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請太子殿下安
無論西府如何,賈敷賈敬兄弟倆走了一圈又回了自家,兄弟兩個又應酬了好一會,總算讓府裏彌漫的醋意酸氣降了幾分。
那日之後,滿京城的醋味也開始有了消散的趨勢,到了半年後今次庶吉士考試結束,今科進士們前程堅定,這醋味兒也幾乎不可聞了。
賈敬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走馬上任的。
賈敬是太子侍讀,不比天子侍讀貴重。但太子年幼,賈敬年歲也實在不大;皇帝鐘愛嫡子,對賈敬也有幾分愛屋及烏,因此倒是于百忙中接見了他好一會,問了賈敬好些話,又講了好些小太子的習慣——說的竟是比西府裏老夫人叮囑小賈赦乳母嬷嬷時的話也不差什麽——賈敬表面清淡恭謹,心底卻瘋狂捶打一個明黃服飾的小人兒:尼瑪!還真拿爺當保姆了啊?
賈敬發誓,呃,好吧,這點小事還真不值得跟天道發誓的,不過賈敬還是很認真地表示,自己才沒有嫉妒皇帝對小太子好得都比老媽子周到了呢!父親雖然大咧咧不仔細,不過也算不錯;當年師傅弟子雖多,對自己也是極仔細的——爺才不缺人愛!
不過皇帝的态度到底讓賈敬對小太子又多了幾分好奇,雖然他在剛知道自己是太子侍讀時就對太子有幾分興趣的,還借着殿試時的機會“看”了一下小太子、結果卻發現了小太子靈魂的異常之後,就真挺好奇、挺想當面看看的。
這也是賈敬今天來當保姆,心裏卻不是很膩味的重要原因:賈敬好奇小太子的具體情形,但小太子畢竟是太子,又住在天子居所,雖然只是人間天子,不過對于現在不過練氣中後期的賈敬來說,也足夠使他無法随意窺視了。
現在終于可以看到了。
小太子是個比小賈赦還更胖乎乎的圓團兒,這個圓團兒一看到那一身明黃立刻眼睛一亮——
是的,太子侍讀第一天上工,子控皇帝當心嫡子和侍讀處不來,親自領着賈敬過來了——小太子原本坐在榻上,低着頭在玩兒一個什麽,一看到皇帝,整個圓團兒立馬從榻上滾了下來,保姆嬷嬷們不敢攔、也不敢抱,只一個個張着手圍着小圓團子一路護送過來。
萬幸,安全抵達。
保姆嬷嬷們退到一邊,悄悄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眼睛卻仍一眨不眨,随時準備在小圓團兒出岔子時趕上。
——賈敬很欣慰,很好,有這些人在,自己也不用真那麽“保姆”了。
小圓團子伸出胖乎乎的手抓住明黃色的衣擺,整個人撲在皇帝腿上,嫩生生奶氣十足:“阿父安!”
皇帝樂呵呵彎下腰,摩挲了一把小圓團子只到他膝蓋的小腦袋:“安,太子也好?”
小圓團子認真點頭:“好。有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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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敬看着皇家父子父慈子孝的樣子有些煩,雖然不用很“保姆”,但一個太子侍讀,可就将自己綁太子船上了,還至少買一送二附帶了父親哥哥……
好在皇帝忙得很,也就是和小太子說了一會子話,又介紹了賈敬:“這是皇父給你找的侍讀,嗯,就是陪你讀書、給你念書的臣子,知道了嗎?”
小太子挑剔地打量了一會賈敬,對他不夠精致的五官不夠修長挺拔的身姿很有些兒不喜,癟了癟嘴,但想着是阿父的“禮物”,又是“臣子”,就勉強點了點頭:“知道了。”
于是皇帝就走了。
雖有些不舍,但作為一個皇帝,他還有整個天下,而不僅僅是個父親。
小太子卻不懂得,好在他雖然有許多事不明白,卻至少懂得不能和要做正事的阿父胡纏,再是不舍,也不過蹒跚邁步跟着那抹明黃,送到門檻邊兒就停下,再扶着比他腰都高一截兒的門檻,看到那抹明黃徹底消失在門外,也就罷了。
雖然小圓團兒往回滾的時候,神情很有些低落,卻也沒沮喪多久,一看到賈敬,立刻板起圓嘟嘟的胖臉兒,半眯起本來圓滾滾的大眼睛,努力做着威嚴的樣子:“卿是賈敬?”
聲音稚嫩嬌氣有些含糊,難得的是竟還條理分明地問出很連貫妥當的一句話。
雖然只得四個字,卻将皇帝只說了一次的賈敬的名字記得分明,還知道那是“卿”。
只是小太子本是個圓圓臉、圓圓眼、圓圓鼻頭、圓圓嘴巴、連小身子也是圓滾滾的小圓團兒,這麽努力板着小圓臉、眯着圓眼睛的模樣,不僅沒有皇帝的威嚴,倒只顯得好笑。
也滿可愛的。
這麽一來,其實內心很有點可愛控的賈敬,倒多了幾分耐心,雖然臉上依然沒什麽太明顯的表情,話音卻多了幾分溫和:“臣是賈敬。見過太子殿下,請太子殿下安。”
小太子越發一本正經,小圓胳膊往身後伸了伸,大概是想學着皇帝背着手的樣子,可惜他的腰身太圓,胳膊也是圓乎得只有一圈套一圈的肉,根本觸不到腰背——小太子大概是第一次做這個動作,努力又将胳膊往後壓了壓,還是無法做出“背手而立”的姿勢,小圓嘴巴分明癟了下,卻沒發作,而是悄悄地、迅速地,将手又伸了回來,自然垂在身側。
小太子快速地瞥了賈敬一眼,發現他似乎沒注意到自己剛剛的動作,放松了口氣,然後反應過來又板起小臉兒,依然一本正經的:“賈卿今兒,要念什麽書?”
