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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王邈沒有再聯系她,而4S店的工作也做得越來越別扭。戴志斌雖然只是名義上的副店長,卻是店裏自己最老的人,新店長有事也會和他商量。她在人前那樣不給他面子,而他又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寬厚,所以到底還是和店長嚼了舌根子。

宋愛兒成天只能小心再小心,不給旁人留下話柄。可是大約那天王邈的跑車太過招搖,其他人也都看在眼裏。和宋愛兒一起洗車的兩個小姑娘,才高中畢業,因為是老鄉一向很抱團,很是看不慣她。王邈的出現無疑是火上澆油,宋愛兒被那兩個小姑娘旁敲側擊地問得煩了,冷笑着答一句:“想認識他,下回自己要號碼去呀。”

大學過了半個多月,店長終于找到了她,神情欲言又止。宋愛兒搶在他之前開口:“店長,我想辭職。”

對方一怔:“怎麽突然提起這個?”

“這份工作做了這麽久,忽然放手其實也挺舍不得的。可是……我想換行當了。”

店長沒接話,反而順手點了一只煙,指着對面的一張座椅:“做。”

宋愛兒笑了一笑,沒有坐下。對方徐徐地吐了一口煙,那缭繞的白霧圈裏是一張看不清的臉:“你最近是不是聽誰嚼了舌根子?”

“我沒聽過,可是聽你的意思,是有人嚼了?”

她的反将一軍,顯然讓對方有些措手不及。不是店長能強壓下戴志斌這地頭蛇,到底不是什麽紙糊的燈籠,他很快地一笑:“是有人嚼了。有些話渣子,嚼了就吐掉。天一亮,太陽底下有什麽新鮮事?”

宋愛兒很執拗:“我還是想辭職,店長。”

“你來這做的時間短,可從不和人亂生是非。說實在的,你這樣的姑娘我挺喜歡的,比外頭那些女孩兒強多了。我希望你能幹下去。”

“可我也總不能一輩子在4S店給人洗車啊。”

對方摁滅了搖頭,起身,和她握手:“好,我放人。工資現在就結。”

宋愛兒鞠了個躬:“謝謝。”

店長拉開抽屜,取出一沓票據,又掏出一個大本子:“在這兒簽個字吧。”

她是臨時工,當初進來時也沒簽勞務合同,拿的工錢亦最少。宋愛兒一頁頁地往前翻着,半年,一百八十二天,她簽過了一百八十二個“宋愛兒”。翻到最前頁,那字跡娟秀,漂亮又工整。最後一次簽下這個名字,宋愛兒擡起頭,把本子輕輕巧巧地遞回去。

“等等。”看着那本子就要被收進抽屜,宋愛兒忽然出聲。

“怎麽了?”

“店長,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店長的手僵住:“你說。”

“把這本子給我。”

對方把本子遞過去,宋愛兒眼睛也沒眨一下地“唰唰”全撕了,扭成一團扔到一旁的垃圾桶裏:“謝謝。”

“宋愛兒——”對方忽然喊住她,“祝你在這座城市裏越過越好。有一天,活出一個人樣來。”

宋愛兒沒有回頭,只是笑着揮揮手:“知道了。”

辭職後,宋愛兒失去了生活來源。

杜可打來電話閑聊時,宋愛兒正在自己的出租房裏擰開一盞小燈,看着報紙找合适的職位。

電話那頭醉醺醺的:“宋愛兒?”

“杜可姐,你喝酒了?”

“這點量不算什麽。”對方大着舌頭,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前幾天我開車去那家4S店,怎麽沒看到你?”

宋愛兒沉默了一小會,心裏閃過千百個念頭。

“我辭了。”

“恭喜恭喜。”杜可笑了笑,“這鬼工作早該辭了,一年年的什麽時候能混到個頭?”

宋愛兒當然知道這是玩笑,腦子裏忽然浮現出蔣與榕的樣子,警惕地握緊了手機,語氣帶笑:“杜可姐,這麽晚了什麽事找我?”

