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陳吟
哭累了。
曾輝要送陳吟回家,但是她堅持自己回,曾輝也沒辦法,二人分道揚镳。
陳吟到家已是下午一點鐘,她從早上到現在一點東西都沒來得及吃。她煮了碗方便面,等待面熟的時候環顧了一眼屋子,亂得沒地方下腳,她打算吃完就打掃屋子。
吃面的時候,陳吟打開了電視,随便挑了一個家長裏短的電視劇,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着。
她嗦了一大口面,擡頭一看,電視劇裏的人因為失戀喝了很多酒。
陳吟半口面挂在嘴邊,盯着電視半天,最後起身去廚房,從櫃子裏翻出了一瓶幾個月前喝了一半的葡萄酒。她喜歡喝甜酒,卻錯買成了酸得發苦的幹紅,實在喝不下去就一直放在那了。
陳吟把酒倒出來先嘗了一小口,一如既往地難喝,但正合她意,她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格外想喝難喝的東西,有點以毒攻毒的意思。所以,想要知道陳吟的心情通常看她喝了什麽東西就行了。
按照陳吟以往的酒量,連着喝上四五杯一點事都沒有。于是,她放心大膽地邊喝邊數着,數到三的時候卻睡着了……
當她醒來的時候,屋子裏一片昏暗,窗外的天光被沉悶的烏雲遮蓋,虛弱的微光僅供陳吟尋找不知扔到哪兒的手機。
“幾點了!”
陳吟噌地竄了起來,一看手機六點二十三。
小筆蓋已經放學半個小時了。
陳吟趕緊穿上衣服,酒還沒全醒就叽裏咕嚕地出門。當她一路狂奔到學校門口的時候,那裏空無一人。
她慌了,又問了一圈陳老師和門衛大爺有沒有見到小筆蓋。
都沒有。
她原地躊躇,又羞慚又焦急,她四處張望,最後拿起手機打了個電話:“喂,你把小筆蓋接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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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輝說:“沒有啊。”
陳吟崩潰:“那打擾了。”
她剛要挂斷,曾輝趕緊問:“筆蓋丢了?”
“嗯,先不說了,我得去找。”
“你在哪兒?校門口?”
“嗯。”
“我馬上來。”
“別,不用。”
“別逞強。”
曾輝利落地挂斷電話。
遙遠的天空中劈下了一道閃電,幾秒後,沉悶的雷聲轟鳴而來。雷聲持續了一陣子,仍沒有一滴雨願意墜落,只有空氣拼命地從四面八方擠壓着陳吟,讓她無法呼吸。
十幾分鐘後,曾輝打着車過來了,奔向她:“我的車借人了,咱倆只能自己找了。”
“我喝多了,不知道為什麽那個酒比以前度數高了我喝了兩杯就睡着了醒了小筆蓋就不在學校了,你沒接她沒人接她她能去哪兒,肯定是因為我中午說不要她了她就離家出走了,要不就是被人販子拐了,都怪我我喝什麽酒——” 陳吟抓着曾輝瘋狂解釋,好像她對不起的人是他。
曾輝握緊陳吟的肩膀讓她鎮定:“陳吟陳吟,你聽我說,咱們先找她常去的地方,實在不行就報警。你妹妹那麽聰明,她不會讓自己有危險,我們一定能找到她。”
陳吟大口喘氣,像暴風雨前池塘裏缺氧的魚,她死死盯着曾輝,竭力擠出一個“好”字。
曾輝原本打算打車帶陳吟找,但是陳吟非要走路,以防車速太快,途中錯過小筆蓋。二人便開始徒步找,先回了一趟家,又去了小筆蓋常去的圖書館、海棠公園、小賣鋪、快餐店等等。
找到一半,暴雨傾盆而下,曾輝準備的雨傘根本擋不住多少風雨,二人在雨中狂奔,渾身濕得透徹。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最後的最後,他們只能去派出所了。
落湯雞陳吟沖進派出所,趴在前臺見着穿警服就撲上去哭着求人家:“我妹丢了,求求你幫我找找。”
落湯雞曾輝跟在後面一個勁兒安撫她。
被拉住的民警被這突然出現的一坨濕漉漉的東西吓一跳,聽明白怎麽回事後帶她到辦公區:“你別嚷,過來好好說,我給你備個案。”
陳吟濕噠噠的屁股直接坐在椅子上,她語無倫次說了一堆沒說明白。
曾輝站在旁邊簡明扼要地對民警說:“她妹妹今天下午六點在校門口丢了。”
民警看了眼陳吟:“哦,明白了。她倆父母呢?”