賈敬其實将小太子的一連串動作都看得一清二楚,還分明聽到小太子想努力将話說得融貫順暢、卻又因為小孩子天生分泌過多的口水有些困難——不得不将一句話分成兩截兒說,中間稍微停頓吸溜了一下口水——面上依然一片清淡又不失應有的恭謹,其實若非賈敬修為勉強算有小成,早該忍笑忍得肚子疼了。
這小娃娃,該說不愧是皇家娃娃嗎?這麽小就這麽會裝樣兒!
賈敬頗不耐煩人裝模作樣的,尤其不耐煩那些裝得不像卻不自知、猶自以為是地出來現世的那些。奈何這孩子實在太小,又圓得實在太有趣,雖然裝得滿是破綻,卻不惹人厭,只顯得稚趣可愛。
賈敬因此多了幾分耐心,倒沒急着察看小太子的靈魂,只溫聲問:“太子殿下想聽什麽?”
小太子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卻又努力忍住——阿父說為君者不能輕易顯露喜惡,太子是儲君,也要端得住——故連聲音也努力壓制,盡量顯得和緩從容而不那麽雀躍地說:“既然賈卿、沒有好推薦的,就随便、讀那一本吧!”
依然夾雜着吸溜口水的小童聲,萌得很。
賈敬随着小太子伸出的胖手指看去,原來是剛剛小太子自己在榻上翻看的一張小畫片。賈敬拿起來一看,居然還是臨摹的自家哥哥繪制的《幼學畫本》,只是被畫到了一片小木片上,畫得也頗精致,用的色彩比哥哥繪制的還精細幾分。
賈敷繪制的《幼學畫本》,都是依據小時候,他和賈敬給彼此講故事時的記憶畫的,小太子拿出來的這一片,是賈敷講給賈敬的孝子故事之一:卧冰求鯉。
卧冰求鯉講的本是晉人王祥為繼母冬天捕魚的故事。
原文極為中規中矩,說的是王祥雖然有不慈的繼母,每每刁難于他,又挑撥得王祥生父也不喜他,但王祥對繼母依然極為孝順:繼母冬天想吃鯉魚,他就脫了衣服用腹部化開水面的冰塊,以捕得鯉魚回家孝順繼母。
但賈敷最初講那故事的時候,賈敬正是對賈代化最不以為然的時候。兼之賈敷那時自己也總要卧床靜養不說,看着自己雖然病好了、卻瘦了一圈兒的幼弟,他心裏又明白兄弟二人正是因着那些連繼母都不算的庶母、甚至連庶母都不是的通房丫頭,放被害得如此,對卧冰求鯉裏面那個繼母就也很有些不以為然,因此被賈敬一說就說動了。
賈敬雖說多年修真,卻也看過好些兒凡間典籍,因此說起來頭頭是道。他說:孝固然該孝的,但也不能愚孝,否則聖人何來小棒受大棒走的說法?王祥孝敬繼母分所應當,可是他還有生母——
他生母只得他一子,若他為了孝順繼母做一些太過愚昧的事情,傷及自身,累得生母失了唯一的血脈,便是異母弟弟念着嫡母情分依然拜祭又如何?
需知身體發膚尚不可輕易損傷,王祥居然大冬天地赤身卧于冰上……他對繼母是極盡孝道了,可對生母的孝道又在哪裏?
難道因為生母亡故,就可以忽略她的感受了嗎?
需知真正孝心,本當事死如事生呢!
當然,懂得對活着的長輩孝順,總比以亡故的先人為名不孝的好。尤其王祥對繼母的孝不止因為繼母,還牽着他生父。
卧冰求鯉是蠢了點,卻比不孝之人好多了。
——賈敬當時雖然是對賈代化最不以為然的時候,但他心裏卻一直有個願意極盡所能去孝順的存在,故而也不會對王祥那樣愚歸愚、孝也是真孝的孝子大肆批判,只是借機引導賈敷說:繼母也好庶母也罷,就只看辛苦服侍父親的面上,也該敬着點。對于有着正經母親名分、不只服侍父親還要操持家務的繼母,更該孝順。
但孝順也講究方法,總不能為了繼母反而傷了泉下生母的心——甚至還傷了生父的心!
畢竟只看賈敬自己兄弟二人的遭遇就知道,做父親的,或許對後宅不甚了解,确實可能被一些人蒙蔽,但若說真個狠心對待自己子嗣的,還真不多。
賈代化不就悔得和什麽似的?
想來王祥的父親也是如此,他雖然被繼母蒙蔽以至于對王祥生隙,但如果王祥真的只為了幾條鯉魚傷病甚至死亡,只怕王祥的父親也會心疼悲痛甚至怨責自身的。
小太子自己也是出生沒多久,生母就亡故了的;也是生母亡故之後,父親又立了繼母了的——
雖然那個繼母前陣子也故去了,就是沒故去前,她和小太子處的時間也不算很多,雖也曾幾次三番說起要為皇帝分憂、撫養太子,都被皇帝拒絕了。
——可就算如此,敏感的小孩兒對于“繼母”這個名詞也頗有了些理解,對于畫片上所述的,對于生母繼母孝順時優先次序的選擇,頗為贊同。
他是個好孩子,但肯定不會為了不慈的繼母,就平白糟蹋生母給他的好身體呢!
孤要身體好好的,快快長大,如此才能為阿父分勞解憂。
王祥孝順是極孝順,卻是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