“有個展會要招助理,正缺人,一場小幾千呢。”

宋愛兒搖搖頭:“我這些日子正生着病呢,等下會吧。”

杜可又笑:“怎麽,你怕那些小姑娘?”

其實宋愛兒自己就是個小姑娘,可是模特圈裏最不缺的就是年輕和美麗。展會助理并不好當,又受氣,最要緊的是攬一簍子的髒水還不能出聲。宋愛兒佯咳了幾聲,很劇烈的樣子,啞着嗓子:“是真不能,辭了這工作,正打算好好歇幾天。”

“是麽?”杜可認真起來,“要不,哪天我來看看你?”

“別,我住的地方小,會委屈了你的,杜可姐。”

“你管我叫一聲姐呢,哪有這麽嫌棄妹妹的?”

宋愛兒被逼上梁山,終于使出殺招:“杜可姐,你的那個法式餐廳開得怎麽樣了?”

那頭沉默了一小會兒,忽然聽杜可輕輕笑了一聲:“你該不是瞄上服務員的空缺了吧?”

“做什麽不是做。”宋愛兒也笑,“我能吃苦,杜可姐你不是不知道。”

杜可當然不會把她擺在自己的餐廳裏,只能恹恹地歇戰,還要輸得不露痕跡:“行,就這麽着。下回再聊,這酒喝大了。”

宋愛兒一向見好就收:“那你少喝點,酒傷身呢,杜可姐。”

放下手機,宋愛兒這麽随手一撂,卻意外地看見了露在床角的一本時尚雜志。雜志封底的美人,個個都像是畫裏出來的。這世上長得好看的太多了,靠美麗謀生,刀口舔蜜。

話雖如此,杜可卻仍舊幫她覓到了一個機會。

“導游?”宋愛兒側頭夾着手機,一手拎住包,一手握着一支筆,正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上午十一點的陽光有點刺眼,身後有車鳴聲。走到一旁的店鋪下,她才問:“去哪兒?”

“不是導游,是陪游。”杜可糾正她,“你不是在大馬呆過幾年麽?”

宋愛兒是在東南亞呆過幾年,只是那兩年的時光是在不堪追憶。宋愛兒只怔忪了片刻,便說:“對,大馬我熟悉。”

“不過,不是去大馬。”

“那是去哪兒?”

“巴厘島。”

宋愛兒心想,這可真是想什麽來什麽:“杜可姐,導游和陪游我一個人吧,錢領雙份。”

杜可吃了一驚:“你行麽?”

宋愛兒沒告訴她,自己這幾年都在巴厘島做導游呢。當初向杜可介紹自己,她有意隐瞞了許多,把印尼說成大馬,把做導游說成念書。杜可到現在都以為她是家庭發生變故後被迫退學來北京北漂的普通女孩。

這些年她習慣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我這可不是旅行社找導游,呼啦啦的一隊人四處轉。商務游……要伶俐點的,會察言觀色。你知道?”

她的清白早就被她自己抹得黑黑的:“都有誰去?”

“兩男一女,其中一個是我們家老蔣。”

“蔣先生?”她有些吃驚。

“把他交給別人我還真不放心,你陪着他去兜一圈,東南亞你熟。”

“可、可是杜可姐,你呢?”

“我?”杜可又笑了,“我在北京有一堆的事,餐廳還沒忙完又有人要找我搭夥,哪能得空陪他遛去?”

蔣與榕的身份模糊,宋愛兒一直對他不甚了解,只知道這人最初靠着岳父的扶持一路青雲直上,後來妻子早死就沒有再娶,是個無妻無子的商人。杜可是他喪偶後認識的老鄉,後來成了他的女朋友這個位置上一坐到如今。

宋愛兒想着當時自己對蔣與榕的态度,不由得後悔自己把話說絕了。

杜可不容她怯場:“與榕倒沒什麽的,就是同行的那一男一女,你得多照應着點。我聽與榕說,那少爺脾氣難伺候着呢。這種人身邊的女人就更厲害了。他們這趟是玩,也談生意。與榕東南亞的産業想做大,就得找人搭夥。你懂嗎?”

