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瑞雪兆豐年
另一邊,皇帝卻因為想起了舊事,恰今日政事不算繁多,又有小太子今兒中午沒歇晌,晚間兒早早睡了,皇帝就自個兒随意走了走,不知怎麽的,就走到他登基之前所住的景福宮去。
十七八的月亮仍很圓亮,今夜又沒什麽雲,初春的夜晚雖是冷了點,此時卻正好沒什麽風,皇帝就坐在景福宮側殿小院子裏自酌自飲,就連貼身随侍的內監宮人們都被他揮退了,只一個人看着這座和幾十年前也沒太大差別的小院子。
笑一回,嘆一回,又将懷裏荷包放着的那持锏而立的小人兒拿出來擺弄一回,倒像仍是許多年前,他還是小湯圓兒那般大時,也常常會坐在這裏看他在院子中舞上六十九路亢龍锏法一般。
可惜啊,就算貴為天下至尊,也不過保得住這一方兒小院,留不住人。
或者說,舍不得留住。
雖是留不住每常有些兒寂寞,可此刻想來,竟還是歡喜多些。
大概真是心情不錯,就算次日醒來發現身邊多了個本不該有的女子,皇帝也不過是吩咐人給她灌了藥,又令昨夜守院門的奴才自去慎刑司各領十到四十板子也就罷了。
皇帝也沒再将這事兒放在心上,倒是倒黴的、作為昨夜随侍皇帝的宮人中品級最高的大太監梁亮,在挨了四十板子之後,咬牙切齒地讓手下人查了昨夜那女子的身份不提。
且說皇帝上過早朝後,雖因宿醉略有些頭疼,也只迅速沐浴一番,仍又一如既往地宣了小太子在前殿。
元宵剛過,奏折多是臣下問安賀節的折子,卻也不少一些這裏雪災那裏旱的,皇帝少不得要一一仔細看過。
小太子乖巧地給他皇父磨墨,心裏只覺得皇父可真是辛苦,大過年的,就有好幾處報了災情上來的……
當然,百姓們也很可憐,小太子自個兒穿着大毛衣裳、抱着手爐從偏殿走過來,尚且都覺得冷呢,他們據說連屋子都被壓垮了……
小太子完全想象不出在初春冰雪未化的時節,連屋子都沒得住是什麽滋味。他在上一年還根本連從偏殿到前殿都是坐着暖轎呢!那時候只覺得雪花白白飄飄的很好玩,卻沒想到,居然是這麽可惡的東西……
皇帝揉了揉額頭,卻忍不住笑了:雪花可不都是一味兒可惡的,不過是實在太大了、百姓的屋子又不牢靠才致成災。大多數時候,還是“瑞雪兆豐年”的!如果雪适時适量,第二年的年景反而更好些,莊稼好種了,百姓也就不用餓肚子了。
小太子點點頭:“這個就是皇父前兒說的,所有事情都有好有壞,不能只看一面?”
皇帝笑着摸了一下兒子的發頂:“對,保成真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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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子咧着小嘴兒笑開了,因見皇帝又在揉額頭,他也聽說皇帝昨兒喝醉的事情,就歪了歪腦袋,指着旁邊單獨分出來的那幾疊兒請安折子:“保成念給皇父聽?”
皇帝随意點頭,小太子就似模似樣地打開一份兒折子,念道:“臣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尹恭請聖主萬安……”
皇帝先時并不在意,待聽得小太子居然将折子上的字兒都認出七八成來,才認真坐起身,連聽到“甄”字時那點膈應一時都忘了,只含笑看着自家湯圓兒小圓爪子捧着折子,童音朗朗讀出,間或還夾雜着吸溜口水聲音,皇帝努力忍住笑,只靜靜聽着,偶爾糾正一二被讀錯的字兒,又或者提示一兩個湯圓兒不認得的字兒。
待得小太子将一本折子讀完,皇帝随手在上頭批了幾個字,就迫不及待攬過湯圓兒:“朕的保成何時識得這許多字的?可真聰明啊!”皇帝記得很清楚,小太子讀出來的好些字兒,都是他沒有教過的。
小太子眼睛亮亮的,抿着嘴兒露出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的笑:“其實孩兒好些字都只是認得出來,還不會寫。”
皇帝越發好奇了,到底是誰教的自家寶貝兒子,怎麽就能讓他才過三生日就識得這許多字兒?又為何教得如此馬虎,只教了認字兒,卻不教書寫的?
