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第二天清早,當宋愛兒帶着景思思和服務員一路順着小路下到山谷時,穿着寬松綢褲的王邈早已一臉惬意地盤坐着等他們。
這樣早,山谷裏仍有霧氣盤繞,青翠欲滴的樹木枝頭有鳥雀撲棱着翅膀飛過。風聲水聲鳥鳴聲,将一切籠罩,如在渺茫幽寂的仙境之中。
宋愛兒看了她幾秒,然後轉身投給景思思一個略帶訝異的眼神,那眼神只差赤裸裸地把問題拍到對方臉上:你們倆昨晚沒睡一起?
王邈站起身,握手:“宋導游,昨晚睡得怎麽樣?”
她象征性地和他握了握手,不過是出于人前的禮貌,那指尖堪堪碰到便迅速抽開:“還行。”頓了頓,終于是忍不住,“王總,你起這麽早?”
“哦。我昨晚沒回房。”王邈壓低聲音,仿佛漫不經心地挑逗,“泡了大半夜的溫泉,又随便找了些事做。挨到這個點候着你們呢。”
宋愛兒平靜從容地笑着:“王總大男人還練瑜伽?”
瑜伽指導師是中國人,當時便用一口流利的北京話對他們說:“男人當然可以練瑜伽。其實男人練瑜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女人容易得多。”
王邈絲毫不掩得意地握了握瑜伽師的手:“謝謝您了。您是行家,要是哪天回北京做私人教練記得給我電話。”
“好的,謝謝王先生。”瑜伽師不失禮節地笑笑。
瑜伽師一旦開始教學,四周便恢複了一種天然的寂靜。誰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鳥鳴。第一環節是閉眼靜習。景思思是學播音主持出身,在大學也選修過室內瑜伽,一旦閉上眼身心格外放松。
一直沒法進入狀态的是宋愛兒——隐隐約約地,她總覺得有一道視線死死地盯在背後。逃不開,躲不過,無論如何也沒法靜下心來。
可是瑜伽師溫柔的聲音已響在耳邊:“現在,靜下來。聽一聽自己所身處的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有風聲柔軟地嗚咽而過,瀑布聲仿佛一次又一次地滌蕩着心靈,還有陽光像碎金子一般從蔥茏的林木間跌落的微聲,那麽輕。清早的鳥啼在空靈的山谷中時遠時近,仿佛俗世已被此身遺棄。
忽然有個聲音低低地咬着她的耳朵:“有些機會,只有一次的。”那聲音裏有淺淡的譏嘲,細得仿佛一根透明卻堅韌的線,困得人無處逃生。
那嘲笑、那鄙夷、那屈辱,她全都知道。可是沒辦法,不能回頭,再也不能了。
“宋愛兒,宋愛兒。”那交纏溺沉的聲音從她挺得僵直的背脊緩緩往上爬着。
“啊!”從冥想中掙破的宋愛兒低叫一聲,猛然睜開眼,心有餘悸地喘着氣。
她這一叫明顯把其他人也都喚醒了。景思思不滿地朝她的方向瞥來一眼。瑜伽師卻是很安然的樣子:“是不是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對方柔慢地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仿佛母親哄着最寵愛的孩童。宋愛兒收回一剎那的驚慌失措,搖搖頭:“是我沒靜下心。”
坐在她後頭的王邈卻是嗤笑一聲,用玩味的眼神看着她。有那麽一剎那,宋愛兒遲疑着要回頭對上他的視線。可是一滴滴的冷汗在旁人不見的地方順着耳根密密地流下,宋愛兒終于承認,王邈并沒有如自己想象般,那麽快就消失在自己的生命裏。
“是沒法靜下心,還是根本就沒有心?”做完瑜伽時她已冷汗淋漓,擦肩而過時王邈有意地放慢腳步,那句話就這樣輕飄飄地傳入她耳裏。宋愛兒擡眼時,他卻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蔣與榕一個人坐在餐廳裏等着他們。他是紳士,為兩位女士主動拉開椅子:“早上起來時沒看見一個人,好像集體消失了似的。”
宋愛兒心不在焉:“哦,我帶着景小姐去做瑜伽了。”頓了頓,“在山谷遇上王總。”
王邈笑了:“看着我做什麽,姐夫?我就不能忽然對瑜伽有興趣?”