宋愛兒沒吭聲。

杜可随口報了個數字,是這趟的報酬。

宋愛兒終于開口,像下定了某種艱難的決心:“放心吧。他就是個暴脾氣的錘子,我也跟一團棉花似的擋回去。”

天上平白掉下一塊大餡餅,對于一個一貧如洗的姑娘來說,并不見得是好事。

而事實上,只要那時的宋愛兒用腳趾想一想就能想出這裏頭的貓膩。以蔣與榕的人脈,會找不到一個八面玲珑的翻譯陪游?以杜可的精明能幹會把自家錢袋子輕輕松松交給一個才認識不久的幹妹妹看管一陣子?這做生意中的牽牽繞繞又怎能讓一個外人輕易知道了去?

可那陣子的宋愛兒是真窮瘋了,她連動一動腳趾的工夫也顧不上,急忙就要去拾起那只大餡餅,生怕再猶豫上一秒就會被別人搶去。

後來王邈笑她是“撐死了也不願剩根骨頭”。宋愛兒卻覺得這世上要是真有撐死的人,也算是安樂死的一種,而且還是最最富貴的一種,因為下輩子再也不必被譏諷是餓死鬼投胎。

杜可很幹脆就預支了百分之三十的薪水,錢一打到賬上,宋愛兒先去給自己置辦了幾身新行頭。她是熟人也不會輸陣,等從試衣間裏走出來,鏡子裏的自己,活脫脫像一個陌生的白富美。

杜可給她的報酬十分豐厚,百分之三十也是一筆大數目。

等宋愛兒做完頭發,再看卡上的餘額竟只剩幾塊,這下她才想起自己的機票還沒訂呢。好在這趟出行是同游,她不用擔心一路的吃住,只要陪着那些人可着勁兒的折騰就行。沒了錢,宋愛兒一下子老實了不少。

隔天,她正在出租房的衣櫥裏收拾着昨天大包小包的戰利品。桌上的手機忽然響起,是個陌生的號碼。

“喂?”

“是愛兒嗎?”

她僵住:“蔣先生?”

“看來你記住了我的聲音。”對方笑了一笑。

宋愛兒想了想,問:“蔣先生,您有什麽事嗎?”

她環顧了一眼狼藉的四周,迅速地想出一個離這最近的地鐵站臺,随口報給他。

蔣與榕立即說:“那我來接你。”

“什麽?您要請我吃飯?”宋愛兒顯得有些吃驚。

“是啊。”蔣與榕說。

“行,可我得收拾收拾再出門。”

“你不是正在外頭麽?”蔣與榕反問。

她面不改色地補着話裏的窟窿:“是在外頭,離家沒幾步呢。您等等。”

他聽得一笑:“好,一個小時夠不夠?”

宋愛兒心想,且等着吧。

挂斷電話,蔣與榕又看了一眼暮色中亮起的一盞小燈的窗子。轉過方向盤輛車調了個頭,繼續在附近一帶悠閑地兜着圈兒。

等宋愛兒把自己拾掇得幹幹淨淨一身清爽地出來時,垂垂暮色已變成了無邊的夜。

樓道裏的燈泡是早壞了的,她摸着黑一手抓着包一手扶着牆,踩着小高跟小心地下來時,到達一樓才想着長舒一口氣就被吓了一跳。

“蔣……蔣先生。”

“怎麽這麽快?”他擡起手看了一眼腕表,不多不少,正好比原先說定的時間超出了整整四十五分鐘。

宋愛兒聽不出這話是嘲諷還是真心,因為燈光下蔣與榕的面容溫和平靜,帶着十分具有紳士風度的微笑。

他帶她去了一家粵菜館,包廂是一早就定下的,主廚算着他們過來的時間炖着菜,所以兩人一坐下就立刻有人端上了大大小小的盅盤。

蔣與榕卻不急着吃飯,而且漫不經心地問起她:“聽杜可說,你從前在大馬留學?”

