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給我一間圖書室和一間實驗室,我就能滿足地過完餘生。”羅伊斯曾這樣對他的姐姐說過。那還是前世的事前了,當時的他已經二十五歲,正受着艾琳每日催婚的荼毒。
盡管說得信誓旦旦,然而羅伊斯知道,那是徹頭徹尾的假話。與數字、代碼的交流愈發順暢,他內心深處那種或許名為“孤獨”——他自己并不确定是否應當如此定義——的無力感便愈發濃重。無論在哪個時空、哪個世界,都是如此。
前世,在成為機甲師後,羅伊斯擁有了一臺仿生機甲。那機器內部的智腦姑且算是能夠與他順暢交流的人工智能,但羅伊斯并不滿足。他覺得對方太蠢,而且膽小。
我的世界裏大概需要一個思維方式與自己完全相同的生命,否則便沒有長久的樂趣了。大概有感情的生物都無法免俗——他們終究是渴望擁抱原本與自己毫不相關的外界的。
真是無法可想。
羅伊斯在腦海中回放着他前世與古斯塔夫的第一次面對面。那會兒對方已經成為國王的輔佐官,前來第三星球簽訂休戰協議——那個僅僅過了兩星期就被撕毀的休戰協議。盡管他們在戰場上交火多次,但真正當面對話卻只有那一次。事實上,是古斯塔夫要求與自己見面的。
“你應該早些上戰場的。”對方是這樣說的,“你原本就該是在宇宙中飛翔的人。”
那時候的自己只是沉默不語。但與今生不同,當時的古斯塔夫只是笑了笑。“不想說話嗎?倒也無所謂。我們原本就是敵人,而你并不是會因為別人言語而改變立場的人,對吧?你我之間,根本沒什麽好說的。我只是想見見那個能在戰場上制衡我的十號機的人罷了。”
我又何嘗不想見到你呢?對我來說,你是唯一一個稱得上“棘手”的帝國機甲師。可是,你卻又不僅僅是一位優秀的機甲師;你是成功的篡權者,優秀的政治家。
盡管不想承認,但你的确是讓我忌憚着又憧憬着的人。
羅伊斯搖了搖頭,将自己扯回現實。
面前的這個人的确是古斯塔夫,但和自己想象中的那個人似乎不太一樣。那個在戰場上能與自己平分秋色的棘手敵人,似乎也只有戰鬥方面的思維與自己同步。或許是因為太年輕吧,羅伊斯如是猜測着面前這個比自己年長的男人。“古斯塔夫,”他問道,“如果你我易地而處,你會背叛母國加入敵人嗎?”
“不會。”古斯塔夫迅速回答,“人是不該往低處去的。在這個星系之內,并沒有哪個國家擁有與萊恩公國匹敵的力量,你應該也知道這一點。而第三星球……恕我直言,你們可沒什麽好名聲可言。”
“比如?”
古斯塔夫走近羅伊斯。在對方平靜的藍眼睛中,羅伊斯看見了同樣平靜的自己。緊接着,他發覺自己的手臂被握住了。被人碰觸的感覺是如此陌生,以至于羅伊斯渾身不自在;但對方握得很緊,基本杜絕了他掙開束縛的可能。
“比如你們不顧星際公約大肆研究生物武器,還有,把人當做試驗體。看看你自己的手臂吧。一個身體機能正常的人類,是不可能在處理傷口之後還不住流血的。”古斯塔夫厭惡地皺了下眉,“萊恩公國沒做過類似的事情,我也無從考察。但是,身為軍人的你,血液裏、身體裏,被植入了本不屬于人類的部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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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伊斯沒有立即答話。在這個敏感話題上,對方說得沒錯:第三星球絕大多數軍人體內都有植入。而自己是不适合談論這個的,畢竟言語稍有不慎就可能給對方提供線索。“加入軍隊是我們自身的意願,而你所不了解的事情也并沒有那麽可怕。”他解釋道。
古斯塔夫挑了下眉,放開了羅伊斯受傷的手臂。“聽起來,你們就像一群樂于奉獻的愛國青年,即便熱情被利用也毫不在意。那麽,你又是怎麽想的呢?對于将你抛棄的母國。”
“首先,我要澄清一點。我們并沒有将生化武器投放于其他星球,所以并不違反公約。不,事實上,迄今為止,第三星球沒有輸出疾病,也沒有輸出戰争,最重要的是,”羅伊斯微微擡頭,與古斯塔夫對視,“我們沒有對其他國家指手畫腳。”
對其他國家指手畫腳——在某種意義上,這正是萊恩公國熱衷的事情。
