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陳吟
夜幕低垂,世界寂靜,塑料鬧鐘數着時間。
噠。噠。噠。
陳吟:“不想跟我說點什麽嗎。”
曾輝欲言又止,垂着頭,繼而沉默。
陳吟手上的紙一直舉着,懸在半空,她感到快沒力氣了。
一張紙而已,卻有千斤重。
曾輝開口:“想,但我說了你也不會信我的。”
“說說看吧,別分手的時候怪我沒給你機會解釋。”
陳吟的語氣十分客氣,那是一種尖銳的、毫不客氣的客氣。
曾輝擡眼看她,她站在他的對立面,那張臉堅硬、生冷。就像在溫室中一時貪眠的冷血動物,在遇到危險的瞬間立刻豎起铠甲、張開利爪,時刻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他現在才知道,對于陳吟這樣的女孩來說,親密時的柔軟是一時的,警戒危險才是本能。
“我想跟你說,我的确學過這個,”他搖着頭說,“但我真的不是他們。”
他直視她的雙眼,渴望她相信,但她顯然無動于衷,她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曾輝覺得她的意思是讓他繼續說,他便說下去:“我知道我現在說這話很沒有可信度,我也拿不出什麽證據,但有些事我還是想告訴你,你當真話假話聽都行。有一件事,我跟你撒了謊。”
陳吟目光微轉,看見曾輝掏出手機翻了很久很久,最後找出一張照片給她看。
照片上,曾輝和一個女孩手拉手站在一棟舊樓前,兩個人都不大,看上去十七八歲的樣子。
“她叫林小寧。”
此話一落,陳吟擡眼看他。
Advertisement
曾輝不敢迎上她的眼神:“對不起,上次我跟你撒謊了,其實我去過一次潭柘寺,是跟她一起去的,祈福牌也是她給我寫的,是我們第一次旅游,也是唯一一次。
我們倆是同學,我們住在一個很小很小很小、叫吉岩的山村裏。”
他苦笑了一下:“你都沒聽說過吧?”
他接着說:“她歌唱的特別好聽,人也漂亮,所有男生都喜歡她,我也喜歡。最讓我開心的是,她也喜歡我,只喜歡我。可我那時候個子矮,又瘦又黑,家裏窮,嘴也笨不會說話,學習也不怎麽好,我不知道那麽好的她到底看上我什麽。她父母離異,繼父老對她動手動腳,她跑來跟我說想在城鎮有一個自己的房子逃離出去。我就退了學去打工,反正家裏也快供不上我了。我什麽活都幹,玩命的合法的非法的只要賺錢我都幹。你前兩天不是開玩笑說我這只手指長得醜麽?”
曾輝豎起左手的食指給陳吟看,這手指比其他的扁圓一些,他卻能雲淡風輕地說:“這是我在鞋廠車間被機器碾過又重新長好的。”
陳吟怔住。
“沒讓她等太久,我就給她在鎮上買了一個房子,”他指着照片,“就是這棟樓的第一層,雖然面積小,又是老房子,但是她特別高興,她還說将來想做歌手,成大明星。我說好,我們慢慢來,我幫你。她也說好。後來,有一天,幾個男的跟我說。”
講着講着,他突然在這停住了。
曾輝基本不抽煙,陳吟只見他抽過兩次,一次是他談了好久的一樁生意談崩了,一次是他跟陳吟吵了一架,這是第三次。
他從兜裏摸出一盒煙,還是上次那盒,點燃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中,陳吟靜靜地看着他,等待。
曾輝接着說下去:“他說,曾輝你知道麽,林小寧根本就沒喜歡過你,你又醜又窮沒能耐她喜歡你什麽,她只喜歡你的傻逼勁兒,她跟你在一起還不是因為你願意給她買房子,在你玩命賺錢的時候,她跟我們都在一起過。”
陳吟看着他。
“我特別生氣,特別特別生氣,就去找林小寧對峙,我們大吵一架,她承認她喜歡那些人,說他們樣樣比我好,只是沒我對她那麽好。我們就分手了。
我原還以為她說的氣話,我們只是吵了個架,等過幾天我去她家找她複合,卻親眼看到了她把那幾個男的帶到家裏聚餐,唱歌,讓他們随便摸她,抱她,親她。在我給她買的房子裏。所以我離開吉岩,再也不打算回去了。
後來,我在網吧偶然看到一個教男生怎麽追女生的培訓班廣告,算是一半賭氣一半自卑吧,我就報名了。但是我聽了兩節課以後,越聽越不對勁,我覺得這班就是在教男的怎麽害人,那些學生和老師沒有一個人是沖着談戀愛去的,他們只想推倒她們,得手以後再找下一個。”
他靠在牆上,不由地搖頭,煙燃了一大截:“這不是我想要學的,這沒有任何意義。我只想像個普通人一樣好好地談場戀愛,跟一個人,一輩子的那種。所以我聽了兩節課就不去了,筆記也就只記了這一頁紙。陳吟,我發誓,我從來都沒在你身上用過他們教的東西,一丁點都沒有。你肯定也上網查了,你看那些什麽幾步陷阱法,那些什麽帝王詩人的假人設,哪一條像我,我從來都沒逼過你做你不願意的事情,你不想在外面過夜我就送你回家,我從沒有拿過你一分錢,我也絕不可能讓你做傷害自己的事情。我如果真的想要騙你,不會跟你在一起這麽久,三個多月,對真正的 pua 來說太久了,他們看你不上套早就轉頭找別人了。”
陳吟的指甲用力地摳着手心裏的紙,終于發問:“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你就沒什麽錯,你為什麽還跟我撒謊,為什麽要把筆記扔了?”