宋愛兒說:“是,學的是與海洋勘探有關的東西。”

從前做導游時住的那小房子,房東的兒子就在大馬念書,學的正是這個專業,兩人是好朋友。那時宋愛兒有一張甜甜的笑臉,說話又讨巧。每次總能在一片漲價的大好形勢下拿到最低的租金。她還蹭對方的書,讓他教自己專業知識。

粵菜養胃,蔣與榕又吃得不慌不忙的樣子,送愛兒也索性跟着慢下了節奏。

他不時問上三兩句,問得平淡。宋愛兒也跟着淡淡地答,有好幾次險些沒圓過慌去,對方卻忽而不動聲色的揭過。

一頓飯吃完,宋愛兒是真吃撐了。蔣羽絨見她趁自己不注意時懊惱地摸了摸圓滾滾的小肚子,忍不住笑了:“吃撐了?”

“這些菜做得真精致。”

“走吧。”他站起身,伸手搭住外套,“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陪你逛逛去。”

宋愛兒非常警覺,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對方說陪自己逛逛,誰知是有心無心。可是蔣與榕一副公事公辦的神色,似乎真的只是在和一個小輩逛街,提前準備着出行的一切。

漸漸地,宋愛兒也放松了神經。

“蔣先生,您這買東西給事後報銷嗎?”她十分認真地問他。

蔣與榕忍不住笑了:“做人不能貪得無厭。”

她說:“不是您說的嘛,這都是給我的包裝費。去巴厘島一趟置辦些好行頭,別丢了您的臉。那這衣服怎麽算也是公需。”

蔣與榕微一沉吟:“好吧,回頭你列張清單,我讓秘書一起支給你。”

宋愛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謝謝,謝謝您。”她是真的謝謝,每一個字都真誠無比。

蔣與榕沒有聽那接下去的感恩戴德:“看看還有什麽你想要的。”

“不用了,我要的都有了。”

他的笑容加深,那隐晦不明的笑是一種獵人盯住獵物後玩弄于鼓掌的随心:“鑽石喜歡嗎?手鏈好像老氣了一些,戒指又并不适合年輕女孩兒。杜可喜歡翡翠,一年裏有半年會往雲南跑。可我猜你一定不喜歡,你喜歡那些亮亮的小玩意兒,光茫璀璨。對嗎?”

她被那一連串的話震亂了思緒:“蔣先生。”

他停住聲,盯着她。

宋愛兒看着他的眼睛:“鑽石也是巴厘島的行頭?”

“如果不是呢?”

“那就謝謝您的好意了。”

蔣與榕的眸子中閃過不動聲色的複雜:“咱們轉移話題了吧?我記得一開始我只問你喜歡不喜歡。”

宋愛兒不傻,想了想,倒是認真答他:“您擡舉我,想對我好一點兒。可是為什麽呢?人不能太貪心,要得多了,就該招人厭了吧。”

這次,蔣與榕總算正經了些:“你逛街和別人不一樣。”

“我哪不一樣啦?”

“不像逛街,像……像……”

“像什麽?”

“像……”對方微微沉吟片刻,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适的詞,“像趕集。”

“哦,聽懂了。”她笑,很有些自嘲的意思,“我是鄉下來的土丫頭。”

蔣與榕搖搖頭:“土丫頭都像你這樣,全中國就翻了天了。”

兩人走到了停車場,蔣與榕頗有紳士風度地打開車門站在一側,她低身進入,扭過頭來正對上這人深諱如海的眼神。那不是二十幾歲男人會有的眼神,也不是三十幾男人會有的眼神。宋愛兒在這一剎那忽然産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眼前的蔣與榕是個活了幾百年的怪物,披着張人皮在人間行走。他的眼神收住,頓了頓,卻問:“巴厘島你熟嗎?”

