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經此一役,宋愛兒在王邈身旁算是站住了腳。回頭看去,恍然如夢。王邈雖然仍舊不給她什麽承諾,也沒讓她在朋友前再露過臉。可是人人都知道王邈正和一個小姑娘談戀愛呢。
宋愛兒白天仍在4S店工作,晚上回的是廉價的出租屋,心中卻沒有絲毫不平。
“我這頭沒開好呢,所以就将錯就錯。”宋愛兒心想。能怪誰,誰也怪不了。
有天宋愛兒正洗車,忽然一輛黑色的商務奧迪開到了身邊。起先她沒注意,仍然彎着腰用一只水龍頭沖着車頂,那車窗從她背後緩緩降下。
喇叭按了兩聲,她以為自己擋住了人家,跳了一下,誰知那喇叭仍舊按着。
宋愛兒回過頭,是一張陌生的臉,那男人看起來三十多歲,文質彬彬的樣子。他朝她笑了一下,宋愛兒不好意思了,也朝他回笑了一下。
于是蔣與榕先開了口:“你好。”
“你好……先生。”她有些心虛地說出後頭兩個字。
“你不認識我了?”對方面色和藹,“我姓蔣。”
“蔣先生?”她使勁地回想着。
對方提醒她:“杜可。”
“哦!”宋愛兒終于明白過來,“您是杜可姐的男友。”也許是男友這個詞把蔣與榕逗笑了,他似是而非地含糊應了一聲。宋愛兒瞧着挺高興的:“你怎麽想到上這兒來洗車了,有什麽事兒嗎?”
“不是洗車,車壞了,要維修。”他說。
宋愛兒就算不看杜可的面子,也得看在對方的身份上殷勤招待:“好嘞,那我給您找店長去。”
“等等。”蔣與榕喊住她,“你在這兒工作?”
“我做臨時工。”
蔣與榕笑了一下:“怎麽不找份輕松些的工作?”
宋愛兒聽了笑笑,避開話:“你等等,修車我做不了主,得找店長。”
蔣與榕也收住話:“好。”
可是車并沒有什麽大毛病,店長問他:“蔣先生,您等得住嗎?我這給您做個臨時檢查。”
蔣與榕給自己點了支煙,随意地靠在一部車的車門旁,一副挺好說話的樣子,還是那個字:“好。”
宋愛兒把車洗完了,趁空當擦着汗。蔣與榕的視線自始至終就沒離開過她,這時打量她的眼神更是滿含興趣:“你叫?”
“我姓宋,宋愛兒。您和杜可姐一樣,叫我愛兒就好了。”
“愛兒。”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大約覺得唇齒間很有餘味。其實杜可并不這樣叫她,她要麽叫她宋愛兒,要麽叫她的英文名Alice。
宋愛兒不想惹事:“杜可姐呢,她沒陪着你一起過來?”
蔣與榕彈了彈指尖的煙灰:“她在忙着餐廳的事,怎麽,你不知道?
“我知道呀,才帶着朋友去過。”宋愛兒又笑,“杜可姐真能幹。”
蔣與榕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能耐都是熬出來的,她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說不準還不如你呢。”
宋愛兒聽出了一點來者不善的意思,被他說得心裏怦怦直跳,害怕一語不慎,便生出什麽是非來。
蔣與榕還是微笑看她。
宋愛兒想了一想:“上回我帶的朋友,杜可姐也看見了。我還問她瞧着怎麽樣呢?”
對方終于提起了一批興趣:“是個男的?”
