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兩三錢
元宵節那日,恰好是賈代善次子滿月,史氏倒有心為愛子大辦滿月,可惜元宵節裏,誰家不忙着自家子團圓?因此好些世交,包括史氏娘家,也不過都是禮到人不到的。
就是東府裏雖只得三個主子,到底是分家隔了房的,就是西府裏老夫人輩分尊些,但老夫人出身大族崔氏,雖崔氏在前朝已然敗落,但畢竟是傳承了千年的大家,就算嫁入的賈家也只是本朝才以軍功起身的人家,老夫人幼年學得的規矩倒還在,只笑眯眯地在傍晚侄兒賈代化帶着兩個侄孫兒過來請安時,略問了一句府中宴席小戲已然備得、侄兒侄孫兒們是否留下用飯,被賈代化婉拒之後也便罷了。
倒是賈赦有些兒失望,史氏夫人爽朗的笑語也寂了一寂,卻也都沒說什麽,賈代善挽着兄長的手,一路送出了正院方罷。
賈代化帶着兩個兒子回了自家府裏,因賈敷近日氣色又好了許多,整個冬天都沒聽得一聲兒咳嗽,父子三個倒是直往會芳園裏依山之榭去了。
顧誠平因顧文航還在宮中,元宵節裏也沒回顧宅,賈代化只摸了摸他的頭:“既住了下來,就只當是自個兒家裏。”
顧誠平笑着應了,一時四人坐着說了一會子話,晚宴就上來了,父子三個偶爾一道兒用次晚飯,又有個可愛又懂事乖巧的顧誠平,也頗覺得有趣,賈代善看着兩個兒子,又看看在賈敷身邊的顧誠平,不知不覺地倒多吃了一碗飯。
賈敬的飯量素來只是那樣兒,倒是見父親興致好,很是陪着大碗喝了兩壇子酒,只賈敷喝的不多,不過是略喝了一小杯果子酒。
賈代化往日看到喝果子酒的男人,總要嘲笑一番,惟對自家長子,那是連果子酒都恐他喝多了,若非賈敬點頭認可了賈敷的身體狀态,他恐怕連這一小杯都喝不到,真還不如顧誠平,他還很喝了兩杯多呢!
一時用過晚飯,丫頭們将飯桌撤了下去,另有服侍主子們漱口淨面的,又有收拾好幾色點心果子并一壺普洱茶,以及一大壺水并煮水的紅泥小火爐一道兒呈了上來的,卻不多時就都退了下去。
原來是這府裏的規矩,元宵中秋之類的大節氣,不拘主子們在府中哪裏過,丫頭小厮們伺候過了只遠遠退走,就是通房們也不許近前服侍的。
顧誠平頗知禮,見人都退下了,就乖覺地起身執壺,為賈代化、賈敷、賈敬等人添了茶水。
賈代化看着這兩月雖長了些個子,卻仍比西府裏侄兒矮了小半個頭的顧誠平,小小的人兒執着雖不算極大、也不算很小的茶壺,一個個為長輩添茶倒水的,雖嘴裏沒說什麽,眼神卻一直盯着他看,身上肌肉也緊繃戒備着——随時準備在顧誠平拿不穩茶壺時救下這小雞仔似的小娃娃,省得他被燙着了。
賈代化倒不是怕燙着了顧誠平惹着宮裏顧文航不喜,只不過轉眼間賈敷又大了一歲,府裏卻仍冷冷清清的,他看着顧誠平這樣的小娃娃,難免多了幾分憐惜罷了。
賈敷看着顧誠平這樣,也不是不擔心,他雖當日并沒接受顧文航讓顧誠平正式拜師的提議,畢竟這孩子還太小了點,現在不過啓蒙罷了。但對于這個平日裏乖巧懂事的實際上的大弟子,賈敷還是很心疼的。
不過比起賈代化,賈敷對賈敬更有信心。他雖見顧誠平拿了茶壺不算,還往火爐上取水壺添水,很有些兒擔心,但見賈敬渾然不覺地只管握着茶杯看着下邊兒溪水邊上的彩燈,就立即放下心來,只笑眯眯地挑了塊兒平日裏顧誠平頗喜歡的綠茶小點心,在他忙活完一圈兒之後給他喂到嘴裏。
顧誠平笑着吃了,這才又依着賈敷坐下,一塊兒看遠處的各色彩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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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裏沒大肆紮燈,只府裏下人皆加賞了半個月月錢給他們做燈玩,又許他們在初十起到十四這五天輪流每人休息半天,也沒強制下人紮燈,只賈代化拿了二十兩銀子出來,說是今晚誰的燈好,就得了這賞銀去。
二十兩說少不少,說多嘛,雖然這府裏近年規矩頗嚴,想借着差事渾水摸魚暗地裏吃回扣什麽的是不可能了,想借着府裏名聲出去弄點兒外財的,更是找死。
但賈代化雖然沒理過內宅,卻也是帶過兵,又有賈敷因體弱又無需科舉,雖八股文上不出彩,但除了詩詞曲賦,還頗讀了些史書,也因掌得府內庶務數年很懂得些經濟學問,父子兩個皆深知這萬事都是寬嚴相濟才長久。
這規矩自然該嚴,但也不能一味兒嚴苛,對于忠心能幹的奴才,賞賜從來豐厚,就是一般本分不出彩的,四季衣衫各時節的吃食什麽的,也從沒少過。
不過雖然二十兩在那些因忠心能幹不缺賞賜的看來不多,但在一般兒的那些看來卻很可觀了,再說元宵他們自家本就會紮燈玩,今年又多了半天假,多花點功夫紮得精巧些也不難,若趕巧了,白得了二十兩進賬,還是明路上主子賞的,可不是一個大驚喜?