“蔣先生,您擔心這個?”

“只是問一問。”

“那我可得好好想明白了再回答。”宋愛兒樂了,“那地兒不大,瞎了我都能帶你溜一圈。”

蔣與榕覺得和這個小姑娘在一起自己總是會忍不住地多笑,仿佛一下子年輕了不少。

她踩的是小高跟,逛這逛那的累得小腿直抽筋。蔣與榕注意到她一手拎着大包小包,一手低下按摩小腿的動作:“才逛了幾小時就累了?”

“嗯。”

“你可比杜可差多了。”他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轉着方向盤開始給車調頭。

宋愛兒不受打擊:“杜可姐是個好人。”

他沒有再吱聲。宋愛兒看着滿手的東西,覺得無論怎麽說也不能讓場面就這麽冷掉:“蔣先生,您經常陪女人逛街嗎?”

“偶爾。”他笑,“怎麽了?”

“剛才您陪我的時候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挺有耐性的。”

這變相的恭維顯然讨好了他。他終于打開了話匣子,雖然也只短短的兩三句:“我只陪兩個女人逛過街。我前妻,還有杜可。”頓了頓,“你是第三個。”

宋愛兒原本百無聊賴地玩着手指,聞言動作一僵。好在他也淡淡地轉移了話題,問起了巴厘島的風俗人情。

臨行前宋愛兒才想起機票的事。

杜可說:“不用,老蔣有私人飛機。”

宋愛兒很吃驚:“他還有私人飛機啊?”大概因為接觸到的這位蔣先生太過平易近人,沒有一副牛氣烘烘的土豪樣。

杜可聽出了她語氣裏的驚訝,只是簡單地回了一句:“嗯。”

宋愛兒又說:“其實蔣先生也不怎麽老,為什麽總是叫他老蔣?”

蔣與榕看着三十三四歲的樣子,一派儒雅的書生氣。杜可笑了一聲:“要和從前比,那還真是老了不少。從前那樣子才是個翩翩少年呢。”

她聽人說過杜可的過去,知道她和蔣與榕是老鄉,再多的也就無處打聽了。因為蔣與榕實在是個很低調又神秘的人。

“私人飛機上稅嗎?”

“你說呢?”

掰着指頭數數也知道是天價,她不傻,回過味來想起這位蔣先生漫不經心地問她巴厘島這這那那的風俗,沒一句話提到過留學的事,對她的過去似乎也漠不關心。一般的雇主不會這樣,除非,除非——宋愛兒把手從溫熱的牛奶瓶上放下,眼神有點兒游離。

除非,他早就找人調查過她。

出租屋的走廊上,公共廚房裏有人在溫一杯牛奶。宋愛兒把冰冷的指尖貼住那溫暖的玻璃瓶,瓶身微微有些發熱,從指尖一直沁到心底。

出發前,蔣與榕說要開車來接她。

宋愛兒對透露自己的住處多少有些顧忌,很果斷地一口拒絕了。蔣與榕在電話那頭笑了:“那你預備坐地鐵嗎?”

她一咬牙,本想說打的過來,可是那頭蔣與榕已經不容拒絕地替她做了選擇:“就在上回你說的那個地鐵站口吧。我把車開到那兒等你。”

這倒是個兩全的法子,宋愛兒沒再吭聲。這時段堵車,可他開來出奇的快,宋愛兒才剛到約定的地方,一輛轎車就慢慢地滑行到了她的身邊,車窗緩緩降下:“愛兒。”

“蔣先生!”

他笑笑:“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

“那當然,導游嘛!”

