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陰差陽亦錯
《頤安正史》有載:頤安七年,昭闌帝身患奇疾,心志不健,幸得高人賜藥,愈。從此專心朝政,治國有道。鸾姬太後年邁,漸不上朝聽政,後歸隐于藍陀寺,終。
“奇怪,最近一直在府上看見小姐呢。她不去采池居修煉了嗎?”
“誰知道?哎瞧,這次是連司歆都回來了。”
笠绮亭旁,雲英向晚,窈窕的花樹枝桠被裁剪成一地錯落有致的影。幾個伶俐的丫鬟竊竊私語着走過,朝着正閑坐在亭內看書的紫衣女子欠身行禮。
脂硯莞爾一笑,點頭示意,轉而同身後的司歆玩笑道:“我如今——是更像凡人了罷?”
司歆“格格”一笑,并體貼地為她拂去落在領口上的花瓣,“奴婢倒更喜歡這樣的小姐。”是啊,從前的小姐太疏淡,鮮少願意與旁人談心說事。盡管端莊有禮,眼裏也常含笑,卻始終給人不可觸及的感覺。相比之下,如今的小姐便沾了許多鮮活的人情暖味兒了。而那個讓小姐改變的人,應該便是,當今聖上了吧……
這幾個月來,即便小姐不明說,細心的自己又怎會瞧不出個究竟來?小姐對皇上的情意,是極深,極切的,且全然不同于對蕭先生的情——因為小姐,是真真正正愛上皇上了吧?所幸如今的小姐已經徹底擺脫了“鸾姬太後”的身份,便可以——以原本的容貌與皇上坦誠相待,互訴衷腸了呢……
“或許——”脂硯笑着起身,望向亭外那那滿樹紛嬈的飛花,手指微擡便接住了淩空飄落的一枚,細細撚揉,仿佛指尖也綻放開一朵花漪。緩緩地,她的眼裏升起了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那樣輕巧,卻是比那朵花漪還要妩媚動人,“當個凡人倒也沒什麽不好。”
輕柔的話語被風送至天際,盈舞在彩雲之巅,笑意也太朦胧,倒像是籠着輕紗半裹的夢魇。衣袂輕攬,脂硯轉身往自己的雅閣走去。
流汀閣。
閨閣的主子喜靜睐涼,八扇窗棂便設于朝北之處,如今外面的暮色猶未褪盡,瓦檐上昏黃色的光圈更曬得熱熱鬧鬧,閨閣裏卻已是不着底的黑暗了,“吱呀”一聲,脂硯輕輕阖上門,走至內室窗前,點燃了房內的青燈燭火,擡眼的瞬間卻忽然驚異地“呀”了一聲,然後趕緊掩住嘴,眼睛睜大了瞪着此刻正悠閑地坐在她床沿上的人。
那個人——竟是皇帝!
“陛……下?”隐約試探的語氣。脂硯拿餘光輕瞥了一下床底那扇猶未阖嚴的暗門,心裏頓時涼了半截。糟糕!密道——被他發現了!
“脂硯?”皇帝的口氣似乎比她還要驚訝,而後趕忙從床上起身,走至她面前,仔細将她端詳了半晌才确信并非自己看花了眼,“怎麽——怎麽會是你?”他又轉身望向床底下的那道暗門,撓撓頭兀自困惑地道:“奇了怪了邪乎了,朕在母後的床下發現這條密道,本想看看它究竟通向何處的,怎麽竟……”
脂硯的手心已沁出了薄汗,而後猛地捏緊了拳頭,“脂硯該死!還請陛下恕罪!”她作勢就要下跪,卻被夙嬰搶先一步扶起了身——
“朕說過,朕不想再見你下跪了。”夙嬰搖頭嘆了口氣,慶幸自己扶得及時。只是——他的眸光倏忽一緊:不妙!難道她真要從實招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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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便聽脂硯忐忑不安地解釋道:“實不相瞞,這房間本是脂硯的祖母留下來的。而脂硯的祖母,其實是先皇的寵妃。”她開始亦真亦假地道出事情的原委,“先皇對祖母百般疼愛,卻不知,脂硯的祖母早已有了心上人——便是脂硯的祖父……”
話至此,她的眼底已有淚光隐現,聲聲戚戚更是惹人憐惜,“都說千裏姻緣一線牽,哪怕是隔着萬重山?祖父真真是個癡情男兒,對祖母的情意始終如一。因而會冒着殺頭之罪,挖了這條密道,欲與祖母相會……”
啧。真是個好動人的故事啊。聞言至此,夙嬰的眼裏逐漸有了笑意。脂硯,果真是個演戲高手呢……
“如今祖父祖母已去,黃泉路上也有了伴,還望陛下不要為難這對阖眼的苦命鴛鴦……”話語一噎,脂硯趕忙舉袖拭去眼裏的淚水,語氣也變得異常決絕,“陛下若真要治罪,便治在脂硯一人頭上吧!”