又有那等心思靈巧的,更想着主子們平日裏什麽鑲金嵌珠的貴重花燈沒見過?倒不如野趣兒稀罕,因此也并不采用些什麽精貴材料,只在奇巧二字下功夫,因此今年這府裏雖然花燈錦簇,說到底,主子們的成本不過是滿府下人半月月錢加二十兩賞銀罷了,算來不到一百兩;而下人們的成本更低廉,他們往往連那半月月錢都沒花光。
府裏賬冊都是賈敷掌的,他理事兒時也沒避着顧誠平,只因當日裏顧文航托付時曾說過,不敢求他有探花之才,只要曉得事理掌得家業便罷了,當然能多得探花兒師傅幾分熏陶、于文武上有些進益自然更好,賈敷除了教顧誠平經史詩歌,也會交他算數、農學等等雜學,理家時也不避着他,雖不會事事講解,也足夠顧誠平看出些東西。
當然,顧誠平看到的仍有限,他雖有了新爹爹後錦衣玉食,卻不會有人刻意告訴他某某物事價值幾何,是以在知道一文錢可以買大串兒八顆山楂的糖葫蘆的顧誠平看來,一個元宵花了将近一百兩,已很不少了。
倒是顧文航聽得直笑,賈代化真是有了兩個好兒子,卻不像他們父親當年——賈演當年雖管教賈代化嚴了些,但賈代化身為國公嫡子,又是宮中禦前侍衛,卻總能混到常常月中就要舉債度日的地步,也實在是奇葩。
顧文航都被借過,就是皇帝也被借過,沒想到現在自個兒當了家,倒這麽會打算了。
回了宮,少不得當新鮮笑話說與皇帝解乏,皇帝聽得直笑:“這麽說起來,賈愛卿當年,可還欠了朕三兩三錢的銀子沒還呢!”
顧文航低頭輕笑:“這麽說倒是奴才運氣好些,賈大人沒怎麽賴奴才的賬,每每都是這個月中借了下個月初就還的,只是常免不了才半月又要來借了。”
小太子一邊給皇父磨着墨一邊沒忍住好奇:“賈卿的父親還欠着皇父的銀子啊?”聽起來似乎還賴了不少年頭了?天下居然還有人敢賴皇父的賬?
皇帝大笑,可不是有些年頭了?說起來,比你出生還早好些年,就是……皇帝的笑容淡了下來,就是自家小太子那嫡親哥哥,也還沒出生,連皇後都還沒嫁進宮來……
一轉眼,就這許多年……
後面的事皇帝不願講出來壞了湯圓兒的興致,只笑着另起了話題:“天下賴朕的賬的,可還真不少。”
皇帝幾次出巡,本是為的政事民生,每每禦旨節儉為要,但沿途總少不了妄自揣度聖心的建了好些行宮、獻了好些珍惜物事,偏偏那些個又多是當日從龍擁立的功臣,皇帝不好寒了臣子的心,又不願這些人因接駕花費過大,轉頭為了補回挪用的庫銀苛責盤剝百姓,只得從國庫裏挪了那筆錢出來,好在臣子們尚知點子好歹,明明皇帝已經禦旨節儉,他們要還獻殷勤,沒得讓皇帝掏腰包的理兒,只一個個打了欠條,說是一定還賬。
不過那個還賬的速度嘛,比賈代化還不如,好歹他雖賴着賬,卻年年沒忘記按民間正規錢莊的标準給皇帝送利錢啊!
小太子小嘴兒微張:“這還有利錢的啊?”
因書房裏沒其他人,皇帝就還很得意地打開禦案上頭的一個小匣子,露出裏面已經裝了大半個匣子的碎銀子并銅錢串兒:“賈愛卿這些年給的利錢,怕不都有一二十兩了,偏偏就是不把本錢還給朕!”
皇帝說得笑眯眯的,小太子看得兩眼冒星星。錢生錢啊!還生得這麽厲害!
皇帝失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發現管理一個國家居然處處要錢、而且一遇上天災人禍還很容易入不敷出的關系,小湯圓兒對錢忽然重視起來。這不,看這眼睛冒光的樣兒,說不準打的開錢莊借貸的主意呢!
這儲君辦錢莊,只怕天下少有,不過買賬的肯定不少,只是就算禦史不言語,此事也實在不可為。于是少不得抱過湯圓兒,細細将“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典故與他慢慢說了,又講了高利貸之類的危害,小太子理解地點點頭:“君之愛財,取之有道。”
皇帝很高興自家湯圓兒才過三生日沒多久,說話就這樣懂得适當引經據典了,小太子卻只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子如何取之有道,忽然又問:“賈卿的父親應該是有錢的,賈卿送我的玉件兒單雕工就都不只能得三兩三錢的賞銀了,可是他為什麽就是不還錢呢?難道是為了故意每年給皇父利錢使的?”
皇帝怔了怔,只但笑不語。
賈代化看着床幔,摸了摸枕邊的兩個荷包,原本這裏只有一個的,現在又多了裝幼子賈敬送的玉件兒。
另一個裝的則是當初問皇帝借的那三兩三錢。
那時候皇後還沒從大青門裏擡進去,但宮裏已經布置得極其喜慶,他其實已經好兩年不問人借錢了,只是那一天……
三兩三錢,三生情緣。
他這筆賬,只怕要賴到下輩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