他看着她很小心地捋平裙角的每一絲褶皺,然後穩穩當當地坐在他身邊的副駕上,低下頭,沒忘系安全帶,揪着裙角的樣子還是個小姑娘。這樣的側臉望過去,倒和一個女人特別像。

宋愛兒發覺他正盯着自己,自嘲道:“我怕死。”

“杜可經常忘記系安全帶。”不知為什麽,他一邊發動車子,目視着前方,說起的卻是毫不相關的話題,“我從前偶爾還會提醒她,一說她就煩,也就不再唠叨了。”

“哦。”她笑笑,尴尬得不知怎麽接話。

蔣與榕絲毫沒察覺自己失言似的:“愛兒,你學過開車嗎?”

“學過。”她很快地接過話,頓了頓,“我還在人呢……可是,沒拿過駕照。”

“那就是無證駕駛?”

宋愛兒小聲地嘿嘿賠着笑,沒再說下去,那時是在國外,此一地彼一地。她當然是開過車的,在巴厘島當導游的那幾年,什麽活兒沒上過手?沒游客的日子,她還得開車送貨,小心地維持着生計。那年她才多大?太久的事她得好好想想了,18歲的女孩成天睜開眼就掙錢,晚上回到床上閉眼就進了夢鄉。這麽一想,真是怪可憐的。連她自己都心疼那時的自己。

“在想什麽?”宋愛兒飛快地回過神,“在想巴厘島。”

“我以為你會想着別的。”

“我會想什麽?”

“會猜接下來要去見的同伴。”

宋愛兒笑了:“杜可姐要和我說過了。”

“她和你怎麽說的?”

“她說她也沒見過這人,不過聽說很年輕,脾氣也怪不好的。讓我多小心賠着笑呗。”

蔣與榕也笑了:“是不是覺得我安了一只火藥桶給你?”

“沒有。”她否認,想了想,“有錢的是大爺嘛。”

“別總這樣自覺低人一等,愛兒。”蔣與榕忽然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口氣和她說着話,那神色淡得仿佛隐在了平靜的眉眼下,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波瀾,“這不是一個低下頭就會給你公平的世界,人得自己找個看得起自己。”

宋愛兒聽得似懂非懂。

出租屋的走廊上,公共廚房裏有人在溫一杯牛奶。宋愛兒把冰冷的指尖貼住那溫暖的玻璃瓶,瓶身微微有些發熱,從指尖一直沁到心底。

出發前,蔣與榕說要開車來接她。

宋愛兒對透露自己的住處多少有些顧忌,很果斷地一口拒絕了。蔣與榕在電話那頭笑了:“那你預備坐地鐵嗎?”

她一咬牙,本想說打的過來,可是那頭蔣與榕已經不容拒絕地替她做了選擇:“就在上回你說的那個地鐵站口吧。我把車開到那兒等你。”

這倒是個兩全的法子,宋愛兒沒再吭聲。這時段堵車,可他開來出奇的快,宋愛兒才剛到約定的地方,一輛轎車就慢慢地滑行到了她的身邊,車窗緩緩降下:“愛兒。”

“蔣先生!”

他笑笑:“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

“那當然,導游嘛!”

他看着她很小心地捋平裙角的每一絲褶皺,然後穩穩當當地坐在他身邊的副駕上,低下頭,沒忘系安全帶,揪着裙角的樣子還是個小姑娘。這樣的側臉望過去,倒和一個女人特別像。

宋愛兒發覺他正盯着自己,自嘲道:“我怕死。”

“杜可經常忘記系安全帶。”不知為什麽,他一邊發動車子,目視着前方,說起的卻是毫不相關的話題,“我從前偶爾還會提醒她,一說她就煩,也就不再唠叨了。”

“哦。”她笑笑,尴尬得不知怎麽接話。

蔣與榕絲毫沒察覺自己失言似的:“愛兒,你學過開車嗎?”

“學過。”她很快地接過話,頓了頓,“我還在人呢……可是,沒拿過駕照。”

“那就是無證駕駛?”

