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陳吟
“你來了。”
曾輝的家很空很大,灰色的牆,灰色的地板,灰色的沙發,似一個灰色的方格子,不太像人住的地方。
陳吟與曾輝面對面站着,在一盞簡約風格的吊燈下,照射出梯形的、微黃的光,是這室內唯一的暖色。
“沒想到你決定這麽快,我以為你明天才會找我,或者……永遠不找我了。”曾輝忐忑不安,手心不住地冒汗。
“我不是有始無終的人。”
陳吟的臉上沒有表情,清清冷冷的,跟這空間一樣。她哭腫的眼睛在來的路上消了一些,淡淡的雙眼皮重新顯露出來。
曾輝閃爍地眼睛看她:“所以,你是來通知我分手的麽。”
陳吟睫毛低垂,腦中浮現出家門前的時刻。
“小筆蓋你認真地回答我,你覺得,曾輝這個人是好人麽?”
小筆蓋似乎被問住了,她揪着頭發想了想,竟反問她一個問題:“要是有一個對你不好的好人,和一個對你好的壞人,你該怎麽選呀。”
陳吟啞然。
她不知小筆蓋的疑問從何處而來,不知是信口童言還是她小小的身體裏真的住着一個大智若愚的哲人。但這發問無疑是值得深思的,它從一個新的角度給了陳吟答案。
“我說了,我不喜歡有始無終,”陳吟對曾輝說,“我們能不能有善終,要看你。”
片刻反應之後,曾輝猛然擡眼凝視着她。
“等我一下,很快。”
他非常激動,拿起外套和手機飛奔出了家門,留下陳吟一人站在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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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分鐘,陳吟坐在曾輝清冷的房間裏等他,猜不出他去幹什麽,也沒有短信問他去了哪兒,直到看到他舉着一個紫色的玩具熊上氣不接下氣地沖進了家門。
陳吟站起身來,看着他在眼前大口大口倒着氣對她說:“對……不起,好……幾家分……店都關門……了,讓……你……等久……了。”
氣倒得差不多了,曾輝把玩具熊鄭重地舉到陳吟面前,她這才發現,玩具熊不是重點,重點是熊抱着一個印有 DR 字樣的白色小方盒。
她當然知道那是什麽,她很吃驚。
曾輝取下盒子,對着陳吟将盒子打開,微黃的頂光直射到裏面的那枚戒指,鑽石稱不上大,每一個切面都随着細微變化的光照角度閃動着晶瑩的、耀眼的光。
陳吟明白他做這些的心意,但是她覺得,這未免有點過多了。
她問他:“你,你什麽意思?”
曾輝舉着戒指盒,對她單膝跪下,說:“陳吟,我知道你下了多大決心才做的這個決定。既然你如此對我,我也一定要做點什麽。雖然我們都還沒到法定結婚的年紀,但我還是想現在就送你一個戒指,這個牌子的鑽戒是男士一生只能買一枚的,我現在把它送給你,你把它當不當做求婚戒指都可以,我就是想用它表達我要一輩子只對你好的決心。
陳吟,請相信我,我絕不辜負你今天的信任。你願意接受嗎?”
聽着這些話,還有跪在身前的曾輝,陳吟看到了一個男人在用他能想到的所有辦法壓低自己,為自己卑微的、不堪的過去買單,為挽留所愛之人使出全力,做好一切好的壞的打算,就是想為心中那個小小的生活夢想再争取一把。
她不禁在想,即使眼前的這個人真的醜惡過,他也應該得到一次被重新考驗的機會。更何況,他是住在過她心裏的人,他正是需要她的時候,她沒法說撒手不管就不管。
一滴淚滑落下來,視線由模糊變回清晰,陳吟把戒指戴在手上,對曾輝說:“看你以後表現。”
曾輝起身,緊緊抱住了陳吟。
“陳吟,我好愛你。”
陳吟輕撫他的後背說:“我也愛你。”
今晚夜色朦胧,煙雲逐漸消散,月如玉盤,它把皎潔的光灑給了相擁的愛人,作他們唯一的燈。紫色的小熊靜靜地坐在窗邊,跟月亮一起守護他們的秘密夜晚。
翌日,當小筆蓋醒來,晨光伊始,躺在身邊的陳吟卻還沒醒,激起了小筆蓋惡作劇的沖動,她小心地捏起陳吟的一绺長頭發,一下一下地瘙癢她的鼻孔,陳吟抖了兩下,沒醒。小筆蓋戳得更深一些,陳吟突然一個噴嚏坐了起來,睜開眼的時候,看見了把眼睛嘴巴緊閉起來的小筆蓋。
小筆蓋使勁抹了一把臉,陳吟打了個哈欠。
小筆蓋問:“你昨天晚上幾點回來的呀?搞好晚哦,我本來想等你,都給我等睡着了。”
陳吟語氣有點飄忽:“沒,沒幾點,是有點晚了,聊着聊着就沒看時間。”
說完,她又打了個哈欠,伸手去捂嘴,中指上明晃晃的一個戒指。
“哦,”小筆蓋跳下床褲子衣服一件一件地穿,擡頭看她,“那你倆聊得怎麽……啊!!!那是個啥!!!!”