“朕怎麽舍得……”夙嬰搖了搖頭,低垂的眼睫正好遮住眼眸深處的笑意,正欲伸手将她攬進懷裏時,忽聽見門外傳來一聲——
“小姐,你的晚膳端來了。”
是司歆!脂硯的臉色微微一變。該死。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吱呀——”流汀閣的門開了,青石地面上迎進了窄細的一撇黃光,司歆端着晚膳舉步輕盈地走了進去,一面笑吟吟地道:“今日做的可都是小姐最愛吃的素菜呢。”
淅瀝瀝是珠簾被掀開時的聲音,司歆才往內室走了幾步,忽然疑惑地停下步子,“小姐?”奇怪,屋裏頭這樣暗,小姐怎麽連燈都不點?
“歆兒,我有些累了。你先将晚膳放在那裏吧。”疲倦的聲音隔着紗帳曼妙地傳來,意味着說話的人如今已在床上。
小姐從來不會喚自己“歆兒”的……隐約聽出了對方話中的玄機,司歆趕忙應聲道:“那好。小姐你早些休息吧。”她将晚膳放至窗臺上,悄步退了出去,心下卻有了底數,看來還要順便同那些原打算向小姐學詩的丫頭們說一聲,今晚是不得再進小姐的房間了。
門被關上,偌大的房間再度陷入黑暗。饒是幽寂如初,卻早有一種暧昧不明的詩意在不經意間悄悄蔓延開來,纏在指尖的發香如故,流蘇紗帳裏的春光更是撩人無限。脂硯正欲從床上坐起,卻被枕旁的一只手霸道地環住了腰——
“朕今晚不回去了。”聲音慵懶,像極度的漫不經心,卻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句。
脂硯微微側過身去,分明是看不清他的臉,卻怎麽——這樣清楚地望見了他眼底那一斛溫軟的柔情?是那雙極長,極媚的眼,裏面盛着最華美而缱绻的毒,那樣輕而易舉就麻痹了她所有的理智。于是便脫口而出了一句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話:“随便你。”
她又重新躺下身,卻有意将臉朝着外面不去看他。思緒竟還是出奇的平靜,仿佛她在許久許久以前便已将這一刻寫進了最旖旎的詩畫裏,裏面是青青子衿、宴宴笑颦,君子佳人攜手共醉。那眩惑的墨色潑得有些放縱,卻是凡人間理所當然的情愛歡愉,不怕被仙人恥笑了去的。又仿佛枕邊這個男子——她等的,并不只是七年……
夙嬰将她摟得更緊,下颌貼進她如玉的頸窩,像是極其細致地聞着那一縷發香,“脂硯,朕已經不小了呢。”一面說着旁敲側擊的話,一面伸手摘下了她發上的那支紫犀木簪,讓她馨香的烏絲盡數披散下來,五指成梳插入發間,指上纏繞着的是世上最柔滑的羽緞。
“陛下确實該娶妃納後——不該再四處流連了。”脂硯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恍然憶起了某個差點被遺忘去的片段。是從前的夙嬰太子,與那個掌燈的小宮女……
“唉……”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夙嬰頗為苦惱地嘆了口氣。一直不安分的雙手也難得靜歇下來,專心地摟着她的腰,“殊笑肚子裏的孩子,不是朕的。”聲音近在耳畔以及那專屬于他的溫熱氣息都襲進了她的頸項。
脂硯輕哼了一聲,沒有應他,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繃緊了。
“那天晚上,是玄遲在酒裏下了藥,然後讓殊笑侍寝……”夙嬰垂下眼簾,極輕、極緩地回憶道,“不過朕趁他不注意時偷換了一杯酒,所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朕都是清醒的,也什麽都沒做……”話及此,他不禁低低地嘆了口氣,“而那個孩子,其實是玄遲的吧……”
脂硯驀地轉過身去,仰起臉,神色凝重地望進他的眼睛裏,“七皇子其實沒有死,對不對?”兩年前在殊笑的墓地裏發現的那束野花,以及陰謀敗露後殺死畢則禮的幕後主謀——錯不了!一定是他!這厮——還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嗎?