小太子越發有些兒不好意思了:“沒誰教……是我在賈卿給我讀故事的時候,跟着認了畫片兒上的字兒,只是沒特意寫過……”
因着皇帝的驚訝,小太子更不好意思自己學得馬虎,卻沒說出賈敬也勸他先多學着認幾個字、暫時能看得懂畫片故事什麽的就好。
皇帝看着自家湯圓兒有些羞窘的模樣,哈哈大笑:“保成這樣就很好了。阿父在你這年紀,可遠遠認不得那許多字,就是會寫的,也沒你寫的好。”皇帝這話倒是真話,他三四歲的時候哪裏有父親侍讀教導?不過是賈代化會教他幾個字罷了——只是賈代化自己的文化水平也極其有限,教給一個三四歲小娃娃的自然更有限。
湯圓兒小太子只不信,他家皇父是最好最厲害的,怎麽會做不到他都能做到的事兒?
小太子卻不知道,他家最好最厲害的皇父,其實昨夜也才剛剛被人算計過。
雖不是什麽大事,甚至對某些人來說或許還是飛來豔福,不過對于皇帝來說,卻也是恥辱,不過是因着皇帝心情尚佳,又急着上早朝,才沒怎麽懲治罷了。
皇帝也不會和兒子說這麽丢臉的事兒,厚着臉皮接受了湯圓兒堅定信任的目光,樂呵呵地又聽他用奶氣十足的聲音再讀了兩本折子,因不舍得兒子小嗓門兒太過受累,皇帝親手喂了小太子喝了大半杯蜂蜜水,又随口吩咐中樞拟旨——往後奏折務必精簡,有事說事,少拿精巧詞彙阿谀奉承寫上一大堆成千上萬字兒,最後正事卻不過幾十數百字。就是請安折子,也只按精簡的來,少些巧言阿谀。
小太子就着皇父的手喝了大半杯蜂蜜水,剩下的不多,也不怎麽燙了,就自己用胖爪子抱着,杯沿抵在唇邊,聽得皇帝的話胖腦袋點了點,杯子也跟着晃了晃,好在蜂蜜水只濺出一滴黏在小太子的唇上,小孩伸出粉嫩嫩的小舌尖,将蜜水滴舔掉,說出來的話兒也真甜得很:“孤雖然覺得他們說的還算是實話,只不過有的稍微誇張了點,但皇父确實是最好最好的——只是他們寫一份奏折還容易,皇父每天都要批閱那麽多……反正皇父的好就是不要他們說也還是那麽好,可犯不着為了看他們的實話把眼睛都看累了。”
皇帝笑,啊呀呀,湯圓兒給自己的評價好高啊!那自己可要更加努力才行,萬不可像當年父皇一般,居然在自己漸漸曉事後,硬将原本也如湯圓兒一般的孺慕崇拜之情,消磨成說不出的失望和遺憾。
皇帝笑容裏的悵惘只一閃即逝,到底有了這麽可愛的湯圓兒,就是生母早亡生父不喜,祖母養母自有心思,卻也再不需感嘆此生親緣淺薄了。
小太子雖然早慧,卻實在是個孩子,又只偎着皇帝坐着,沒看到皇帝那瞬間的表情,故徑自斂了笑容嚴肅着小臉很是正經地說:“只是皇父要小心他們,可不要為了精簡奏折,就連該說的都不說了。若是因此贻誤了民生國事,受苦的是百姓,心疼的是皇父,就是懲治了犯錯的臣子,也換不回來的呢!”