這世上有兩類人的尖叫是足以讓人短暫失聰的,那就是女人和小孩,所以,集女性與小孩于一身的小筆蓋尖叫起來的威力可想而知。
陳吟至少聾了四秒。
等她聽力恢複過來時,發現小筆蓋把紫色玩具熊死死抱在懷裏一頓猛親。
“啊啊啊,太軟了太可愛了,姐哪兒來的熊,是曾輝哥送你的和好禮物麽!?曾輝哥太好了吧啊啊啊,木馬木馬木馬木馬……”好好的一個毛發蓬松的熊娃娃幾下就被小筆蓋的奪命連環親親扁了不少。
陳吟無語了,哎,看來再情感大師也終究是個貪玩的孩子。
“熊給你了。”
“真的嘛!!!真的給我嗎!如此可愛的熊熊!?我愛你我的好姐姐!”小筆蓋抱着她的脖子就要啃她。陳吟趕緊推開她,伸出手把戒指亮給她看,微微動動手指:“吶,我還有這個。”
小筆蓋盯着她手上的鑽戒,目瞪口呆。
“怎麽了。”
“你和曾輝哥要結婚了?”小筆蓋問。
“我倆都沒到結婚年齡呢結什麽婚,這是求婚。”
“求婚你答應了的話不就是要結婚。”
“這麽說也沒毛病,那也是好幾年以後的事了。”陳吟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擺弄着戒指,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
“你要結婚了……”小筆蓋揪着熊的手,神情有些落寞。
陳吟見她有點不對勁,挪到她身邊:“結婚怎麽了?”
“你結婚了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說什麽傻話,這倆事根本沒必然關系啊。”
“有關系!你結婚了就會要小孩,你有那個小孩就管不了我這個小孩了。”
陳吟看着她,嘆了口氣,輕輕摸她的腦袋說:“周六下了補習班,我帶你去朝陽公園游樂場吧,好久沒去了。”
小筆蓋驚訝地擡頭看她。
自從有了周六去游樂場的計劃,小筆蓋覺得這一周過的無比地慢,她每一天都數着秒度日,要知道上一次去還是她的媽媽跟陳吟的爸爸帶她倆一起去的。
他們一家四口玩了太空漫步、海盜船、雲霄飛車、旋轉木馬和碰碰車。哦不,是三個人玩的,小筆蓋的媽媽懷了弟弟不能玩,一直看着他們玩。那天,爸爸媽媽和小筆蓋都很開心,只有陳吟全程提不起精神,不是很高興的樣子,她說是因為她有恐高症。
那一天太陽好大,一向認為買零食是浪費錢的爸爸媽媽破例給陳吟和小筆蓋一人買了一個很貴的香草冰淇淋,那是小筆蓋第一次吃,她還疑惑地問陳吟草在哪裏。
兩個孩子吃着冰淇淋,爸爸媽媽說去辦點事,冰淇淋吃完了,他們還是沒回來。一直等到公園關門,陳吟拉着小筆蓋的手離開,小筆蓋問爸爸媽媽呢,陳吟告訴她“他們走丢了。”
小筆蓋知道那是陳吟怕她傷心編的善意的謊言,其實是爸爸媽媽不要她們了,她可真不擅長騙人。
小筆蓋多少知道這件事是跟媽媽肚子裏的弟弟有關,所以在小筆蓋的理解裏,大人一旦有了一個新的小孩就可能會抛棄舊的小孩。
父母不要她的時候,還有陳吟要她,可如果陳吟結婚後也不要她了,她就真的是一個人了。
一個人,十一歲,怎麽活下去?
