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古斯塔夫的內心是矛盾的。
他想要把這個在某種意義上知道得太多了的、來自于第三星球的危險分子抹殺掉,越快越好。但他卻又想讓對方以殘疾的模樣在監獄裏受苦;對方失掉驕傲的凄慘模樣會令他相當愉快。
抱着這樣的念頭,古斯塔夫将對方丢進了男子監獄。那裏的人未必犯了什麽大事,但都是些暴躁兇惡的家夥,絲毫沒有道理可講。
“這樣真的好嗎。”走在前往監獄探視的路上,卡門問他,“我承認,這很解氣。但是,您不該在這時候被人捉住把柄;那些老家夥們會說您虐待戰俘的。”
“所以呢?”古斯塔夫愉快地反問,“你也看到了,第三星球的那些膽小鬼把這家夥丢下了。說不定,那位皇女殿下只是嘴硬、實際早已懾于萊恩公國的光輝,這一次便将引起沖突的始作俑者丢給我洩憤呢。”
卡門甩了甩過肩的金發,忽然一笑,流露出幾分調皮的意味來。在古斯塔夫面前,她被允許以随意的态度行事,便也更接近風情萬種的女人而非刻板的女軍官。“如果真是這樣,那您便當真可以為所欲為了,畢竟連他的祖國都放棄了他。但我倒覺得,第三星球的國王代理人,那個小姑娘,可不像把人利用後便立即抛開的人哪。”
“她看起來也不像能在父兄健在的情況下便把控大權的人。”古斯塔夫沉聲道,“一切事情,但凡是她安排的,便一定有所圖謀。”
他們在一條通向監獄內部的走廊口停住了腳步。羅伊斯被關在盡頭的房間,走廊兩邊則關押着其他犯人。
不同與往常的安靜令古斯塔夫皺了下眉,而卡門立刻便領會了他的意思。“今天的活動時間已經結束了嗎?這裏比往常安靜很多。”她問獄官,“而且,血的味道是怎麽回事?”
在因暴力而獲罪受刑的監獄區,犯人們通常可以獲得每天在走廊上自由活動一小時。監獄長打算以這方法給予暴力者們發洩的途徑,讓那些家夥可以消耗日漸暴漲以至于體內幾乎無處安放的甲狀腺素。而今天,就常理來說,實在是有點安靜了。
守門的獄官面上現出驚魂未定的表情來。“您是不知道,那個新來的家夥搞出了多大的亂子!那家夥一看就不是萊恩公國的人、長得又不差,自然會惹來麻煩……”
明白對方言下之意的卡門臉色一變:“這些肮髒的家夥!惡心!他們難道只剩下|半|身能夠思考了嗎。”
“您別糾結這個了!反正,那家夥也沒吃一點兒虧!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我聽到騷亂和其他人趕過來的時候……”獄官停止了說話。他的牙齒在打戰。
那副場面,憑借着極強的沖擊力印在了他腦海裏,不住地刺激着他并不算脆弱的神經。
地上滿是斷掉的手臂和小腿。
白色的骨骼從截斷面露了出來,骨頭殘渣散落在旁邊。血管和皮肉像是被生生撕裂的,有着極度不規則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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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片血肉的盡頭,那個始作俑者因為鋼索的牽制而無法離開大門洞開的囚室,而對方似乎也不打算離開。
那會兒,對方面無表情地擦掉濺到臉上的血液,用仿佛兇狠犀利卻又空無一物的眼神盯向自己,片刻之後又将那可怕的視線移開。
“沒意思。”危險的囚犯輕輕地說。
“這些人渾身都是破綻,用他們來折磨我,這很沒意思。想讓我因為失血過多而虛脫死亡,有很多可行方案。需要我教給你嗎?”
——簡直可怕!
古斯塔夫未能從獄官那裏聽說事情原委。他将卡門留在外面,獨自一人走進了走廊。他留意到有些囚室已經空了,而在關押羅伊斯的囚室,用作隔斷的欄杆底部甚至有沒清理幹淨的碎肉。他猜到發生了什麽,當即冷笑一聲。“解釋一下吧。”
羅伊斯蜷縮在角落裏,專心地用左手按摩活動過度的關節。“這條走廊上所有人都受過傷,有破綻的。當然,我是不想驗證你的猜想的,但那些家夥太難聞、又想用肮髒的手與我身體接觸,我只好徹底阻止他們靠近了。”
“看來我需要謝謝你,”古斯塔夫再度冷笑,“竟然幫了我一把。是的,我見過你們第三星球的機甲如何戰鬥。那種在機甲中算得上纖細的機體,卻能将常規機體撕裂,這原本就是不正常……”
“這是科學。”
“你要這麽說也沒錯。”古斯塔夫沉吟片刻,“你們的機甲和駕駛員感官相連,對吧?受過特殊訓練的機甲師們有着高超的格鬥技巧,而屬于他們的機甲也因為他們而擁有了強得過分的靈活性。”
羅伊斯轉過頭來,給了他一個贊許的目光。那眼神讓古斯塔夫有種被當做小學生來表揚的錯覺,
令他反感。“你那眼神是什麽意思,羅伊斯。”
羅伊斯仍舊面向他,但目光飄向了旁邊。“我們無從得知對方的系統采用怎樣的技術,最多只能是猜測——從理論上說是這樣的。你猜得不錯,雖然不完全正确。”
古斯塔夫并未糾結自己錯在哪兒;他已經被對方成為階下囚後依舊惡劣的态度徹底激怒了。他幾步上前,伸手掐住了對方的下巴,強迫對方與自己對視。“如果你真的算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就和我面對面地談話吧!少擺出這副惡心的高傲姿态了,簡直惹人作嘔!”