“哈……”夙嬰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并趁她防備不及時迅速在她的額心偷了個香,“朕以為你會問:‘你當真什麽都沒做’?”
話出口的時候卻還是有些微妙的心虛的。實然,從前那些所謂的“男寵”無非都是他嬉鬧時的玩伴,從未交付過真心,因而當女丞相使計解散他的“男後宮”時,他也并不甚在意……
然而殊笑,卻是他真正愛過的女子,縱然過去了這麽些年,從前的情念也都磨滅殆盡,但終究是覺得虧欠了她,便愈加難以将她忘記……
而脂硯——便是他今生,甚至來世都絕不願再錯過的女子了吧?思及此,夙嬰又情不自禁地将懷中的人兒擁緊,這樣用力,連骨子都被揉得生疼。
脂硯抿抿唇沒有吭聲,或許是因為房裏濕氣重受了些涼,或許更是出自女兒家的羞赧,她将整張臉都埋進了他的懷裏,“你又不是神仙,凡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我——”她頓了頓,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語氣裏多少都有些怨婦的味道,便連自己聽着都不甚難為情,索性便不再說下去。
“嗯?”慵懶的,卻媚惑至極的聲音,分明是皇帝心猿意馬的尋探。而不等懷裏的人兒反應過來,綿密的吻早已經急不可待地落下,微涼的唇像秋日裏細致勻灑的雨絲兒,沿着她的額角,眉梢,緩緩游移至臉上,直至找到她的唇,深深地吻下去……
“唔……”唇舌糾纏,烏發成結,滿滿充斥在齒間是他的熱度。那種瑰豔到五彩斑斓的歡愉攜同了某種無法言喻的竊喜一齊席卷而來,亦是他不曾嘗及的放縱與貪歡,這樣肆無忌憚,反而讓她感到莫須有的恐慌,想要逃離……
好不容易扯回了些渙散的意識,脂硯的手指已悄然撫上他的胸口,而後狠勁一點——
“你——”夙嬰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她竟然——點了他的穴!
“我累了。”輕喘一口氣,脂硯困乏地掩去了個哈欠,而後拉過被子遮住自己的臉,像是怕極了被他瞧見自己臉上的羞色,她将被子裹得嚴嚴實實,“陛下明日還要上朝呢。”她的聲音隔着被子傳過來,低啞的,卻透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媚。
夙嬰微眯起眼,唇角浮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像是猛然發現了某個會令自己心情大好的小小心眼:其實她還是個愛跟自己鬧別扭的姑娘吧……
“脂硯,嫁我吧。”他極其小心地問出聲。用的是“我”,不是“朕”。他說過,他只問一次。若她拒絕——若她拒絕——大不了他終身不娶!
良久,從被子裏傳來輕輕的一聲:“嗯。”雙手環至他的腰上,聲音細弱到稍不當心便被旁人忽略了去。
但——他怎麽可能忽略?夙嬰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漆黑的眸星深處燃起了極小的一簇火焰。嗯哼。他是不是忘了告訴她?其實斷指鬼藥師教過他自行解穴之法呢……
今宵,春紗帳暖,夏意已闌珊,盈在耳畔的便只剩了馥若癡夢的呢喃……
三日後,皇帝親頒诏書以告天下:一個月後将迎娶左大臣之女為妻。
這激動人心的喜訊霎時間便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喜炮聲聲早在诏書頒布的那一天便響徹了整個京城上空。舉國歡騰,奔走相告,恭賀皇帝将娶一位賢妻——可不是!左大臣上官鷄便是當朝最大的賢臣呵!
“小姐!小姐——”
右大臣府,笠绮亭外,司歆惶急的叫喚遠遠傳來,聲音裏已然透着哭腔。
此時脂硯正與其父修屏遙對弈,走的還是她一貫心不在焉的棋路,支腮神游了好半晌才悠悠然地落下一粒子,“抱歉,女兒方才又去會了一趟周公。”全然沒有預料到那即将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噩訊,她依舊可以輕輕巧意地開着玩笑道。
“小姐!皇上就要娶上官鷄的女兒上官陌桐了!”司歆終于忍不住扯着嗓子大聲喊,眼眶睜得通紅,更已顧不上那些直呼官名的忌諱,“真是豈有此理!皇上明明說過對小姐——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呀?”