宋愛兒恪守作為一個導游的職責:“蔣先生,不知道你們還對什麽感興趣?”
“溫泉、火山、皇宮?”王邈一個個地數過去,“巴厘島就這麽大一塊地兒,湊合着玩呗。”
“不如宋小姐幫我們制訂路線吧。”
宋愛兒心底倒是還有幾個方案,只是坐在面前的幾位都是滿世界飛過的人,什麽奇觀沒見過。偶爾來一次太平洋的明珠小島,她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景思思慢吞吞地切着牛排:“累死了,下午不如休息吧。”
到底是年輕女孩子,怕曬,而且酒店風景又這樣好。宋愛兒心底松了口氣,他們休息,她自然也跟着賦閑,總算有了一個可以自由支配的下午。
宋愛兒是偷偷溜出Royal Pita Maha(巴厘島皇家彼特曼哈酒店)的,循着記憶裏的路走去,那天小小的旅行社還在,破舊的牌子到如今也沒換。被小刀刻出一道道疤痕的木桌底色發黑,有一個年輕的本地女孩正認真地登記着什麽。猛然擡頭,發現了安安靜靜站在跟前的宋愛兒,女孩大吃一驚。
宋愛兒用印尼語問她老板在不在,女孩站起身往小簾子後頭叫了一聲。簾子掀開,胖乎乎的老板宿醉未醒地打量着她,起先半阖的眼還沒睜開。知道宋愛兒毫不客氣地叫了一聲什麽,胖老板一下子睜開了眼。對方眨巴眨巴眼,像是不認識宋愛兒似的,繞着她左轉右轉了幾圈,才驚訝得合不攏嘴巴似的往後退了一步。
宋愛兒已經娴熟地拿起了旅行社的記賬本。還是那麽懶,怪不得永遠掙不到錢。
“對面的租車行呢?”宋愛兒問。
老板解釋車行已經搬走,又抱怨如今的生意越來越難做,叽咕了半天,羨慕地看着她一身光鮮亮麗:“在北京過得一定不錯吧?”
當然是不錯的,至少回到了祖國,再也不會有在異鄉小島的孤獨,不會有半夜在旅行社打地鋪被外面的砸門聲驚醒的心悸,也不會有在被人打得滿背青紫時仍死死攥着那一份辛苦錢卻不得不交出的絕望。雖然現在仍那麽辛苦,甚至還遭受了羞辱。
宋愛兒沒工夫和他憶苦思甜:“想不想賺錢?”
上一秒還喋喋不休的老板立刻豎起了耳朵。
這想法還是那天偶遇烏布皇宮前的蜜月團才突然冒出的,如今不比當初,國人出境旅游已經成為消費新熱點。許多導游做的不再是one by one跟隊模式,而是打出自由行的口號,和本地導游做對接。
“我在北京組織客人,負責客人上機。到了巴厘島,酒店和行程一律交給你。”
老板聽得點頭,又問:“怎麽分成?”宋愛兒想也不想地用印尼語說了一個數字。老板聽得直搖頭,宋愛兒不給他反駁的機會,随手拾起一支筆,頭也不擡地寫下一串數字:“就這樣。我不願多廢話我,要是同意你就收下這個號碼。”
“你要他同意什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充滿惡趣味。
“你要他同意什麽?”背後的年輕男人又重複了一遍,伸長手輕而易舉地從她攥得緊緊的掌中奪過那張寫了電話號碼的紙。宋愛兒要去奪時已來不及,他把紙團握在手裏,慢慢地平攤開,饒有興趣地念着上面的數字:“131……”
宋愛兒嗤笑一聲:“記住我的號碼,不必了吧?”