宋愛兒小聲地嘿嘿賠着笑,沒再說下去,那時是在國外,此一地彼一地。她當然是開過車的,在巴厘島當導游的那幾年,什麽活兒沒上過手?沒游客的日子,她還得開車送貨,小心地維持着生計。那年她才多大?太久的事她得好好想想了,18歲的女孩成天睜開眼就掙錢,晚上回到床上閉眼就進了夢鄉。這麽一想,真是怪可憐的。連她自己都心疼那時的自己。

“在想什麽?”宋愛兒飛快地回過神,“在想巴厘島。”

“我以為你會想着別的。”

“我會想什麽?”

“會猜接下來要去見的同伴。”

宋愛兒笑了:“杜可姐要和我說過了。”

“她和你怎麽說的?”

“她說她也沒見過這人,不過聽說很年輕,脾氣也怪不好的。讓我多小心賠着笑呗。”

蔣與榕也笑了:“是不是覺得我安了一只火藥桶給你?”

“沒有。”她否認,想了想,“有錢的是大爺嘛。”

“別總這樣自覺低人一等,愛兒。”蔣與榕忽然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口氣和她說着話,那神色淡得仿佛隐在了平靜的眉眼下,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波瀾,“這不是一個低下頭就會給你公平的世界,人得自己找個看得起自己。”

宋愛兒聽得似懂非懂。

蔣與榕又問:“你覺得我在說廢話?”

“不,您說得挺有道理的。”她笑,“可是,有什麽用呢?被欺負了,受委屈了,也得先從低頭做事學起。”

蔣與榕頭一回聽一個小姑娘說起這樣的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你想的比杜可多多了。”

“不,不,我可不敢比杜可姐。”宋愛兒笑了笑,正想在說一點什麽,蔣與榕已踩下剎車:“到了。”

一打開車門,蔣與榕的秘書就走了過來。秘書四十出頭,穿得十分精致得體。相比之下蔣與榕顯得随意了許多,簡直不像個老板。那人撐着一柄遮陽傘走到他們面前:“蔣先生,宋小姐。”

宋愛兒有些吃驚,向身旁人投去一個無聲的眼神:“他認識我?”

蔣與榕問那秘書:“他們到了嗎?”

“早就到了,正等着呢。”

蔣與榕是知道那人脾氣的,最沒有耐性,所以加快腳步向那頭走去。不過短短十餘步,她一邊向空曠無比的四周好奇地打量着,一邊快步地跟上他,正要開口說些什麽,那笑容僵在了臉上。

不遠處的年輕男人站在陽光下傘的陰影裏,緩緩地摘下墨鏡,似乎是認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挑起似笑非笑的唇角。“宋愛兒,好久不見了。”

她呆了片刻,勉力維持住,笑容很僵。反應過來,她輕輕地問:“蔣先生,這是我們巴厘島的同性?”

蔣與榕将兩人的神色收在眼底,面上仍有淡淡的笑意。他不出聲,她于是又問了一句。

“姐夫,她是你的誰呀?”王邈打斷她的話。

宋愛兒還沒緩過來的思維立即又被震飛到了幾十米外。他叫蔣與榕什麽?她沒聽錯的話,是……姐……夫?

蔣與榕沒有直接回答:“這兒這麽熱,都到傘底下去吧。”

四人一一打過照面,分別各自介紹。王邈帶來的女友個子很高,穿上高跟鞋,大長腿格外顯眼。他的個子本來就高,這女人竟不輸半分氣勢。宋愛兒打量着對方微笑時不多不少露出的七顆牙,白森森得亮眼。

蔣與榕和她微微握了一下手,随口介紹了一句身邊的宋愛兒:“這是宋小姐,這次巴厘島旅行的導游。”

“哦,宋導游。”那女人又伸手過來,指尖微涼,“我是景思思。”

景這個姓很少見,宋愛兒稍稍分神,對方已經不露痕跡地收回了手。

蔣與榕繼續為她介紹:“這位是這次的同行,王總。”

