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皇帝又收到一年那三兩三錢的利錢,往年總覺得溫暖的碎銀子,現在卻只是一陣陣冰冷。
心裏又放松,又沉重。
雖然皇帝肯定他的化化絕對不會因為任何人事物背棄他心底那份最隐秘的溫柔,而這份利錢,更讓他切實地體會了這一點;可是放松之餘,卻又無法若無其事地欣喜。
賈敬失蹤的奏折,早在半個月前到達。
是的,賈敬,皇帝為自家寶貝太子挑選的肱骨之臣,皇帝心底最隐秘的柔軟之處裝着的那人所溺愛的幼子,失蹤了。
因為皇帝的調令,為了測試海船,在二十一天前,于茫茫大海上失蹤了。
滿船一共五十九人,就賈敬一個失蹤了。
如果是別人,就算僥幸能活着回來,少不得在皇帝心裏蓋了一個行事莽撞的戳兒,難得再得重用。
可那是賈敬。
皇帝的寶貝太子唯一可放心交付後背的臣子,皇帝的賈愛卿化化唯二的嫡子。
就算真的行事莽撞又如何?只要他能活着回來,皇帝不介意花心思教導磨砺他;哪怕真的磨砺不出來,皇帝也相信自家小保成,一定能将他用在不影響大局的要緊處,留一個可以安然不需擔憂後背的地方。
可茫茫大海,又已經二十一天了,這活着回來的幾率……
就算賈敬很有幾分神秘之處,但大海可不是暢春園裏頭那些個小湖小泊的。
皇帝握緊了手中小小的銀塊,心中一陣溫柔又一陣冰涼。
在保護心中最後的柔軟和做一個好皇帝之間,他已經選擇了後者;可是将賈代化父子兩個都派到江浙負責新式火器船只的制造,給賈家埋下了新君忌憚的隐患是一回事,這麽明晃晃地面對因為他的調令導致了賈敬的死亡,又是另一回事。
新君的忌憚到底遙遠,還有可設法的餘地;可賈敬……
就算賈代化每次提起他不是敬小子就是臭小子,遠不如對賈敷的溫和,但皇帝怎麽會不了解自己的化化?他明明對這個幼子溺愛更甚長子!
他沒怪他,皇帝卻無法不怪自己。
可他是皇帝。
皇帝心中最冷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哪怕早知道賈敬會面臨如此命運,他也不會讓其他人去代替他。
皇帝閉上眼睛,複又睜開,小心翼翼地将那小銀塊放進匣子裏。關上匣子的手略微有些顫抖,卻很快穩住。
穩穩地握住他随身帶着的荷包裏,那個持锏而立的小人偶。
再如何冰冷,再如何因為這個皇位、這個天下不複柔軟,只有這一個,是他絕對不會放手的。
皇帝抿了抿唇,再轉身時臉色已經和平常無異。
似乎溫和寬容,卻又不失天子威儀。
小太子也正很有威儀地看着何砌:“賈卿還是沒有信來嗎?”
何砌垂着頭,身為內監,他自然沒資格知道密折內容的,不過何砌能走到今天,小心謹慎察言觀色的本事自然不小,他從十五天前向萬歲彙報殿下的日常時,從萬歲聽到殿下提及賈敬時越發喜怒莫辨的臉色就知道,必是出了什麽事了。
而剛剛收到的消息,讓何砌放下了對還能依期給萬歲交利錢的賈代化的擔憂,卻也越發不敢面對小太子一天幾遍的詢問。
萬歲收下了賈代化的利錢,但賈敬卻一直沒有信來——明明之前還是一天一封信的……
這說明了什麽,何砌不敢深思,更不敢在太子面前表露。
好在太子雖然天天都要問上三五七次,卻極好打發,得到一句“沒有”也就罷了,接下來還是該練字練字,該上課上課,該陪皇帝陪皇帝……就是飯量也半點不減,全沒賈敬剛離開那幾天,信件稍微晚一點就連飯都吃少好幾口的樣子。
何砌略松了口氣,到底就算是儲君也還是孩子。
皇帝卻不敢以為寶貝兒子真的已經對賈敬沒那麽感興趣了,他敏銳地注意到何砌報告中的細節:小保成越發寶貝他那三套兒小人偶了,連睡覺都要撰在手裏才安心;那兩套兒閑趣圖,更是一套放書房一套放枕邊,白天夜裏都可能會忽然想翻看一下,最近更是連宮人整理書桌床鋪時都不許碰着了……
哪怕小太子從來沒有問過皇帝是否有賈敬的消息,但如此種種,實在讓皇帝無法不在意。
小保成還不到十歲,可是自己不也是四五歲就被化化拐去了三生的承諾,并且在懂得了情緒暧昧之後,一日比一日念念不忘,直至終于無法放手了嗎?
小保成對賈敬……
皇帝不敢想象曾經那個雖然着了明黃、卻仍會躲在被窩裏偷偷哭泣的小娃娃,如果沒有化化會怎樣;也因此,越發心疼自家小保成。
皇帝不後悔将賈敬送到太子身邊,小太子已經用自己的成長證明了賈敬侍讀工作的出色;皇帝也不後悔将賈敬調到江浙,雖然船舶最終成品還沒出來,但武備院制造三署已經初步驗證了賈敬所獻新式火器的強大威力。
他只是心疼自家小保成。
可誰讓他是太子,而他是皇帝?