“是沒必要。”王邈皮笑肉不笑地把紙随意捏成一團,順手丢在一旁的桌上,轉過頭,朝胖墩墩的老板微微一擡下巴:“這位是你的故交?”
宋愛兒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原話翻譯給了老板。
老板一雙眼朝她瞟了一會兒,又在王邈身上滴溜溜地轉了一遍,終于撐開了一個類似讨好的笑。他用本地話和王邈打了個招呼。王邈不露痕跡地皺了一下眉,問宋愛兒:“他在說什麽?”
“誇你呗。”她說。
“哦。”王邈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他都誇什麽了?”
宋愛兒嘴裏蹦出一本正經的四個字:“人傻,錢多。”
未想王邈全不動怒,只是平靜地說:“還漏了一個吧?”
“什麽?”
“會來事兒。”
宋愛兒的眼皮劇烈地跳了一下,她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眼前平靜的王邈只是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兩人對視了片刻,他開口用英文轉頭問着一旁被幹晾了許久的年輕姑娘:“Can you speak English?(你會說英語嗎?)”
那位女導游是個本地學生,用一口蹩腳的英語回答:“Yes,I can.(我會。)”
王邈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宋愛兒看在眼裏,連忙用印尼語向對方阻止:“不必和他說!”頓了頓,解釋着年輕女孩兒眼底的疑惑,“我是這位先生的私人導游,他在巴厘島的一切都由我負責。”
年輕女孩兒微笑着點點頭,繼續去記記寫寫些什麽。
偏偏胖老板卻湊上來用更蹩腳的英文八卦了一句:“Your husband?(你丈夫?)”
宋愛兒來不及阻止,王邈已經用故意模仿的東南亞英語答:“Mbybe.(也許。)”
“Maybe?(也許?)”胖老板結結巴巴地反問。
“王總,這麽久沒回去,景小姐還着急了吧。”宋愛兒角度微妙地擋在了兩人身前。
王邈的笑容燦爛:“她又不是個太陽,八大行星都該繞着她轉。”
她深呼吸一口氣:“那麽,我帶您去看看其他的地方吧。”
“喲,把敬語都用上了。”王邈更樂了。
宋愛兒淡淡一笑:“誰讓您是大爺呢。”
她把他帶到了海邊。
海風獵獵,可是陽光溫煦。嶙峋的岩石在陽光照射的鏡子一般的海上矗立着。有人跑到了岩石上拍照,大呼小叫着。
宋愛兒看了一會兒,扭頭去看身旁的王邈,卻發現王邈也正出着神。
她帶他去租自行車,兩人各騎一輛,慢悠悠地踩着去看火山。中途路過一大片梯田,溫柔的新綠層層起伏,仿佛湧動的波浪。風裏有細細的聲音,宋愛兒仔細去聽,才發現是他們的衣袖随風翻飛着。
沿途看到小火山時,宋愛兒也會指給他看。
觀景臺邊有本地婦女頭頂貨物在販賣,通道兩旁各蹲一座嚴重風化的神像。路中央有看似随意被人棄置的花瓣,正中還放着食物。王邈擡腳便要從它上頭跨過去,卻被宋愛兒攔下了。
“哎喲,你還信這個?”王邈笑她,一邊笑一邊也就把半擡出的腿收了回來。
宋愛兒瞥了一眼這從來不知人間艱辛的祖宗,小心繞過那路中異物:“活到二十多歲,不戀愛,不嫁人,總得信些什麽吧。”
她對戀愛和婚姻似乎從沒有抱過希望。
王邈琢磨着臺階上變得越來越小的宋愛兒的背影,有點吃味。
觀景臺上看火山,一切開闊遼遠,因為地質運動而構成的堰塞湖就這樣闖入視野。王邈有點驚訝,大約是沒想到這樣的一個小島上,也會有見證過日升日落滄海桑田的痕跡。再往火山那邊過去,還有一個小型的咖啡莊園。蔣與榕這次來巴厘島,其中有一項打算拉王邈入夥的生意就是投資咖啡豆的生産。
看完火山已是日暮,等他們回到酒店時,蔣與榕和景思思早已吃過了晚飯。
蔣與榕剛從泳池中上來,頭發濕漉漉的,身上裹着一條大毛巾。景思思倒是衣裙翩翩地坐在池邊喝着果汁。
宋愛兒走到他跟前:“蔣先生。”
