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陳吟
一個月後,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個周末,是個沒有風、空氣黏膩、像裹了一層蜜的日子。
陳吟卻是被臭味熏醒的。
一大早,廁所裏的小筆蓋扯脖子喊:“姐,廁所堵啦!”
陳吟昏昏欲睡地游移過去,往馬桶裏一看。
咦惹,提神醒腦。
陳吟質問:“你對馬桶幹了什麽?”
小筆蓋無辜:“我就很正常地拉屎啊。”
“不許撒謊。”
小筆蓋噘嘴:“我把擦完屁股的紙巾扔裏了。”
陳吟說:“小筆蓋你魚的記憶啊,我說幾次了,不要把紙巾扔廁所裏。”
小筆蓋嘟嘟囔囔:“上課不是說紙在水裏能化掉麽,騙人……”
“那也不能一次性扔那麽多張啊,再說你用一兩張就得了呗,我發現你最近特別廢紙。”
“用完再買咯。”
“紙不要錢?”
“不夠再掙咯。”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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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是!”
陳吟嘆氣:“你有屎尿憋着去補習班撒吧,我今天買個皮搋子把馬桶通通。”
“唉?今天周日。”
“對啊,昨天的課改成今天了啊,你又失憶了?”
“哦。”
下午,陳吟到生活用品市場買了一個皮搋子,拎着它直接去接小筆蓋放學。當小筆蓋出校門的時候,看到陳吟威風凜凜地拿着個皮搋子站在門口,像個舉着寶劍的鐵甲女戰士。
陳吟張望她身後問:“窦佳成呢?”
小筆蓋:“我不知道。”
“你倆不是同桌嗎?”
“那他在哪裏也不關我的事呀。”
“快去找。”
剛說完,窦佳成跟着三兩小男孩打打鬧鬧地跑了出來。
陳吟拉住了他:“你舅舅說工作有事來不了,今天我送你回家。”
于是,陳吟一路護送不停拌嘴的窦佳成和小筆蓋安全到了他舅舅家。走到樓道裏,一陣麻辣的香味飄蕩在空氣裏,曾輝打開門,身上套着個跟他不太搭噶的小熊圍裙,看見他們三個人很高興。
香味果然是從這飄出來的。
陳吟往裏稍微探脖子一看……
“我準備了火鍋,留下來一起吃會兒吧。”曾輝說。
“不了,你們吃。”
無需思考,多年的獨立已經使陳吟養成了本能性拒絕的習慣,況且她也覺得拎着個皮搋子上人家吃火鍋有點煞風景。
但她想走,有人的步伐可就挪不動步了。
陳吟低頭看腳宛如釘在了地上的小筆蓋,她緊盯屋裏火鍋的眼神和口水已然失去了掌控。
說實話,她倆好久好久沒吃火鍋了。
小筆蓋的反應深得曾輝的意,他說:“準備多了,我們兩人吃不了,請兩位女士幫忙消滅一下。”
窦佳成鞋都不換,直接撲到桌上去高喊:“我全能吃光!”
曾輝回頭說:“你不能。”
小筆蓋擡頭看陳吟:“姐,我覺得我們可以幫一幫。”
陳吟嘆了口大氣。
小筆蓋興奮地跳進門,她知道陳吟嘆氣就是答應了的意思。
姐倆進了屋,陳吟把皮搋子靠在了門口。
川味的麻辣火鍋底已經沸騰,咕嘟咕嘟地冒油泡泡。旁邊堆滿了一大桌子配菜,肥牛肥羊,各種丸類,鮮蝦蔬菜,超多飲料。
傻子都能看出來,這壓根從一開始就不是只給兩人吃的份。
曾輝問他們喝什麽,他們都說随便,他就從冰箱裏拿了兩罐冰可樂給窦佳成和小筆蓋,然後又從箱子裏拿出一罐給了陳吟。
陳吟的指尖接觸可樂的一瞬,心顫了一下。
常溫的。
剛好上個月的這個時候,她說不能喝冰的,他還記得。
陳吟看着曾輝,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他快速下了半盤肥羊,粉紅的肉片沒幾秒便變為灰色,曾輝夾了一片給陳吟說:“想跟你吃頓飯可真不容易。”
陳吟像只受了驚的貓,瞳孔放大,呆立在那。
她想在線求助一下情感大師小筆蓋同志,結果一回頭,發現大師已經下線了。小筆蓋和窦佳成比着大快朵頤,吃得不管不顧。
曾輝看他們吃的高興,終于露出了輕松的表情:“我不大會做菜,一做就是黑暗料理,就只會搞火鍋了。”
小筆蓋百忙之中抽出一秒對他說:“我姐做菜可好吃了,我姐炒的雞蛋地球第一好吃,你以後可以過來我家,讓我姐做給你吃呀。”說完,還對他 wink 了一下,曾輝會意,也回了一個 wink。
這這什麽情況?