羅伊斯默不作聲地盯着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死死地瞪着羅伊斯的雙眼。
對視了将近半分鐘,古斯塔夫松手站起身來,吃驚非常。
他所以為的那個過于高傲、以激怒自己為樂趣的家夥,竟然在與自己視線交彙時臉紅了。
這家夥……該不會只是害羞吧?
懷着這樣疑問的古斯塔夫,終究是遲疑着問出了口:“之前你在十號機上不言不語,難道只是因為……害羞嗎?你真的……你只是在害羞嗎?”
“閉嘴。”
聲音冷靜非常。但是,對方将臉撇開、咬住下唇的舉動,顯然證明了自己的猜想。
有那麽一會兒,古斯塔夫有點想笑;一種“在氣勢上壓制住敵人”的幼稚心理給他帶來了莫名的快|感。緊接着,他便懊惱非常。
先前就是因為這種無聊的誤會,自己竟然沉不住氣,幾次在戰鬥中吃癟!
待心情平和些許,古斯塔夫再度發問:“你的手怎麽樣了?我看到你還在流血。”
羅伊斯低頭看了眼滲血的紗布。與古斯塔夫想得不同,他并未因無法止血而意外或是擔心。“有點兒疼。”
不。
那并不是僅僅疼痛的問題吧。
古斯塔夫盯着對方的右臂看了一會兒。他知道,要駕駛十號機的話,沒有一雙能夠靈活動作的雙手是不行的;而敵國機甲是用機甲師意志或動作來控制,那便更需要身體健全的人。
現在,自己曾忌憚過的帝國機甲師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只手。“你失去了右手。”
“嗯。”
“你腦子有問題嗎!你失去了關鍵的那只手,卻平靜地談論它!而你的國家也抛棄了你,任你在這座監獄裏自生自滅!”對着那張因失血受傷而異常蒼白的平靜臉孔,古斯塔夫有點焦躁。
“嗯。”
“你沒想過嗎?你發誓效忠的皇女殿下根本不信任你,将你當成犧牲品一樣丢給了我。”忽然之間,一個念頭閃現在古斯塔夫的腦海。“也對,你不需要那只手——假如你留在我身邊的話。”
一直坐在地上的羅伊斯終于有了點兒反應。他緩緩站起身來,露出疑惑的神色。“留在你身邊?”
“你是個聰明的家夥,而且足夠冷靜。”原本已經下定決心要處死對方、方才只是突發奇想的古斯塔夫,卻愈發覺得看看對方的反應也頗為有趣,索性認真地說教起來,“卡門,那個和你交過手的女性軍官,是我目前唯一一位副手。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勝任同樣的職位。當然,你會受到監視。想要獲得我全部的信任,你需要比當初的卡門加倍努力才行。”
羅伊斯臉上的困惑仍舊沒有化開。“你的出發點是什麽呢?我能夠駕駛十號機,又懂得第三星球的技術嗎?”
古斯塔夫假笑着點了點頭。
羅伊斯不說話了。古斯塔夫端詳着對方的臉龐,試圖捕捉所有的表情變化。
這家夥雖然讨厭,眼睛倒是漂亮得驚人。古斯塔夫想。他在那望向一旁的綠色眼眸中看見了耀眼的星河,那兒閃耀着的光芒直直映入自己眼簾。
羅伊斯忽然嘆息一聲,開口說話:“我以為,至少你是不一樣的,古斯塔夫。”他說,“至少,在剛才你開口之前,我都以為你對我而言是‘特別’的。”
古斯塔夫覺得自己心跳有點兒加快。這簡直莫名其妙,他如是想着。但另一方面,古斯塔夫又隐隐地對羅伊斯的話有些認同。
他們應該是相似的人,在某些方面上。
以平常速率呼吸了幾次,古斯塔夫發問:“什麽意思。”
“我以為至少有一個人思考問題的方式和我相似,也能夠理解我的想法。”羅伊斯背過身去自說自話,似乎連和對方交談的興趣都沒有了,“但這其實都是誤會。眼下,對于第三星球人來說、對于我來說,萊恩公國是怎樣的存在呢。”
猶豫片刻,古斯塔夫實話實說:“你應該知道,人種不同、形态不同又兩個國家沖突不斷,這在外交關系上是如何定義的。”
“‘敵國’。”羅伊斯并沒回應古斯塔夫的話,只是輕輕地說:“我從前在軍隊中的時候,說起‘敵國’,萊恩公國大概會是每個聽到這字眼的人腦海中的默認選項。如果連我的家人都會背叛我,那麽,身為外人、甚至敵人的你,又怎麽可能值得我去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