蔣與榕的表情淡淡的,既沒有不高興,卻也沒有好奇相問的意思,只是應景地答應了一聲。倒是一路上攬住宋愛兒肩膀的王邈,這時手臂從她肩上滑落,自然而然地停在了腰際。宋愛兒飛快地斜瞥他一眼,忍住情緒沒發作。
王邈變本加厲,手上一用勁,漫不經心地收緊她的腰。
宋愛兒一直保持微笑的表情終于出現了瞬間裂痕,好在景思思已經從躺椅上起身。
“一下午都上哪兒去了,找你也找不着。”美人佯怒時眉眼俱動,宋愛兒終于發現這個景思思好看在哪兒了。她的眼淚很大,水汪汪的,眼皮卻很薄,褶子細細的。笑起來倒還看不出,一生氣,那雙眼竟是格外好看。
宋愛兒看着看着,心裏一動,怪不得她總覺得熟悉呢。這個景思思,長了一雙和她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
和王邈的少爺性格不同,蔣與榕對情緒總是能克制得很好。這種克制甚至一直保持到了他們上飛機離開前。其間宋愛兒也曾陪他們一起去過咖啡莊園,看了巴厘島當地人制作的貓屎咖啡,一向愛小動物如命的景思思對貓屎咖啡卻提不起什麽興趣。王邈全程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人說着話,卻很少表露出态度。
一直做着翻譯偶爾也會默然不語的宋愛兒想的事比他們都多。她在想,憑蔣與榕的財力買下一個咖啡莊園并不是什麽難事,為什麽又偏偏拉上王邈?
那時的王邈在宋愛兒眼裏不過是一個脾氣很臭的富二代,架子大,心眼多。除非蔣與榕的腦袋被驢踢了,否則,也只有一個原因——王邈實在是個繞不去的坎。
飛機起飛的一刻,萬裏晴空,陽光灑落在掌心,躍動着金色的細影。宋愛兒頭倚明窗,掌心張了又握,握了又張。
我在做什麽?她無聲的想着。可是腦子空白一片,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這樣一個明媚的清晨,宋愛兒忽然發覺自己其實什麽也想不了。她只能任由那悵惘的情緒充滿了心田。
“也許我只是想留住陽光。”宋愛兒看着自己的掌心,忽而笑了一下。那笑容很蒼白,卻又有種莫名其妙的滿足,仿佛心底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我只是想試着留住巴厘島的陽光而已。”
她的睫毛很長,卷卷的。發呆時眸子裏好似蘊含着水汽,是盈淚于睫的一種姿态。
偶然轉頭的王邈在看到這樣的宋愛兒時,視線忽然就挪不動了。大概從來沒想過這個一向最虛榮又嗜錢如命的女人,也會有這樣悵惘的神情。記憶中的宋愛兒是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兒,他記得那回自己喝得半醉,她坐在酒吧門口時小媳婦似的樣子,有點叫人瞧不起。為了到達一個壓根不屬于自己的世界,低聲下氣到這個份上,王邈甚至覺得可笑。他見過自尊自愛的女孩兒,也見過虛榮貪婪的女孩兒,但像宋愛兒這樣,把自己想要的全寫在臉上,連掩飾也懶得掩飾一下的,還是頭一個。
然而此刻,這張叫人恨得牙癢癢的臉上,忽然寫滿了莫名其妙的難過。而他竟感同身受着,仿佛也跟着入了神。
飛機降落在北京的那一刻,宋愛兒才驚覺自己回到了現實世界。
宋愛兒想,其實這世上的任何一座城,大概都會給人這樣的感覺。有人哭,有人笑,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人奔走,有人沉淪,欲望不分國界。只是作為一個國都,,所有一切在這裏都會被放大。失意會被放大,艱辛會被放大,甚至那些一不小心錯過的機會,都會成為懊悔的談資。但奇怪得很,很少有人真的怨聲載道。因為實在太忙了,忙得不能去計較生活欠過自己什麽。
宋愛兒喜歡這樣的生活,她喜歡日子像翻書似的嘩嘩過得飛快,快到不能回頭去看去想,可一方面又憂愁着青春流逝得太快。女人的美貌保質期太短,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小姑娘,而她還能好看幾年?