曾輝熄滅了煙,把手機放在桌上,自己坐在床上,直直地盯着地面。
“因為是污點。”他說。
“我不想讓你知道我是從那麽小的地方來的,不想讓你看見我學過這麽龌龊的東西。我想只要我不說、扔掉,這些東西就可以跟着那些回憶一起過去。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它們從來都沒發生過。可發生過就是發生過,紙永遠包不住火,你現在發現了,我搞砸了。
那些事之後,我已經差不多放棄這輩子能成家的想法,家裏人怕我動真格,就一直變了法兒地讓我幫忙帶孩子,窦佳成就是。他們想讓我通過喜歡孩子重新燃起戀愛的打算,但他們不知道根本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就算現在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跟女生相處,我聽不懂她們的弦外之音,也不确定我的身上有沒有她們想要的東西。
然後我就遇見你了。坦白說,你不是一個完美的女孩,有時候甚至不像個女孩,你會出錯會搞砸事情,直腸子想說什麽說什麽,可就是這樣的你讓我好喜歡跟你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怎麽說,我覺得你像一汪很清很清的水,和你在一起,我感覺特別真實特別輕松,我不用去猜什麽,你也不圖我什麽,我只想對你好,你也一定會對我好。我知道這麽好的姑娘如果錯過了我不會再遇到第二個,所以我特別珍惜,我不敢出一點錯,可就是因為太珍惜了,我現在……”
家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叮叮當當的鑰匙聲,打斷了曾輝的話。
二人一齊回頭看,門豁然打開,小筆蓋剛邁進一步往屋裏一看,便以舉着一鑰匙串的姿勢定格住了。
曾輝立刻站起來,跟陳吟站在一起,陳吟也迅速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
陳吟擰出一個微笑:“你回來啦,怎,怎麽回來這麽早,不是在湯文佳家吃飯麽?”
“吃完啦,都幾點啦,”小筆蓋提溜轉着眼珠子把這倆人掃了一遍,“你倆咋不開燈呢?”
二人猛醒,環顧四周,這才驚覺窗外已無一絲天光,連月亮都找不見,屋內一片漆黑,他們倆卻深陷對話渾然不知。
陳吟三兩步走過去把燈打開,對小筆蓋說:“玩也玩一天了,該寫作業了。”
說完,她直徑走進廚房,曾輝看她從眼前經過,跟在其後。
二人進了廚房,陳吟鎖上門,打開火煮上一鍋水,拿出一袋方便面等水開,呼呼的煤氣聲為氣氛增添了一點真實感。曾輝站在旁邊一直看,顯得很多餘。
曾輝有點無措,他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麽:“我,我想告訴你的都說完了,什麽結果我都能接受。就算你要跟我分開,這次我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想自己了,所以你,你不用有負擔……你趕快吃點東西吧,我先走了。”
他見陳吟始終一聲不吭,頭也不回地煮着面,于是自覺拉門要走。他拉了兩下沒拉開,才發現忘了打開門鎖,他打開鎖,開了門,臨走前回頭再看陳吟一眼,她仍然沒有一點反應。
“早點休息。”
曾輝最後說了一句話,沒有回應,像是對着空氣說的,說完他徹底地走了。
咚。
大門關上的聲音。
面煮到一半,陳吟擰煤氣,“啪”地把火關了。
她雙手拄着桌面,深深垂下頭,陷入漫長的、焦灼的沉默。
鍋裏的水面漂浮着半熟的面餅,攪着還未溶于水的調料粉末和脫水蔬菜,生不生熟不熟,幹不幹水不水,說不出的惡心。
從進門起就感受到氣氛異樣的小筆蓋一直乖乖趴在桌上寫作業,同時時刻豎着耳朵聽廚房的動靜。
她盯着桌上的塑料鬧鐘掐時間,曾輝走了以後,陳吟便關了火在廚房不聲不響地呆了兩個多小時。
小筆蓋知道陳吟心情不好的時候最好不要煩她,所以一直沒過去。
但是……兩個小時也太長了吧?
完了,廚房有菜刀!
她不會想不開就那啥了吧!
想到這,小筆蓋吓掉了魂兒,撒腿就往廚房跑,使勁錘門,撕心裂肺地喊:“姐你開門呀!!你可不能自殺啊!!你自殺了我就真成孤兒了誰給我做飯啊!!開門!!!陳吟!你別死!!求求不要死——”
正錘着,忽然錘了個空。
陳吟打開門,完好無損地站在小筆蓋面前,低頭對她說:“你期末成績沒下來我還死不了。”
小筆蓋眨着淚眼,忽然有點不想關心她了。
她又仔細觀察了一下陳吟,哭過,而且一定哭了很久很久,雙眼皮腫成了單眼皮。
陳吟拿上外套走到門口換鞋,小筆蓋也跟過去。
小筆蓋問她去哪兒,她說:“我去找曾輝處理點事情,盡快回來,你困了先睡。”
“你倆要分手了嗎?”小筆蓋突然問她。
陳吟驚了:“你聽到什麽了?”
“我什麽都沒聽到,我就是覺得你們這次吵架跟以前很不一樣,我猜的。”
陳吟的眼神暗了下來:“是不一樣。”她忽然想到了什麽,蹲下來鄭重其事地問小筆蓋一個問題。
“小筆蓋你認真地回答我,你覺得,曾輝這個人是好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