”頓了頓,“他在外,有多少小姑娘不要臉面地往上撲,我不管。可是別人不能拿我當跳板。從前也有幾個不識相的,後來我讓她們連北京也呆不下去。好在……這些人裏頭沒有你。”
宋愛兒只是聽着,沒作聲。夜裏這樣安靜,幾乎能聽見她們彼此的喘息聲。
杜可說:“我為蔣與榕付出過什麽,別人誰也不知道。我答應了他,要把這些秘密帶到地裏的。”
宋愛兒的耳朵開始漸漸發燙,她有一個習慣,聽見別人說起什麽秘密時,耳朵總是會發燙。
杜可笑着說:“從今天起,你就真是我半個妹妹了,宋愛兒。”
她覺得受寵若驚,不過面上還是淡淡的,“你累了,早點休息吧,杜可姐。”
杜可的話就像一顆投入水裏的炸彈,總是要先沉默上那麽十幾秒,才會爆發出巨大的威力。那威力透過心湖的層層水面,不住地往外泛着波瀾,像是剪短了紋路的綢子,會扯開無數的絲線。宋愛兒看着電梯的層數,直到聽見“叮”的一聲,才猛然回過神。
她站在門前,忽然忘記了密碼。定定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按下了幾個數字。門開了,宋愛兒長籲一口氣。推門而入,裏頭一片漆黑。她想按燈,有人從身後忽然摟住她,強有力的臂膀勒得她腹下生疼。
宋愛兒踹了他一腳,王邈終于放開手,仍舊沒開燈。黑暗裏什麽也看不見,只有微博的月光像是一層又一層被剝得很幹淨的慘灰色映在彼此臉上。
王邈的眼珠子烏黑發亮,望着一個時,似乎能将人就這樣吸進去。他看着宋愛兒,似笑非笑地說:“怎麽這時候才回來?”
“你不是飛上海出差去了嗎?”
“我要不回來,還不知道你有晚上一點多才回家的癖好呢。”
“我陪人逛街去了。”宋愛兒解釋,順手要去摸燈。王邈吻着她的後背,聲音低啞,“早知道了,是樓下開跑車那女人嗎?”
“她是我幹姐姐杜可,你見過的。”
王邈不在意地應了一聲,從她的後背吻到了頸邊。宋愛兒勉強推開他:“我困了。”
“你有陪人家逛到淩晨一點回來的精神,還會沒有對付我的精神?”
“她不一樣。”宋愛兒剛想說她是蔣與榕的女友,忽然想起自己心底藏着的那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只得住嘴。好在王邈也沒什麽追問下去的興趣,兩人正吻着,“啪”一聲,頭頂的燈亮了起來,世界豁然明亮。
宋愛兒推開他,發現原來是自己的後背無意碰觸到了感應開關,“什麽時候回來的?”
“晚上七點就到了北京,一回來就等着你。哪知道你陪人家沒心沒肺地逛街去了。”王邈語氣不善。
宋愛兒踢了踢腳邊堆了一地的袋子,調整出一副笑眯眯的模樣:“我當然得陪人去了,我又不白陪。你看看這是什麽?”
王邈看也不看那些戰利品一眼:“主次不清。”
宋愛兒見他今天的心情格外好,有些奇怪:“生意談成了?”
王邈也不答她,将她整個人撈進懷裏,兩人一起跌進了沙發裏。宋愛兒身上有一種很清涼的香味,像是秋天裏木樨的味道。他埋首在她的頸間,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餓了,快給我做吃的去。”
宋愛兒打量着他,看他的确是一副倦懶疲憊的樣子,眼下起了淺淺的眼袋,頭發也很亂,心底忽然像被一只小爪子撓了似的,脫口而出:“你都混成這樣了,怎麽連頓飯也吃不上?”
“所以說,有錢人也怪可憐的呗。”王邈聽得一笑,放開她,雙手懶懶地枕住頭,“窮人為錢奔命,富人為命奔錢。”
宋愛兒覺得這簡直是歪理,不過從他口中這麽吊兒郎當地說出,似乎也有一點別樣的滋味。她問他:“要吃什麽?韭菜盒子喜不喜歡?”