回到出租屋,杜可的電話就打來了。
“回來了?”
“蔣先生沒跟你打招呼,杜可姐?”宋愛兒有點吃驚。
杜可說:“還真沒,他整天忙得跟個陀螺似的,一到北京也歇不了幾口氣。”電話裏口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宋愛兒調整了一下情緒:“我們一下飛機就分開了。蔣先生也許正忙呢。”頓了頓,是拆包的聲音,“對了,杜可姐,我給你帶了些巴厘島的東西。”
杜可那頭一下子就笑了:“喲,你還給我帶了特産呀?”
“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她讨巧。
杜可說:“謝謝了,這份心意我先收着。你改天來店裏坐坐。”
宋愛兒笑吟吟:“你當老板娘當上瘾了?”
“我呀,我現在可指望不上他了,我就指望着這法國小餐廳呢。”杜可聊起自己新開的餐廳卻來了興致。宋愛兒聽得不對勁,發現一陣子沒見,杜可看樣子是真喜歡上了這個副業。那邊話題一轉,對方說:“我這餐廳現在打理得像模像樣的,不少裝修都拆了。”
宋愛兒聽着吃了一驚:“拆了?”因為這餐廳才開業不久杜可花錢又向來大手大腳,頭一次就砸了不少錢,客人還沒坐熱椅凳呢,東西就全不要了。可那頭聲音懶洋洋的,對于錢不甚在意:“嗯,拆了。拆了重弄。我這邊有一法國大廚,是朋友介紹的。你別說,法國人的想法真多,說話也怪有意思的。”
對方輕描淡寫地揭過,宋愛兒卻隐隐約約地聽出些由頭。可這事不能猜,也輪不着她來猜。于是她一邊收拾着東西一邊夾住手機對那頭笑笑:“好,等我把東西收拾收拾就上你那兒坐坐。”
她給杜可帶了“貓屎咖啡”。杜可早聽說了這種産自印尼的名貴咖啡,可她是很少喝咖啡的人。杜可酗酒,沒有需要熬夜的事,每天兩三點鐘睡下,午後再起床,黑夜承載了這個女人全部的美。因此咖啡對杜可來說并不能提起興趣。
宋愛兒發現對方一直有意無意地問起巴厘島的事,她是聰明人,順着旁敲側擊把該說清的都說了個明白,誰知杜可卻聽得眉頭皺起,“這麽說,在巴厘島你是一個人住?”
“蔣先生一間,我一間,那位……那位王總和他的女朋友共一間。”
“那他……”杜可的神色欲言又止。
宋愛兒想要追問,卻發現對方已斂去了那一點好奇之色。
“杜可姐?”
“沒什麽。”對方笑,笑容裏有些不自然的古怪,手指叩着桌面,“你再說說這咖啡吧,我剛才走神,聽着怪有意思的。”
她張了張嘴,正要說下去,卻忽然站起身:“蔣先生。”
蔣與榕點頭示意,走到杜可身邊,拉開了那張椅子,自然而然地坐在她的對面。雙手十指交叉,十分溫和閑适的神态:“聊什麽呢?”