聲聲嘶啞的呼喊就在耳畔,怎知話中的人竟卻不急着回答,她似乎還在專心于下棋——眼睛緊盯着經緯交錯的棋盤眨也不眨,“該父親大人落子了。”是她第一次催促對方落子。
對面,修屏遙夾着黑子的指尖隐約一顫,而後從容地放入棋盤,“喀噠。”
“喀噠。”未料這一次對方跟子竟跟得極快,仿佛是不假思索地落了那粒子。
“喀噠”、“喀噠”……此起彼伏,錯落有致的聲音,轉眼間兩人的棋子便已布滿了整個棋盤,棋速也變成前所未有的迅疾。不像是對弈,倒像是——戰争。每一子皆不留餘地。
“老爺!小姐!你們——”司歆在一旁又氣又急,跺着雙腳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小姐究竟是怎麽了?明明心愛的男子要娶別人為妻,她竟還可以這樣悠閑地下着棋!難道她從前的皆是虛情假意——還是說她真真是超脫了凡塵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
終于,最後一子,勝負落定,“女兒輸了。”脂硯抿唇莞爾,轉而望向司歆,略微困惑的眼神仿佛這才發現她的存在,“司歆你……方才說什麽了?”
“皇上一個月後就要娶左大臣的女兒為妻了!”氣至深處,司歆早已察覺不出自己的語氣有多激烈,“小姐你——你還不快去跟他讨個說法?!真是急死人了!”
“這樣啊,他要娶陌桐了……”不緊不慢的語氣,竟還是笑着接下她的話的。脂硯的手指輕輕地捋着自己的發絲,這樣細致而專注地捋着,一面喃喃地念着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話,“因為陌桐才是左大臣的女兒——而我修脂硯,是右大臣的女兒……”
她轉而怔忡地望向修屏遙,僅那麽一瞬間,原本晶澈的流光竟已滞澀成枯潭死水,裏面倒映的是整個世界焦黃的落葉,以及整個世界裏空而虛綽的影子都落在她的臉上,此外看不清她任何表情,“父親大人,他怎麽可以……”
回應她的是漫長的死寂,耳朵裏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音。刮進皮膚裏的是凝冷的秋風,浸透到了血液裏,骨子裏,這樣凄涼到讓人從心底蔓生出絕望……
“哈……自作孽,不可活。”忽地一聲恣意的諷笑,脂硯驀地起身便往亭外走去。她的臉色早已氣到發冷發白,偏那冷白裏還透着某種瑰豔到分不清顏色的笑。邁的是那樣輕快的,潇灑的步子,層疊的裙袂獵獵翩跹如紫蝶……
一步,兩步,三步……腿腳陡然虛軟得厲害,冷汗涔涔的手心更已是冰涼一片。轉瞬間眼前的一切都變成斑斑塊塊的空白,早已虛空的身體竟再也抽不出一絲力氣……
夙嬰,你這自作聰明的昏……君——那是她陷入黑暗前的唯一意識。
“脂硯!”
“小姐!”
走火入魔,心脈俱損。接踵而至的便是氣虛昏迷,偶爾清醒,而後再度陷入昏迷……待脂硯稍微調理好內理可以下床走路時,已是大半個月之後——
這半個月間夙嬰沒有來找過她,或許也是找過了卻無法見她?因為她已經讓父親大人毀去了那條密道——她始終是氣着他的。
而實際卻是:這半個月來夙嬰一直被繁瑣的國事纏身,迎親之籌更是讓他焦頭爛額,偏又碰上女丞相的胞弟成親,告假還鄉至今未歸,便忙得沒有時間去找脂硯,更沒有時間去發現她其實是右大臣的女兒的事實。
自作聰明,造成陰錯陽差——認定了心愛的姑娘絕非佞臣之女便是皇帝最大的失誤!
秋暮漸生寒意,蕭瑟的晚風吹得也緊了,漫天的落葉仿佛折了翅膀的枯葉蝶,撲簌簌地旋着轉兒從流汀閣前經過,是否真會化作塵泥去護根?脂硯一面望着窗外的落葉發怔,一面心不在焉地梳理着自己的長發,不覺間三千青絲已落了一地。誰曾憐,落發只為相思苦?