宋愛兒點點頭。
蔣與榕笑了,輕描淡寫地遮過話去:“你怎麽一口一個杜可姐的,聽着倒像是她的親妹妹似的。”
“我剛來北京的時候,多虧杜可姐照顧我。我是打心底感謝她。”宋愛兒的表情誠惶誠恐,頓了一頓,語氣加重地說出那句話,“我的東西,能給的不敢說一個不字。她的東西,不能沾的我指頭也不會碰一下。”
話說到這份上,算是僵住了。宋愛兒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平常也算舌燦蓮花的一個玲珑人物,偏偏在這人跟前露了怯。也許是對方那目光太過幽深,也許是她已經有了王邈,不願再讓他知道自己更多的不堪,也許是她打心底裏就提防着杜可這樣的狠角色,總之宋愛兒對這人有點抵觸。
好在蔣與榕比她大了很多,是個心胸很寬又耐得住性子的男人,因此只是微微一笑,順着這勢下去沒有再提。
到了他開車走的時候,明明已開出了一小段,卻又忽然返了回來。
宋愛兒被他唬得一怔一怔的,忽見他的頭從車窗中探了出來:“哦,對了,忘記給你名片了,愛兒。”
她用雙手接過,眼睛也沒瞟一下,只是快速地說着“謝謝”。蔣與榕見她這個樣子,又是笑了一笑,慢悠悠地開着商務車遠去。那車開出好長一截,在路口終于再也看不見,店長才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認識?”
宋愛兒搖搖頭,又點點頭:“他是我一姐姐的男朋友。”
店長饒有興趣:“你在這兒還有一個姐姐呀?”
“從前認的。”
她不肯多說,擡頭沖人甜甜一笑,繼續埋頭幹活。店長終于也不再追問,這樣大的一座城,多少富貴人物,多少只做夢都想要飛上枝頭的麻雀,夜晚會将他們全部湮沒,曙光是一切肮髒的輪回和重新開始。而像宋愛兒這樣的小姑娘,就像泡沫似的,眨眼不見不過是最尋常的事。
宋愛兒沒有多看那名片,只是随手塞進了袋子裏,半天的班挨到下午兩點就到頭了。換了衣服打開包裏的手機,她才發現王邈不知什麽時候已打了一連串的電話。
回撥過去,對方口氣冷得幾乎掉下冰碴子:“上哪兒玩去了你。”
“我能上哪兒玩去,我在工作,王大少。”他仿佛這才意識到她是要工作的,竟然大腦空白一般地沉默了幾秒,再度開口:“下班了?”
“嗯,正準備回家。”
“還是那家4S店?”
“嗯。”
“你怎麽老是嗯啊?”
“我家這手機,正收拾東西呢。”
“你等等,別走遠了。”
“怎麽了?”
“來接你。”
他說完就撂下電話,只剩下聽傻了的宋愛兒站在原地。“啪”一聲,那夾在肩膀和臉之間的手機忽然掉到了地上,她下了一大跳。正彎腰去撿,前幾天想請她吃飯的戴志斌已經走了進來:“怎麽了你,愛兒?”
“哦,我出了個神。”
“你可真行。”對方看似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頭,宋愛兒很反感這種自來熟的親近,可是躲不過,也只得生生地挨了一下,“對了,你今天有空嗎?”
“怎麽了?”