民警看出陳吟也不算大。
陳吟搶着說:“我,我我,我就是她家長。”
曾輝補充:“她們父母不在了。”
“啊,”民警點點頭,用筆在本上唰唰唰,“你妹妹叫什麽名兒,長什麽樣兒?”
“她叫……”
陳吟忽然聽到距她不遠處,也有個正在備案的人的說話聲。
“嗚嗚嗚,警察叔叔求求你幫我找找她,我姐姐丢了,我姐姐叫陳吟,姓陳的陳,吟、吟吟,就是說話唱歌那個吟,啊啊啊啊咿咿咿哦哦哦的那個字……”
民警被哭得頭都大了:“哎呀你可先別哭了,那個什麽,叔叔問你,陳嘤是嗎?!你說的是嘤嘤嘤嘤的那個嘤嗎?”
陳吟看去,是對着另一個民警同志把臉都哭紅了的小筆蓋,她背着個書包,拿着去年陳吟送她的生日禮物小花傘,雨水順着傘尖嘀嗒嘀嗒地淌了一地。
小筆蓋哭的更兇了,越急吐字越不清楚:“吟,吟!不是嘤!陳吟!!我發音這麽不準嘛!吟!”
陳吟大喊:“小筆蓋!姐在這呢!”
小筆蓋驟然噤聲,轉頭看到陳吟,反應了五六秒。
“姐!”
小筆蓋向陳吟飛奔而來,姐妹二人跪在地上緊緊地抱成一團,哭得天昏地暗,亂七八糟的說了一大堆話。
小筆蓋哭出了新的八度,她緊緊套牢陳吟的脖子:“我我我以為你真不要我了,自己坐火車走了——”
陳吟:“怎麽可能你是不是傻——”
“窦佳成說的,他說看見你帶行李箱去坐火車去了——”
“他看錯了那不是我,我一直在家我就是喝了點酒睡過頭了——”
“哇——原來是這樣啊吓死我了,我去火車站追你——找了老長時間都沒找着,我又回家你又不在家,我以為你真不要我了呢姐——我錯了,我聽話我不賣小食品了,再也不賣了,啥也不賣了——”
陳吟也哭着喊:“我錯了,是我的錯,姐對不起你小筆蓋——”
這倆人跪在派出所裏你一句我一句地哭,引來衆人圍觀,曾輝見她倆差不多互訴完了衷腸,趕緊拉起她倆離開這裏。
曾輝把這對姐妹送到家,一開門屋裏亂得程度有點出乎他的想象。他讓陳吟和小筆蓋各自換身幹爽的衣服,見她們都冷靜了,說:“你們沒事就好,我先回去了。”
陳吟見他也淋濕了,抓住他的手臂說:“沖個熱水澡再走吧,我給你找件衣服。”
曾輝驚訝:“我是男的。”
陳吟只與他對視半秒,便收束眼神說:“我知道,我有。”
曾輝快速地沖完一個熱水澡後,陳吟還真給他找出了一套男人的衣服,只不過感覺有些老舊。
陳吟說:“我爸的。”
曾輝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陳吟的臉色很不好,嘴唇煞白煞白的,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曾輝見她彎腰要去拿掃把,問她:“你要幹嘛?”