親手将此生唯一獻出愛情的人最寵溺的幼子送上末路,親手為此生唯一獻出愛情的人的家族埋下也許是抄家滅族結局的隐患……都是身為皇帝不得不堅持的選擇。
連肆意心疼後悔的資格都沒有的堅持。
所以面對自己崇拜敬仰的父親居然将自己第一次、也許也是一生中唯一一次心動之人送上末路的現實,也是太子該面對的。
不能逃避,無法逃避。
如果只是一個父親,皇帝願意自家寶貝兒子的眼睛只看得到陽光燦爛、春暖花開,一世柔軟天真,永遠都是那個大大地笑開胖臉兒,傻乎乎地爬上龍床說要給他暖床的娃娃……
可他是皇帝,他不只是個父親。
而他是太子,他不只是他最寶貝的兒子。
面對傷害,面對失望,面對來自他最信任的皇父所給予的冰冷現實……
也都是,他所必須面對的。
皇帝放下最後一份批好的奏折,擡起頭,眸光沉沉:“傳太子。”
梁亮親自來到太子所居的側殿,看到的就是太子一身杏黃常服,神色端凝地執筆揮灑。
乾清宮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每晚都要練字,期間最是不喜有人打擾,連皇帝都下了令,除非十萬火急,否則哪怕是聖旨,也不應随意打擾書房中的太子殿下。
因此梁亮只是靜靜站着,直到太子放下筆,方才上前一步,傳了皇帝的口谕。
小太子束手聽了,點點頭,令何砌留下,親自看着剛剛寫好的字、等墨水幹了好好收到旁邊博古架上的匣子裏後,方邁着小方步,跟着梁亮去了前殿。
梁亮忍不住好奇瞥了一眼,內監不識字,不過梁亮還是看出來了,太子殿下寶貝的字兒,正和他書房裏左前方挂的那四個極相似。
那四個字梁亮聽說了,叫“天無二日”。
早就警醒到太子威儀的梁亮趕緊垂下眼睑。
小太子卻不管別人怎麽看,自己邁着越發穩重的小方步進了前殿,大大方方地左右看了眼,發現此處只有貼身服侍皇帝的幾個宮人,立刻一改端方穩重的模樣兒,直接往皇帝身邊撲了過去。
也不拘禮,也不等皇帝賜座,自顧自奔皇帝身邊的炕上坐下,略微彎過身體,不那麽圓乎了卻依然一個個肉坑坑的胖爪子搭在皇帝的膝上,只剩兩層的小下巴擱在爪子上,偏圓的鳳眼兒可愛地眨了眨:“皇父想保成啦?是不是批奏折批累了?保成給您捶捶?”
皇帝沒忍住笑,只是很快斂起,按住寶貝兒子就要往自己背後轉去的小身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往身邊攬緊了些。
小太子也早察覺皇帝情緒不高,卻沒多想:大青那麽那麽大,事兒那麽那麽多,皇父每天總有那麽那麽些煩心事,保成只要努力做個好兒子好太子就夠了,不需要每件事兒都追根究底的。
胖爪子攀住皇帝的脖子,嫩臉蛋順勢往皇帝臉上蹭去,保成還沒有幫助皇父處理國事的能力,那就只能好好安慰皇父了。
小太子在開始換牙時就自覺長大,已經有好些日子沒這麽親昵地和皇帝蹭臉了,現在這麽一蹭,硬是讓皇帝原本堅決的心意軟了兩分,尤其想起過去自己每每因寶貝兒子不和自己蹭臉、卻沒拒絕賈敬抱抱,而暗地裏各種糾結的心情,越發心酸。
早知道……
皇帝抿了抿唇,拒絕往下想,原先略微柔軟的心肝又硬了起來,再和小太子蹭了兩下臉,就溫和但堅定地将小太子推開,示意他在炕桌對面坐下。
小太子略微不解地眨了眨鳳眼兒,卻沒說話,乖巧地從皇帝身邊下來,走到另一邊坐下,原本帶着笑意的嫩臉兒也板正了起來,認真地看着皇帝。
那麽認真信任的眼神,讓皇帝喉間一陣發緊。
但無論如何,皇帝到底是皇帝,臉色不見喜怒,聲音也無甚起伏,仿佛只是說着前兒不慎往海底掉了一件小玩意一般漫不經心滿不在乎地,将賈敬失蹤于大海之上的事情說了。
皇帝将禦醫都備好了,就預備着萬一自家寶貝兒子受不了打擊出現點什麽意外,卻不想,小太子竟也只是靜靜聽着,問了一句“賈卿至今沒有消息?”,在得了皇帝“沒有消息”的答案後,只是加了一句“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皇父也不要太憂慮”便罷了。
此後,竟是如常讀書騎射溫書練字,飯量也是半點未減,黑眼圈更是半點未現,梁亮越發不敢直視太子的眼睛;顧文航只暗暗嘆息到底是個孩子,不明白大海的恐怖;皇帝卻越發懸心。
他和太子說過海是什麽,在賈敬前往江浙的第三天晚上。
而太子片刻不曾離身的玉件兒,和那越發不允人碰一下的閑趣圖,也足夠皇帝明白小太子對賈敬的看重。
到底是為何,那麽看重賈敬的小保成,竟能在得知那等噩耗之後,一切如常?
……甚至連每日詢問賈敬是否來信的頻率,都沒有什麽大變化。
皇帝堅持不後悔,那樣的念頭連冒出來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掐滅,卻無法不心疼他的化化和小保成。
可也只是心疼。
他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