“我叫王邈。”他笑了一笑,臉上的嘲諷已遮不住。

宋愛兒已經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了神,只是十分客氣地淡淡一笑:“哦,王總。我是宋愛兒。”

王邈不笑了,看着小姑娘鎮定自若的樣子,有點吃味。景思思比她大了幾歲,換着嘴甜的時候,宋愛兒已經姐姐長姐姐短地叫開了。可不知為什麽,對着這個女人她忽然就不願這樣低聲下氣地讨好。

趁着景思思轉身的空當,蔣與榕忽然低聲打趣了一句:“王邈,怎麽每次見你身邊總換一個女朋友?”俨然是長輩的諄諄教誨的口氣。宋愛兒落在他們後頭,耳裏聽得清楚,步子不知怎麽便慢了一拍。

只聽王邈十分誇張地笑了一聲,又無比認真地放慢語速:“那是因為——天底下又不是人人都是你這樣的情聖,姐夫。”

蔣與榕風華正茂,卻對續弦只字不提。就算有一個女友杜可,卻也被嚴密地隐藏着,從沒放在身邊公開露面過。能做到這樣,在那個人人身家不菲的圈中自然算得上情聖了。只是這話從王邈這樣的人嘴裏吐出,怎麽聽都不是個滋味。

宋愛兒聽得心亂,想,這都什麽跟什麽。

蔣與榕的私人飛機是商務機,很有種舒适的生活氣息。

飛機上,王邈親自來了一瓶紅酒,倒給宋愛兒時,蔣與榕忽然出聲:“宋小姐不喝酒。”

“哦,宋導游不喝酒?”

宋愛兒不動聲色地盯着他的眼睛:“紅酒還是可以的。”

“爽快。”

“你把宋小姐灌醉了,等飛機落了地,誰給我們做向導?”

“這麽大一個巴厘島難道還找不着中文導游?”王邈不以為然,頓了頓,“姐夫,你這是心疼紅酒,還是心疼我們宋導游?”

“酒和人我都心疼。”蔣與榕的微笑加深,“你今天怎麽了,這是要和誰杠上?”

景思思伸過雪藕似的小臂取走他的酒杯,果凍似的唇印在杯沿,留下一個小小的紅痕,一飲而盡。

王邈說:“別介啊,這紅酒貴着呢,你這不是成心讓咱們姐夫肉痛麽?”

宋愛兒的手一抖,杯中的大半紅酒全灑在了裙角,她站起身:“我去洗一洗。”

王邈連眼睛也沒朝她身上瞥一瞥,繼續拿景思思逗着樂。宋愛兒聽着那哈哈大笑的聲音,心裏有些空空的,有點麻木不堪。

她有點不明白自己心底在想什麽了。喜歡王邈,肯定不會,他那麽羞辱過自己。害怕王邈,倒有那麽一點點。她是真的怕他,因為在一起待過,她知道他是個什麽人。王邈骨子裏的那點瘋勁,要是真上來,離出大事也就不遠了。

她甚至還想到了更久遠的一點事,她那麽忍着他,寵着他,因為一言不合,有那麽一點事不順他的心意,就被抛棄得幹脆徹底。那不甘心仿佛是積滿了塵埃的舊窗棂上爬過的灰蟻,六腳并動,緩緩地排成一條濕漉漉的蹤跡,勾得人心底發癢。

他那麽快就有了新歡,像遺忘一件不喜歡的舊衣服那樣忘記了她。

宋愛兒咬咬牙,用清水搓着被紅酒沾染的裙角的手下更用力了。水聲“嘩嘩”作響,沖淡了外頭的一切聲響。冷水撲上臉頰,她的臉頰紅撲撲的。

妝花了,不要緊,還可以再補。她只想看一眼自己原本的樣子,然後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

“回來了?”蔣與榕看着她臉上濕濕的痕跡,不動聲色。

宋愛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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