陳吟厲聲:“小筆蓋!”
小筆蓋對她吐舌頭,繼續吃魚丸。
曾輝覺得有趣:“你為什麽叫小筆蓋?”
小筆蓋從兜裏掏出了一個藍色的筆蓋嘚瑟地晃晃說:“因為這個呀,曹一童送給我的~”
窦佳成不屑地“嘁”了一聲,怒吞了一大口肥牛。
曾輝見她把筆蓋夾在了頭發上,問:“這不是個筆蓋嗎?”
小筆蓋:“不對不對,這是發卡,曹一童送我的發卡。”
曾輝又看向陳吟,陳吟聳聳肩說:“是發卡。”
曾輝似懂非懂地從鍋裏撈了一根茼蒿,低下頭,偷笑了一下。
酒足飯飽之後已經很晚了,陳吟攙扶吃醉了的小筆蓋回了家。
陳吟無語了一路,小筆蓋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第二天,小筆蓋上學之前又從廁所暴躁地跑出來,牢騷着馬桶還是堵的。陳吟狠拍腦門,這才想起來昨晚把皮搋子忘在曾輝家了。她來回踱步,想起昨晚的常溫可樂,還有那些話,要是現在去拿皮搋子她有點不知怎麽面對他,所以思來想去還是算了,再買一個吧。
沒成想,她剛做決定,曾輝卻發來了消息:
【你東西落在我家了。】
陳吟剛想打字說不要了,又收到了一條:
【發個定位,我給你送去。】
陳吟頓了頓,不知怎的,乖乖發了定位。
四十多分鐘後,曾輝敲門,陳吟打開門,看見他身穿一身深藍色西服,左手公文包,右手皮搋子,樣子有點好笑。
陳吟接過皮搋子說謝謝。
曾輝沒走,看着她拎着東西往廁所走,叫住了她:“你要自己通?”
陳吟回頭,理所當然地反問:“不然呢?”
曾輝說:“還是我來吧。”
陳吟推脫說不用不用,曾輝堅持說我來我來,二人僵持不下的時候,是陳吟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他們,她接起電話:“哦你好,陳老師。”
随着電話裏的老師的情況描述,陳吟的臉色由青及紅,越發凝重和陰沉。
曾輝看她不對,問:“你還好麽,發生什麽事了?”
陳吟說:“誰也別攔着我,今天我要掰斷她的腿。”
為了防止她掰斷小筆蓋的腿,曾輝堅持跟着去了學校。
陳老師告訴陳吟,從半個月前開始,小筆蓋一直在學校做生意。從一開始幫同學去小賣鋪帶東西賺着五毛一塊的跑腿費,到後來幹脆用賺到的錢買小食品小文具在教室裏自己賣,再到後來收租別人的抽屜存放小零食繼續做大。後來,外班的同學效仿她也做起來,結果她聯合了競争對手在四五個班級開了好幾個“分店”,全校學生幾乎都來買過小筆蓋的東西。直到這次,有同學為了買她最新進的一個掌上寵物養成游戲機偷家裏的錢被發現了,這個地下“連鎖商店”才暴露了。現在,偷錢孩子的家長正虎視眈眈地在校教務室等待着這位“黑店小老板”的家長陳吟的到來。
“我家孩子在你家孩子那花了五百多!”
真是倒黴到家了,又是上次那個胖家長,她對陳吟和小筆蓋不依不饒,非要嚷着讓她們賠錢。
小筆蓋一聽就跳腳,對那胖家長說:“你不要瞎說,我一共才掙了七百二十多塊錢,才不是全是你家買的呢!你騙人!”