“想請你吃飯。”
“我沒空。”
“你那天怎麽忽然就跑了,是不是有事?”對方絲毫不提那天的尴尬,宋愛兒再厚的臉皮也稍紅了一下。她的眼神忽然變得猶豫:“那天,對不起了。”頓了頓,“不過這飯,你不用補。”
“我是誠心請你吃飯。”
“我知道。”
“你知道我心底想什麽?”對方笑嘻嘻地問。
宋愛兒沒再作聲。戴志斌的風評很差,在這個店內接連交過兩任女朋友,過後又腳踏兩只船把人給甩了,還愛騷擾其他女店員。之前他一直很照顧她,所以她總以為“三人成虎”,是店長放出的惡聞。
副店長不是能得罪的人,她只有眨巴眨巴眼睛:“我……”
對方呵呵笑了一聲,攬住她的肩膀:“那就這樣吧,乖乖再等我半小時。我比你晚半個班,可是今天就請個假算了。請女孩吃飯嘛,不能沒有誠意。”
“待會兒有人要來接我。”她推辭。
戴志斌滿不在乎地笑了:“那就推了呗。”
宋愛兒坐在換衣服的小房間裏等了又等。
偏偏那手機不經摔,一摔屏幕就裂出了四五條縫隙。這空當她既不能打打小怪獸消磨時間,也不便和王邈發短信,只有乖乖地等着他來。
大約半個小時過去,手機仍沒有來電。
宋愛兒算了算,王邈打電話那會兒的地方離這很近,就是堵車也該到了。于是她很快地走出去,準備到4S店過去不遠的路牙子邊等他。至少,別讓太多人看見。
可惜天不如人願,她一腳剛踏出4S店,立即有人跑了過來。
“宋愛兒,不是讓你等我嗎?”戴志斌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心急火燎地按住她的肩膀:“坐好,我還有一會兒才能完活。”
“我真不是等你。”她急了。
對方卻以為她是在鬧脾氣:“行了行了,我利落些就是。”
正糾纏着,幾聲刺耳的車喇叭聲在路對面響起。宋愛兒扭過頭去,是王邈開着跑車來了。
大約見到來者不善,戴志斌原先還拉着她的胳膊呢,忽然一下就變了姿勢,看着像是把她拉在身後。宋愛兒急得臉上一白,王邈從跑車上下來,慢悠悠地關上車門,遠遠地朝兩人走來,人還沒走到跟前,先笑了一下:“怎麽了這是,怎麽把我們家姑娘藏着掖着呢?”
“您是來修車的?”
“好好的車我修它幹嗎?”
“那您是……”
“宋愛兒,我讓你好好等我,你就是這麽等我的?”
宋愛兒這才一咬牙,壓低聲:“戴志斌你放手。”
戴志斌看了看那停在路邊的小跑,又看了一眼臉色不好看的宋愛兒:“你們認識?”
“我是他男朋友。”王邈一字一頓清冷地說。
戴志斌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宋愛兒順勢掙開他的手,站到了王邈那一邊。
等上了車,王邈才開始冷嘲熱諷:“怎麽什麽男人都往你身上粘。”
她屏住氣不搭話。
王邈卻沒有停的意思:“當初找這份工作,不是勾搭了人家吧?”
這個人,坐在離她咫尺之距的身旁,眼神是冷的,有一點似笑非笑的意思。那眼底的輕蔑,漠然,優越,都是滿滿的。宋愛兒忽然想,我為什麽要和這個人坐在一起,為什麽要受他這樣那樣的脾氣,為什麽被他羞辱也不敢還口。
這日子,什麽時候才有盡頭?
“停車。”話剛出口,宋愛兒先被自己吃了一驚。明知道這兩字一出口,就是前功盡棄。之前受的那些委屈都是付諸東流,而過了今晚,王邈這樣的人物也許就會把宋愛兒這仨字,徹徹底底地抛到腦後。
可是宋愛兒還是忍不住,大腦不受控制地抓起包:“我叫你停車。”
王邈是真給氣着了,臉色卻是十分平靜,只剩下太陽穴那兒突突地跳着,手背上青筋突起:“好。”他猛地一踩剎車,她還沒來得及系上安全帶,因此重重地朝前一撞,險些磕到頭。
王邈不說話,也不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
宋愛兒倒記得最後的一點客氣,拿着包打開車門,朝這人說:“再見。”
她這再見兩個字不說倒好,一說真是引得山洪暴發。王邈的臉色一下子沉下去,公子哥兒的矜持仍是不變,踩下油門,不等她站穩就沖了出去。
宋愛兒看着他遠去的車影,心底有些空空的,腦中蹦出幾近卑微的自嘲:那跑車坐兒的墊還沒坐熱呢,就讓人給趕了下來,你可真行宋愛兒。
可痛快,真是痛快。從來只有她受他氣,終于也輪着這個人了。
惹惱了王邈,得罪了戴志斌,又摻和進一個杜可的男人,這一天過得太亂了。到了末尾,她反倒真心誠意地想要靜一靜。
兩塊錢在這座浮華萬千的城市可以做什麽?