杜可撇撇嘴:“有的沒的呗。”
三人聊天的氣氛其實很怪。而蔣與榕也只是開車路過,正好瞥見坐在窗邊聊天的兩人。沒聊幾句,他的電話便接二連三地響起。
杜可催着他:“快速忙你的正經生意吧。”
“生意哪是忙得完的。”雖然這麽說,蔣與榕挂掉了電話,握着手機漫不經心地起身,朝着坐得相當拘謹的宋愛兒點了點頭,“宋小姐,這次巴厘島的旅行還沒向你道謝。”
“哪兒的話,應該的。”
杜可看着蔣與榕走遠的背影,忽然冷笑一聲,扭過頭時望着宋愛兒的眼神卻是莫名的憐憫。宋愛兒沒意識到,只是由衷地一笑:“蔣先生真是個好人。”
“他?”杜可發了個短促的疑問句。
她點頭:“在巴厘島時也從沒見他為難人。”
杜可聽了,忍不住低下頭彎着腰,整個人趴在桌子上又笑了,這次她是被面前女孩的天真逗得哈哈大笑的。
起初幾天宋愛兒還擔心王邈會打來電話,沖着他在巴厘島的那股膩歪勁。然而王邈卻沒有,宋愛兒忽然就想起了,王邈其實是一個對事業看得挺重的人。雖然在外人面前,這人總是裝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可是王邈記得他的公寓裏撂得厚厚的一沓文件。
那會兒他對她還是很不錯的,也不怎麽防着她,時常懶懶地倚在床上,一邊處理文件一邊和她說着話。她邀功似的替他按摩腿,地燈開着,幽幽的光透過冰裂紋的瓷罩子照出,落在房間裏,一地的寂靜,一地的暧昧。她揉捏按摩時需要用很大的力氣,手法也專業,不一會兒就滿頭是汗。王邈有一條腿受過傷,落下了後遺症,他從沒提過這事,但是宋愛兒看出來了,常不聲不響地替他按按。
站在鏡子前敷抹着面膜泥時,宋愛兒忽然就想起了許多事,在和王邈掰了之後,在離開巴厘島之後,在這樣閑來無事的夜裏,那些微小的畫面一個個地跳出腦海,每一個細節都如同高清電影般被無限地放大又放大。
宋愛兒停住手,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心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來不及洗掉手上多餘的面膜泥,她自己就先拍了自己一個巴掌:“這事翻篇了,不許想。”
話剛落音,放在水池子邊的手機忽然就響個不停。
她接起,是杜可的聲音,聽上去遠遠的,不知在說些什麽。宋愛兒于是走出洗手間,問:“杜可姐,你在哪兒呢?”
聲音還是很模糊,隐隐約約只聽到“房子”兩字。宋愛兒出了洗手間,立在了窗邊,垂下的窗帳半拉着,是她搬進來的第一天挑的花色,大朵大朵的白色桔梗繡在輕柔的綢料上,風一吹,帳角便無限地撐開,像是盈着一屋子香氣。
宋愛兒站在風口,把話一句句地聽明白了。她很痛快就答應了,只問了一句:“地址?”