“閉嘴,”陳吟喝住她,而後對胖家長說,“我跟您、跟所有來買過我妹妹的東西的學生家長道歉,真的很抱歉,是我們不對,我們願意承擔一切合理的賠償。”
“姐!”小筆蓋跺腳。
陳吟瞪她一眼,收束視線,繼而轉向那家長,說:“但是,關于您孩子究竟在我們這花了多少錢,我還是相信我妹妹。”
聽了此話,小筆蓋猛然擡頭,睜着渾圓的眼看向陳吟。
曾輝站在一邊,一言不發地靜靜看着。
胖家長掏出手機:“你信誰都沒用,實在不行就報警吧。”
陳老師和教導主任一聽馬上阻攔說:“劉同媽媽,咱們現在不是協商呢麽,有話好好說,不至于報警,不至于不至于。”
胖家長手一揮:“不報警也行,讓她把五百多賠給我。”
陳吟說:“只要您如實說出孩子在我們這花了多少錢,我一定還給您,雙倍也行,三倍也行,十倍都行。”
“就是花了五百!”
小筆蓋喊:“他沒有!”
“要不,我覺得,那還是叫警察來幫忙算算吧。”一直在角落觀戰的曾輝開了口。
他拎着小筆蓋的書包,邁着锃亮的皮鞋步子,不緊不慢地走到陳吟姐妹倆的身前,對胖家長和老師們說:“陳老師不好意思,我是局外人,這事其實跟我沒關系,我哪邊兒也不站。我就是看雙方家長總這麽僵持着也不是個事,給大家夥支個解決的招兒。”
曾輝從小筆蓋的書包裏抽出一本拼音田字格,說:“我發現孩子記了賬本,一會兒等警察來了,咱們一起對一對賬,花了多少錢不就清楚了。”
小筆蓋瞪大了眼看他手裏的本。
曾輝接着說:“如果真是五百,讓她們雙倍賠償。如果不是五百,就麻煩您跟警察走一趟,訛詐勒索視情節輕重好像多少得蹲幾天。你們看,行不行?”
胖家長拿手機的手僵在半空,臉白了大半。
陳吟低着頭,凝望身前的曾輝,他的雙腿被西褲包裹,筆管條直,但有限的放松,仿佛好站相不是被規矩繃出來的,而是天生如此,用不着費勁。他從容不迫,剛才說話的時候句句溫柔,卻字字尖銳。明明沒有武力威脅,甚至沒有提高說話的音量,但他無懈可擊的打擊力分明強烈着。
許是心虛,胖家長随便找了個臺階就下來了,罵罵咧咧地說一分不要了,然後離開了。
小筆蓋跑去謝謝曾輝,陳吟奪過本子想要看看那孩子究竟花了多少錢,但翻開一看發現裏面除了一頁頁的練字以外什麽也沒有。
“你賬本呢?”陳吟問小筆蓋。
“我沒記賬呀。”
陳吟擡眼看曾輝,他故作淡定,一副什麽事情都沒發生的樣子。
陳吟跟陳老師和校領導道了歉,願意接受學校對小筆蓋的處分,這些全都處理完後,陳吟終于繃不住了,她拉着小筆蓋走到操場上,劈頭蓋臉一頓罵,曾輝不知勸點什麽,只能站在一旁看着。
午後的草場上鮮有人,烈陽炭烤着這三人,無處可逃的悶熱。
“我不是想幫你掙點錢嘛,”小筆蓋的眼角浸出透明的水,不知是汗珠還是眼淚,她對陳吟喊道, “你瞅瞅大馬路上哪有女生送外賣的呀!”
陳吟喊得更大聲:“誰讓你掙錢了誰讓你掙錢了!你的任務就是學習你賺什麽錢啊!”
小筆蓋委屈地憋着一股氣,臉越憋越紅,雙手在胸前攥成了小拳頭,眼淚在眼眶裏轉着轉着倔強着不肯下來。陳吟也差不多的樣子。
曾輝看着這一對随時會怨氣噴發的姐倆,半猶豫地碰了碰陳吟:“差,差不多行了,筆蓋兒是好心。”
“啊————”小筆蓋忽然憋不住,徹底大哭,“陳吟我讨厭你——我不要你當姐姐——!!!”
陳吟也對她哭喊:“我也不要你這個妹妹,惹禍精——!”
小筆蓋狠狠推了陳吟一把,哭嚎着跑進教學樓。
陳吟也蹲在地上啃着膝蓋哭,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塑膠的操場上,一落地便蒸發不見。
說不要她當然是氣話,但是陳吟沒想到,放學後小筆蓋真的沒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