皇帝越發高興,摩挲着小太子柔軟的發頂,只覺得有子如此,再來百個也不換的。
雖皇帝心知哪怕自個兒不吩咐,也不會有誰真的因為自己那道精簡奏折的旨意,就連正事都少說了的。就是有說少的,或者疏忽,或者故意,有沒有精簡奏折的旨意都一樣。只是湯圓兒一本正經地谏言了,說的也沒錯,不過是聖旨上多幾個字的事兒,也就吩咐了下去,中樞少不得将初步拟出來的聖旨又修改增删一遍。
皇帝和小太子說了一會子話,又看了一回小太子昨兒寫的字,滿意點點頭。因他今日精神欠佳,就讓小太子先回去了,自個兒也匆匆将那些個請安奏折翻過一遍,确定沒隐藏什麽要緊訊息後,也回東邊暖閣裏躺下歇息了。
小太子自踱着小方步,回了自己所居側殿。
果然,賈敬依然坐在廊子邊上曬太陽。
現在是巳時中,初春的陽光倒也算得上暖和了,石邊樹下幾點沒掃幹淨的雪花兒竟是化了,只是化雪的時節也并不比下雪的暖和,此時又有風,賈敬又只是一身簡單的官袍,皇帝賞賜的鬥篷他一次也沒披着來宮裏。
不過小太子見慣了賈敬就是大雪天裏也只穿着春秋樣式的官袍,開始還擔心他冷着,很是賞賜了他一件兒貂皮鬥篷,偏賈敬只披了那一回就再不穿,小太子确認過他果然沒冷着,也就沒多管,只是每次看到賈敬一身簡便,在自個兒将本就圓乎乎軟綿綿的小身板越發包的絨球兒似的,原本已經比較從容的邁門檻又變成一項必須小心謹慎以防出醜的大工程,小太子少不得有那麽點子羨慕加嫉妒。
好在沒有恨。
好在小太子一直努力往好太子之路邁進。
雖看到這一幕,讓剛剛艱難邁過一個門檻的湯圓兒,免不了圓嘴巴嘟得越發圓乎了,卻沒說什麽,只是蹬蹬蹬邁着小短腿,一路滾到賈敬身邊,也沒計較賈敬似乎沒注意到他來了、更沒起身請安,自顧自将剛剛因為懶得拿着手爐所以冰得有些兒涼了的胖爪子直往賈敬袖子裏伸,圓眼睛滿足地眯了起來。
果然啊!賈卿的體溫就是比暖爐湯婆子舒服多了。
賈敬也沒客氣,一把将小太子撈了起來放膝蓋上,小太子初次還稍微驚訝了一下,畢竟以他的身份,除了皇帝沒幾個有資格抱他的,就是皇帝,要抱兒子也不好當着臣子外人的面兒呢!
賈敬雖然膽子大了點、行事說話随意了些,小太子卻沒計較,反正周遭都只是奴才,在初次驚訝那麽一兩次後,現在已經可以在剛坐上賈敬膝蓋的時候,就自發自覺地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再往後那麽一靠,果然舒服得很。
賈敬也頗自覺地順着風向移動了下身體,小太子基本沒怎麽被風吹到,越發舒服得眼兒眯眯的:“賈卿,今兒和孤講些兒什麽?”
孝子故事都講完了,現在每天講的故事比較随意,賈敬還在想,小太子卻又先開口了:“剛剛皇父與孤講了‘瑞雪兆豐年’,說是什麽事情都要看正反兩面,不能一言概之——可是為什麽雪下得好了,反而會保護莊稼呢?”
賈敬呆了呆,他可不是農學家啊!萬物自有定律,可賈敬練氣修真,琢磨的是天道大道,卻不是凡人莊稼啥啥的,靈草仙藥他倒還種得,凡間田地什麽的,就是不怎麽去莊子上但好歹管着府中庶務的賈敷,也比他懂得多。
小太子托着胖下巴嘆氣,果然啊!賈卿從來就不是無所不能的,偏偏初見時那什麽以冰聚陽太震撼,鬧得自個兒常常一不小心就忘了這一點。
賈敬無意識地蹭了蹭小太子的湯圓兒臉蛋,要不等我回去翻翻農書,再去莊子上問問老農,回頭和你說?
小太子的眼神閃了閃,出宮啊,問問老農啊,視察視察民生什麽的,其實也是一個好太子必須做的吧?
孤可不是貪玩兒哦!
雖然這宮裏住了好幾年,實在沒啥好玩的,不過孤可是很忙很忙的,每天都要學各種本事,才沒空兒貪玩呢!
農學民生,那是國之根本的大事!
小太子嚴肅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