坐一次地鐵,買一瓶礦泉水,還是買一張明信片?如今的兩塊錢,丢給地鐵口的乞丐他也不會稀罕了。可是宋愛兒用它點了一小盤的小菜。
這些小飯店開在寫字樓底下的車庫邊,有的是就着未拆遷的大樓随便搭棚,地方很隐蔽,來吃飯的人卻是有許多看着穿着還算體面的白領。兩塊錢一勺菜,六塊錢一頓飯,在這個城市已是很難得的價位了。
她來得遲,很多人已經吃幹抹淨走了。老板娘對着一架子的剩菜殘羹殷勤問她:“姑娘,再來碗粥?”宋愛兒摸了摸口袋,出門太急,只帶了幾十塊錢。這裏離住的地方遠,她還要打車,索性搖搖頭。
一盤小菜,一瓶包裏拿出的礦泉水,她坐在桌邊慢悠悠地自夾自酌了起來。也許是這吃相太過可憐,沒過一會兒,老板娘就送來了一碗熱粥,兩碟小菜。宋愛兒詫異地擡起頭:“我沒點這個。”
“我知道。”老板娘一笑,指了指那頭,“是那位老先生點給你的。”
宋愛兒順着她的視線望去,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因為吃得有些發熱的緣故,他脫去了正裝挽在臂上,襯衣的後背上汗跡微顯。見她向他望來,老人樂呵呵地一笑。宋愛兒的目光卻落在他扣得亂七八糟的紐扣上,正裝搭臂的姿勢也不對,大概身邊很久都沒人照顧了。
她索性端了兩碟菜,坐到他的對面:“阿伯,一個人在這裏吃粥呀?”
老人點點頭:“是呀,我有兩個兒子,都去了美國。老伴去年又生病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北京。”
宋愛兒聽得心中一軟,索性有一搭沒一搭地慢慢啜着粥,聽他講些家長裏短。粥燙,她還替老人吹涼。老人都喜歡有人聽自己講故事,越上了年紀,越是這樣,沒有一個真心愛冷清的。就像她的母親許南屏,已經瘋得什麽人都不認識了。可是只要宋愛兒坐在她身邊替她梳一梳亂了的頭發,聽了一下午的瘋話,她集體會把自己當作一個陌生的小友。
“小姑娘,你怎麽不開心?”老人端詳着他的臉龐,在兩人沉默的空當忽然問。宋愛兒被問得自己也吃了一驚:“我不開心?”
“臉上滿滿地寫着呢。”對方慈祥地笑了笑。
宋愛兒也笑了:“是,好多煩心事。”
老人就像猜到了她的心事似的:“一個人在北京打拼吧?累、苦,這都不算啥。人一快活百病無,弄壞了身體,傷心的是你的父母呀。”
宋愛兒張了張嘴,想說自己沒有父親,然而父親又确實活得好好的,在大洋彼岸混得風生水起;想說母親瘋了,又不願承認許南屏已是一個瘋子的事實;再說下去連她自己都可憐自己了,索性不說。
“是,得為父母想。”她乖巧地答。
粥燙,落在心裏也是熱乎乎的。宋愛兒和老人告別時,替他系好了一個個系歪的扣子。老人拍拍她的手,什麽也沒說,只是走到拐角時回頭看了她一眼,沖她揮揮手。宋愛兒明白那眼神,那眼神像是在說“是個好姑娘呀”。
從沒有人那麽誇過她,在這座城市裏,每一個人那樣說過她。這個素不相識的老人竟是這樣看她,這幾乎讓宋愛兒有了一點掉淚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