杜可很簡短地說了一個地址。那地方宋愛兒知道,沒再多問,只是好言安撫她:“你先看着,我就趕過去。”
杜可說臨時想要看房,一個人看不過瘾,拉着宋愛兒來陪。宋愛兒沒提現在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這茬,也沒提自己住的地方離她說的地點即使開車也得一個多小時。晚上十一點對于杜可這樣的女人來說,好比常人的清晨七點,一切的熱鬧才剛剛開場呢。
杜可說的樓盤在一個寸土寸金的位置,那裏交通發達,居住的都是精英人士。宋愛兒心想,杜可不住金絲籠,跑那地方湊什麽熱鬧呢。等下了車到那兒一看,哪有什麽樓盤,只有一棟新建的寫字樓,在一片竹筍似的寫字樓裏最是嶄新漂亮。
宋愛兒站在寫字樓底下,一仰頭,似乎整個世界也跟着倒了倒。其實也沒有那麽誇張,只是在這樣浮華的夜色裏,萬物迷醉,遠遠近近的明燈都似起了一重又一重的影,都要跌進人的眸子裏。
杜可的電話又打了來:“在樓底下傻站着做什麽?”
宋愛兒後退了一步,從那一個個明亮的窗口裏望進去:“杜可姐,你在幾樓呢?”
“頂樓。”
她想,杜可不是蒙她的吧?站在頂樓能看得見寫字樓下蝦米似的人影?
杜可嗤嗤地笑:“上來吧,進門大堂右手邊左拐第二部 電梯。只有那部能上頂樓。”接着又說了一個密碼。宋愛兒這才往寫字樓裏走去。
早幾年杜可也幹過這樣的事,讓她陪自己一起去旗艦店買包包和衣裙,一進店先把不喜歡的東西剔出來,接着一架子一架子地買走衣服。這種喪心病狂的掃貨沒持續多久,杜可自己先膩了。宋愛兒在沒和蔣與榕接觸之前,對這位“蔣先生”的印象很有限,只知這人思想頑固,不喜歡自己的女人抛頭露面。杜可買衣裙,拍名包,滿世界地亂飛,他眼也不眨一下。唯獨杜可想要做點自己的事業,開個店,被一句輕描淡寫的“不合适”就推阻了好幾年。
然而巴厘島之行改變了宋愛兒對蔣與榕的看法。她甚至覺得,庸俗的杜可怎麽配得上那麽斯斯文文的蔣先生呢?宋愛兒看着電梯一層層地往上走,心裏想的全是亂七八糟的事。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宋愛兒才發覺頂樓是個通層。三百六十度的環形落地玻璃窗,讓北京城的繁華夜景盡在腳下。車河裏的點點燈光,變成了米粒大小。世界上的人都成了燈紅酒綠中的一只只螞蟻。
她順着落地窗一直走啊走,沒看到杜可,卻在落地窗前看到一個人的背影。
蔣與榕轉過身,嘴角似乎勾了一勾,笑意溫和。他的眼神毫不掩飾,只是直直地盯着宋愛兒瞧。
宋愛兒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麽:“蔣先生?”
蔣與榕就地而坐,拍了拍地板:“過來坐。”
宋愛兒沒說什麽,只是鎮靜地過去挨着他坐下。蔣與榕手裏似乎有一只微型控制器,他只按了控制器上的某個按鈕,“嘩”的一聲,宋愛兒擡頭望去。通層的頭頂忽然出現了一大片靜谧的夜空,視野開闊如同露天。
“這裏的夜空不好看,星星都被遮沒了。”蔣與榕開口,不知是對她說,還是說給自己聽。宋愛兒聽得心裏笑了,想看星星別上這兒呀,上內蒙古的大草原去,躺在馬背上數着數着就能睡着。或者上山清水秀的地方買下一座山,建個別院納涼看星。中産家庭移民去了加拿大,還能在Facebook上曬幾張夜飲啤酒漫數星的照片,何況是他這樣的身家。
蔣與榕像是聽見她心底的聲音似的,笑了笑,不緊不慢地把話說完:“我在巴厘島時和你說漏過一句,我從前是當兵的。跑過不少邊境地區,最喜歡去的就是無人區。無人區是一個什麽概念,你這樣的小姑娘,大概是連聽也沒聽過的。大片的荒原,看不見盡頭的沙土,白天和黑夜在那裏沒有區別,一樣的寂靜,一樣的危險。無人區裏很難找到食物,生死聽天由命。不過,那兒有不少國寶級的保護動物。他們從你頭頂飛過,從你眼前奔過,甚至在你睡覺的時候出現在不遠的地方。那裏只屬于禽獸的樂園。”
宋愛兒漸漸松懈了,又問他:“蔣先生,那地方難活命吧?”