“你說的不錯,但沒什麽用。”古斯塔夫并不覺得尴尬,反而是索性将話說開了,“事實怎樣,根本沒人關心。打個比方吧,假使萊恩公國明日便以貴國違反公約為由發起戰争,所有人都會認為我們是正确的、正義的。畢竟,你們的‘秘密’令人恐懼。”
“正義?”羅伊斯念了一遍這個字眼。他想起了前世皇女對他說過的事情。“在萊恩公國,中産階級出身的軍官是無法升至高位的,掌控軍隊的都是您這樣貴族出身的大少爺。所謂的正确與正義,即便是萊恩公國內部也沒有實現吧。”他搖了搖頭,“如果你學過數學就該知道,系數求解錯誤的函數是無法用來分析問題的。”
古斯塔夫感受到了來自對方的嘲諷。但是,他卻由衷地微笑起來,笑容中多了幾分興趣與欣賞。 “雖然立場不同,但你其實是個有趣的家夥。我現在倒是真打算将你留在身邊當副手了。”
“嗯。你是打算下令處死我的吧。”
古斯塔夫笑出了聲。“你沒必要說出來的。你看,你原本就聰明得過分,如果口無遮攔,就根本沒法和人愉快地談話了。”
羅伊斯聳了聳肩。“我本來是想提到你現在也沒改變決定的,但既然你這麽說,我就不提這個了。”
你已經說出來了啊。古斯塔夫扶額。“我真不明白。你來自一個力量不夠卻态度強硬的國家,而這個國家的掌權者還丢棄了你。但你看起來不打算棄暗投明。還是說,這是因為個人崇拜?因為你對那位在人前維護你的皇女有私人感情,所以……”
“殿下她是個心機深沉的人。她是溫柔、美麗、聰慧的,可以令人心甘情願地成為棋子、為她送死。可惜的是,那些人大概到死也不會知道她的真實想法。”
“什麽?”古斯塔夫皺起了眉。他也是如此看待那個危險的小姑娘,但他沒想到,羅伊斯會以如此坦然的語氣陳述這殘酷的事實。
羅伊斯轉向古斯塔夫。“我明白啊,”他說,“我明白掌權者是怎樣的。但是,我的态度和她關系不大。”
前世克裏斯汀對自己講過的話,自己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着。那時對方已經成為了女王,頒布了将部分權力下放給平民的法令。
【你看呀,羅伊斯。窗外這些努力鑽研着、戰鬥着的軍人們,還是軍部之外那些維護着我們平和生活的普通人,他們才是推動第三星球前進的力量。我只是暫時坐在王座的位置上和大家走下去罷了。但這個名為“王”的個體,又怎麽可能比屬于“人民”的千千萬萬人更重要呢。】
“這個名為‘國家’的東西,和掌控着它的那個人不是對等的。如果那個星球和生活在上面的人不存在,那麽這個‘國家’也就不複存在了。”
“所以,”古斯塔夫徹底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你在意的是生活在第三星球的人們嗎?”
羅伊斯朝他笑了一下。那是他給予旁人為數不多的微笑之一。“說實話,我只在意科學研究。但我需要有一個能夠回歸的、可以命名為‘家’的地方,我的親人也需要;這個地方,不是第三星球便是不行的。”他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臉,“我們之間的區別顯而易見。我是第三星球的人,不屬于你所在的、這個全星系最強大的國家。如果我留在這兒,那麽我的名字會變成‘叛徒’,而非萊恩公國人。”
如果……如果像前世那樣,第三星球淪落至滅國的地步,那麽,所有人的名字都會變成“奴隸”。
想到這裏,羅伊斯的眼睛冷了下來。
将那個帶着寒意的堅定眼神記在心裏,古斯塔夫轉身走出了囚室。
邁出這道走廊時,卡門迎了上來,問他道:“您聊得怎麽樣呢?”
“我的計劃是四天之後執行死刑。”
卡門瞪大眼睛,顯得震驚非常;但她迅速恢複了過來。“雖然快了點兒,但趕在新年之前也不錯。”大概是出于好奇,她壓低聲音問了句,“您對這個人失去興趣了嗎?”
古斯塔夫瞥了卡門一眼。
自己并沒有失去興趣。甚至,自己對了解“羅伊斯”這個人的渴望比從前更加強烈了。
但是,這是個不會妥協的家夥。如果對方活着,自己将不得不無時不刻小心翼翼地對待,一點兒疏忽都可能給自己計劃的事情帶來變數。
“這是個大麻煩,不如現在就将其扼殺。”古斯塔夫說道,右手不由自主地撫上了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