實不相瞞,小筆蓋想過這個問題,但她沒敢想得太具體,怕吓哭。
這周末也是曾輝要到湖北出差的日子,要去兩周。陳吟怕他吃不慣南方菜,或亂點外賣吃壞肚子,就抓緊利用這一周時間每天晚上教他做一道簡單易學的家常菜,辣椒炒雞蛋、肉末茄子、可樂雞翅……每一道菜都有一點點陳吟獨創的味道。
轉眼,一周就過去了,周六如期而至。
補習班下課後,陳吟帶小筆蓋去朝陽公園玩。
可能是好久沒玩了的關系,坐上海盜船的時候,小筆蓋竟然還沒以前膽兒大,心裏有點怕怕的。可她回頭一看陳吟煞白的臉,知道她恐高,就強裝鎮定地給陳吟打氣:“姐你不覺得海盜船很像超~大號的嬰兒床麽,嬰兒躺在裏面都能被搖睡着喽,你說說咱還害怕啥呀,對不對!”
本來緊張得都快說不出話了,陳吟還是被她逗笑了:“什麽亂七八糟的……”
這一笑,放松了不少。
就這樣,每玩一個項目,小筆蓋總能找到一個腦回路清奇的理由讓陳吟松弛一點。她們一直玩到夜幕降臨,玩到所有游樂設備的小彩燈全都亮了起來。她們坐在長椅上吃冰淇淋,看別的游客玩得嗷嗷直叫。
“你不會待會兒也去辦點事吧。”小筆蓋把舌頭伸得老長,一下一下地舔冰淇淋,把它舔的好圓。
這話有點把陳吟吓到了,她看了一眼小筆蓋,咬了一口冰淇淋說:“沒事可辦,就跟你坐着,哪兒也不去。”
小筆蓋繼續舔着不說話,憋不住地偷笑。
陳吟忽然說:“以後,你就像今天給我打氣一樣給我的孩子打氣。”
小筆蓋沒大聽明白她的意思,伸着舌頭停在半空,疑惑地看她。
陳吟也看她:“我有恐高,以後帶我的孩子來這,陪他玩這些東西的任務就交給你了。這個任務太艱巨了,除了你別人打氣的能力我還真信不着。”
說完,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陳吟先笑了,小筆蓋也咯咯咯地笑了。
冰淇淋吃完了,姐妹二人手牽手回家了。
第二天,陳吟去曾輝家幫他最後打點一遍行李,想要送他去機場,曾輝不讓,說機場太遠,她自己回去很麻煩。正準備出發,他接到一個快遞的電話:“喂,哪家快遞?韻達?……我想想是哪個東西啊,不好意思我快遞太多了,哦!我想起來了。你在哪兒呢?進不來是麽,行那我下去接您一趟吧。”
他放下手機跟陳吟說:“給客戶送的禮可算到了,發貨太慢了,我去取一下。”
“你快出發吧,我幫你取。”
“別,我得檢查再完簽收,我很快。”
說完,他匆匆出了門。
叮當——
微信聲。
她順聲低頭看去,是曾輝的手機。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丢三落四。”陳吟把他的手機從桌角往桌內放一放,以免碰掉。
叮當!
又一條。
叮當!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陳吟盯着手機屏幕,隐隐感到一絲異樣,誰啊這麽急。
她是知道曾輝的解鎖密碼的,因為是她的生日。
但她不想那麽做,說好了信任他就不要出爾反爾。
陳吟搖搖頭,轉身要去倒杯水,沒走兩步,叮當叮當叮當!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她停下了腳步,看向手機,緩緩伸出手……
曾輝忽然回來了,抱着好幾個快遞。他看見桌上的手機,把快遞往地上一扔趕緊去拿手機:“原來在這兒呢。我得走了。”
“好。”
陳吟看他解鎖手機查看短信,他的嘴角不易察覺地上揚了一點。接着,他推着行李箱往外走,親了她一下說:“照顧好自己。”
“嗯。”陳吟微笑答應。
“走了。”
他走出去,帶上了門。
陳吟站在原地,盯着門看了好久。
想太多了。
她嘆了口氣,轉身走,腳下被堆了滿地的快遞盒子絆了一下,其中明顯有個鞋盒子。
送客戶鞋麽?
也不是沒可能。或者給自己買的。
她盯着那盒子,想了無數個理由說服自己,可眼神無論如何就是無法離開。
她還是拆開了那個盒子。
一雙紅色的高跟鞋。
不是她的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