蔣與榕在她面前似乎從沒什麽架子,只是點了點頭:“去那一趟,半條命都交待上了,可是不後悔。”頓了頓,“那樣的夜空,這世上再上哪兒找去?”
宋愛兒不甚在意地想,可這個我又有什麽相幹呢?
蔣與榕見她到底年輕,臉上的神色真是絲毫沒掩飾住,便忽然轉了話鋒:“依你看,北京城和無人區,哪一個更兇險?”
宋愛兒仔細地斟酌了一番:“無人區。”頓了頓,仿佛羞赧般地一笑,“北京城再兇險,也吃不了人呀。”
蔣與榕點點頭,又搖頭,眉目間的神情溫煦。他的世界寶貴,進賬的數額是以分析為單位來計算的。宋愛兒清楚這種人不會無緣無故地投下力氣來讨好小姑娘,便實相地聽他說下去。誰知蔣與榕卻沒有打算進一步闡釋。
宋愛兒不敢出聲,屏息等待。
而蔣與榕的頭轉向了正對着外界的一扇玻璃,星光落在他的眉毛和鼻梁上,仿佛細小的塵埃悠悠轉轉着。對着這樣一個樣貌很剛正氣質卻儒雅溫和的男人,宋愛兒忽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當年的蔣與榕是不是也以一樣的氣質吸引了王邈的姐姐?
她聽杜可說過,王家人的長相都很不錯。
想什麽來什麽,蔣與榕在一片安靜中忽然出聲:“你和王邈認識多久了?”
宋愛兒提着的一顆心,因着這一句話,終于重重地落下——她放心了。
蔣與榕對她的示好,她從來沒往男女關系上想過。如果說開始還有那麽點忐忑,巴厘島之行後,這忐忑也漸漸消于無形。既然不是看上了自己,平白無故對一個小姑娘花上這樣多的心力,再想下去就是步步驚心。
她低了一會兒頭,擡起時倒是很鎮定:“蔣先生是王邈的姐夫。”
蔣與榕笑了笑:“我看王邈對你很不一般。”
“您真看錯了,我在他眼裏不是什麽玩意兒。”宋愛兒這句話是真誠地發自內心。
她甚至想,蔣與榕要是能親眼看一看他把自己往跑車下趕的那副嘴臉,就什麽都明白了。蔣與榕沒接她的話,神色中并不甚在意,頓了頓,站起身。她挺拔的身影印在窗外的萬家燈火中,是從過軍的人才有的冷峻堅毅。
宋愛兒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只聽那個聲音平平淡淡地響起:“這頂層以後就是你的了。地方大,只怕打掃起來不容易。”
她覺得像在夢中,不敢輕易接話。過了好一會兒,宋愛兒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杜可姐知道嗎?”
杜可什麽都不知道。這是蔣與榕和她之間的秘密。
宋愛兒也跟着站在了他身旁,俯瞰腳底的萬千繁華。她覺得自己很鎮定,至少在這個巨大的財富面前沒有失了分寸,沒有露怯,沒有小家子氣的驚辱。
她的腦子一直在靜靜地轉着,從4S店的店長轉到欺負過她的員工再轉到杜可。甚至想起了頭一回見面坐在車裏的蔣與榕。轉來轉去,唯獨沒轉到王邈身上。
最後,宋愛兒聽見自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從前送外賣時來過這裏。”頓了頓,“是站在樓底下,那時新樓還沒建。送外賣的人是不準進樓的,我在樓下等她們拿。”
蔣與榕說:“事情辦成了,這棟樓就都是你的了。”
這回,她沒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