“掃地。”
“你別幹了,明天再說吧。”
“不行,太亂了。”
說完,又是一個超級大噴嚏,差點害她沒站住,幸虧曾輝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他微皺起眉,用手背探了探陳吟的額頭,說:“你很燙。”
“是麽,”陳吟也摸了摸自己額頭,“好像是有點,沒事,我沖點感冒靈就行。”
說完,她又去拿掃把。
曾輝看不下去了,托着她的腰和腿,一把将她抱了起來。
陳吟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後來開始掙紮着想下來。
“我姐咋了?”小筆蓋正好看到了此景,擡頭問。
曾輝解釋:“她感冒了。”
陳吟還在蹬腿,她有勁得很,反應相當過激,曾輝牟了勁地把她抱到床邊,但沒有放下。
他看着她的雙眼,面無表情地說:“你要是再動,我就不把你放下來了。”
陳吟識趣了不少。
她很有自知之明,縱使自己平日多麽強悍,真動起手腳,她不是他的對手。
曾輝繼續看着她:“放下你以後,你就躺在床上不要動,不要掃地不要燒水不要沖感冒靈,一直躺到明天早上,行不行?”
陳吟:“我真的沒事兒,我一直這樣……”
曾輝:“行不行。”
陳吟嘆氣:“……行。”
曾輝這才把她輕輕放到床上,蓋上被子。
他走到廚房找了一圈沒找着熱水壺,就問小筆蓋怎麽燒水,小筆蓋拿出一口鍋,說我們平時就拿這個燒水喝。曾輝愣了一會兒,才動手燒上水。等水開的時候,他又滿屋子找感冒靈,小筆蓋洗澡去了,他只能自己找。陳吟似乎睡着了,他便輕手輕腳地在堆得亂糟糟的屋子裏一通翻。
“在床頭櫃的第一個抽屜裏。”
閉着眼的陳吟突然說話了。
曾輝一怔:“把你吵醒了。”
說着,他找到了感冒靈。手被另一只纖瘦的手拉住,他聽見陳吟虛弱地說:“我家平時不這樣,沒有這麽亂……”
屋裏沒有開燈,但并不暗。靠近馬路的底層,特點之一就是随時随地能借到路燈的光。
曾輝側身過來,在孱弱柔軟的光裏看着陳吟的臉。
陳吟微微睜眼,眼神缥缈:“你是不是覺得我像個糙漢子?”
她靜靜凝望着他,不知是夜晚還是發燒,給了女人力量。
曾輝淺淺地吸了口氣,稍稍靠近了她一些。
他說:“嗯,是挺糙的。”
陳吟的心地震了一般。
他接着說:“生活一團糟,外賣送得一團糟,酒量一團糟,把妹妹照顧得一團糟,屋子一團糟,”他微微擡眼,摩挲着她的幾根繁雜的頭發,“頭發一團糟。”
陳吟沉默不語,聽他越發低沉的說話聲音。
他說:“我從來都沒見過這麽亂糟糟的女生,還非要什麽都自己來,讓人看了老想照顧你。”
陳吟的脖子就這麽猝不及防地熱了起來,耳根也紅了。
“我不需要照顧。”
“我知道,”他抿唇,“我是想讓你知道,其實你可以需要。”
陳吟張開眸子,睫毛微動。
心潮湧動,不敢聲張。
不知不覺,曾輝已經離她這麽近,近到她不認得他了,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與她平日相識的那個妹妹同學的家長完全不一樣的男人。此時此刻,她從他深淵般的黑色瞳孔裏看到了深藏在他文質彬彬軀體之下的綿膩的火熱。
陳吟褪去了武裝多年的、鋒利的、男人般的沖鋒衣,墜入這黑色的深淵裏,墜進了烈酒般的紅色幻象裏,漸漸失去了距離上的分寸。
他伸出手來,溫度比她還高……
“哥哥,水燒好了咯。”
小筆蓋稚嫩的說話聲突然出現,擊碎了所有色彩。
只剩下夜晚、狹窄的房間、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