“夜裏不吃油膩的,下碗面就好。”他說着閉上眼,看樣子是真累了。
宋愛兒看着他這副模樣,心想:這個人,要是永遠這麽好說話就好了。
王邈被宋愛兒搖醒時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挂鐘,才過去十五分鐘夢裏卻像是睡了一宿。短憩後人的精神格外足,他讓宋愛兒再熬個粥,自己跑去浴室沖澡去了。他在浴室裏把水開到最大“嘩嘩”的水聲,蒸騰的霧氣,浴燈那麽亮。可世界卻格外安靜。王邈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覺得自己快要無可救藥了。宋愛兒從廚房熬粥出來時,他已經坐在桌邊一個人安靜地吃了起來。洗了澡的王邈神清氣爽,頭發濕漉漉的,眼眸也是濕漉漉的。他穿起一件居家睡衣,腰帶松垮垮地系着,露出結實的胸膛。
廳裏只有筷盤子,相碰的叮當聲,王邈耷拉着眼皮把最後一口面吃完,拿起一旁的帕子抹抹嘴,評價道:“味道不錯。”
宋愛兒坐在一旁,接過盤子:“我去洗。”王邈看她乖順的樣子,想,這才是吃過苦的孩子才會有的姿态。和他在場面上見過的那些大小姐确實不一樣。也是因為這樣,才會讓他總是隐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宋愛兒洗完盤子回來,先前的睡意全無,大學人撐到了一個極限,總會迅速地變化為另一種狀态。就好像餓極了的人會生出虛無的飽實感。她精神,王邈更精神,盤坐在沙發前懶懶散散地按着遙控器看球賽聯播。國際臺的英文解說流利迅速,他起先以為她不會明白,誰知道她看的津津有味。王邈換了個姿勢,漫不經心地問:“打過馬球?”宋愛兒沒搭理他,還在看球賽,“嗯”了一聲:“從前看過一場。”王邈起先想嘲諷,轉念一想她的經濟實力還沒有閑情逸致到去看馬球賽,也不知是她的哪個男人帶她去過。這麽一想,笑容也就頗有些不起滋味。宋愛兒回過神來,丢下遙控器,雙手環抱着他:“吃味了?我真去看過馬球賽,不過是在觀衆席上做服務生。哪天你帶我真見識下呗?”王邈一捏她的臉:“用不着等哪天。再過幾天就有一場,場面還挺大。不少明星也來。”宋愛兒起先還挺高興,漸漸地卻生出一絲猶疑。王邈看在眼底,不露痕跡的解釋:“到時讓丁大成領着你坐吧,場面上熟人多。”頓了頓,“咱們這關系可一早就說好了,不能讓別人知道。”宋愛兒低着頭,仿佛只是顫了顫睫毛,很快拾起遙控器換了個臺,輕松地說:“我知道,你那會所開幕之前,我不會在人前露臉機會的。”他們看球賽喝啤酒一直到淩晨三點多。王邈攬着她就在沙發上睡着了。宋愛兒絲毫沒有睡意,只是微微閉着眼,仿佛養神一般将頭一歪,依靠在他的肩上。這個姿勢卻很難入睡,過不了多久人的手臂就會麻,腳就會僵。她在王邈醒之前不動聲色地起身,給他蓋好了薄毯。室內溫度是自然調控,所以即使進了十一月也不會感冒。她披上一件紫紗披風,一個人跑到了露臺上。露臺上原本種了幾盆白丁香,那是一種很美的變種花,開得最漂亮的時候,密密簇簇地挨着,像是瓊雲堆雪。王邈和她說過一回,所以她記住了,想着不知明年五六月是否還能站在這裏再看一看它。她從淩晨四點一直站到七點,天漸漸亮了一些,困意像是莫名退潮的潮水又在一瞬間湧了上來。宋愛兒還是不睡,她怕自己一睡,就會睡到午後四五點去,睡的昏天黑地。熬了一夜的女人的臉是最難看的。可是不怕,從七點到十點,她還有足足三個小時的時間。王邈的房子裏沒有梳妝臺,她在洗手間的大鏡子前一筆筆地描眉,上裝,直到把瑕疵掩蓋得毫無痕跡。太陽完全升起的時候,宋愛兒出發去見丁大成。
後來丁大成總是會想起那個十一月的清晨,那個叫宋愛兒的女孩就那麽坐到了他的對面。早上十點的陽光的陽光爽朗地照在她的額頭上,女孩的眼裏一片明淨。
丁大成想,這樣的女孩怎麽會和王邈在一起?
宋愛兒先開的口:“丁秘書,會所的籌辦工作怎麽樣了?”
她叫他“丁秘書”,神情沒有異樣,顯然是想把兩人初識的那段尴尬不動聲色地掩飾過去。丁大成沒接她的話,低頭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個信封。她拆開看了一眼,臉色在一瞬變了變。信封裏是一張門卡和一份寫字樓頂層的過戶證明。
她一直低着頭,丁大成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宋……”
“別見外了,叫我愛兒吧。蔣先生私下就這樣喊我。”宋愛兒重新擡起頭,笑了笑,明淨的眸子裏似乎沒有一絲異樣。
丁大成也笑了笑,笑容很溫和。
偶爾有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服務生,大約都把他們當成一對戀人。丁大成眉宇溫柔氣質沉穩,宋愛兒年輕貌美,這樣的一對真是佳偶天成。
有人上前推銷玫瑰,丁大成還沒說什麽,宋愛兒随手取過一支,放在鼻下細細地嗅:“好香。”
丁大成于是掏錢付賬買下。這個善意的舉動讓雙方的情緒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沖。她把玫瑰漫不經心地放在桌邊,“丁秘書,蔣先生之前從沒和我提過你。一見到你給我這個,都蒙了。”
丁大成說:“事實上,我曾向蔣先生提到過你。”提到她,不過是他的例行公務而已。王邈的事,從公到私事無巨細,他都要向蔣與榕彙報清楚的。
宋愛兒猜到了這只言片語背後的秘密,微微一怔,才問出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你這樣……他知道嗎?”
他們彼此都知道口中的那個“他”是誰,只心照不宣。
沉默片刻,丁大成這樣回答她:“我從大學畢業出來,一直做到現在,全靠蔣先生的提拔。”
宋愛兒默然。
丁大成又說:“說實在的,我不清楚你和蔣先生私下有什麽交易。不過站準了一邊,就不要倒戈。這兩人裏無論哪一個,捏死我們這樣的人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
宋愛兒低頭啜了一口咖啡,笑了:“富貴險中求,我不怕。”
丁大成有心想對她多說幾句,擡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