“小姐!小姐你別梳了!”一推門便看見這樣的場景,司歆難過得肺都疼了,也顧不得主仆有別,一把奪過了對方手裏的桃木梳,“小姐再梳,都可以直接去尼姑庵了……”她紅着眼啞聲道,望見對方憔悴的臉色又是一陣揪心的疼。
脂硯低眉注視着滿地缱绻的青絲,淡淡一笑,“難怪我從前都不落發,是不是都留着為今年而落的啊……”竟還能用這樣輕巧的語氣說着玩笑話!
“小姐!奴婢求小姐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了!”司歆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力磨搓,企圖讓這雙冰涼無骨的手溫暖起來。猛然間她想起了天大的正事——
“對了小姐!奴婢方才聽說,皇上如今正在集市上呢!”這些天哭得眼裏全是血絲的她難能露出一抹笑容,且伴着聲聲急切的催促,“小姐趕快去集市跟他解釋清楚啊!”
脂硯困惑地揚起眉,意非所指地問了一句:“皇帝怎麽不去上朝?”
“小姐——”情急之下,司歆索性用雙手捧住她的臉,字字頓頓地告訴她,“小姐你聽好了,奴婢這就幫你描黛梳妝,然後帶你去見皇上!”
說罷也不管對方是否答應,便直接從銅鏡後的檀木香盒裏掏出了青黛脂粉,細致地為她敷起粉來。一面還在心下嘆息:若是從前的小姐定是不需要這些粉黛修顏的,可現在——小姐的臉色這樣差,原本潤澤如瓷的臉——如今乍看竟像是緊貼在臉骨上的白紙,紙上畫着一雙大的,漆黑如墨的眼,深深地窈陷進去。流光也是冰涼的,看人的時候察覺不到一絲溫度。
都說西施捧心是病态的美,從前她不信,可現在她怎麽能不信?!她家的小姐——竟也成了活脫脫的病美人!這樣的,讓人心疼……
脂硯便端坐好由着她敷粉,許是胭脂的香味太怡人,她漸漸地阖上眼睛……
街市上,路人如潮,竊竊嬉笑着紛擠而至。脂硯遠遠地望過去,那于芸芸萬衆中央翩翩然而立、無需多餘言笑便已風情自現的,正是皇帝夙嬰。他的身邊還站着許多未曾謀面的人,臉上堆滿謙恭的笑,詳盡地為他介紹着當今街市的繁榮。
“如今的皇帝,當真是與百姓打成一片了吧。正好。正、好……”脂硯喃喃自語,內心卻泛起一陣莫名的失落。仿佛最心愛的寶物被別人分享了去——是忍着氣的不甘。
不經意間,皇帝朝她所在的方向瞥去一眼,眸光一滞,“脂……硯?”顯然驚訝于會在此地碰見她。即将嫁為人妻的女子,不是應該好好待在閨中凝神養性的嗎?
脂硯朝他颔首示意,端着溫雅的微笑靜靜地望着他疾步朝自己走近,而後站定在身前,“唉,這麽久沒見你,朕快要相思成疾了。”他的眼裏總有一種寵溺的笑,而後略微傾身,貼近了她的耳朵暧昧地道:“你呢,有沒有想過朕?”還是那樣輕漫到近乎調笑的語氣,裏面的情意讓人難辨真假。
那一瞬,脂硯的心裏陡然一陣沒來由的恐慌,原本堅定不移的信念也統統動搖起來,而後本能地退步避開了他的親近,“陛下……”她咬咬唇,沒有說下去。
夙嬰揚揚眉,像是好笑,“好害羞嗎?都已經——”他忽然緘口,轉而細細地端詳起她的臉來,瞧久了,連眉頭也攏在了一起,“你敷粉了?”他驀地擡手扣住她的下巴,逼她與自己對視,“你的臉色——怎麽這樣難看?”冷厲的聲音像在質問,同時指下用力,在她細薄的肌膚上捏出一道紅痕。
此時身邊的路人皆圍聚過來,叽叽喳喳的議論聲越來越響,忽然一聲驚呼,像是發現了天大的秘密般,“啊呀——啊呀呀——這不是右大臣家的千金修脂硯麽?從前的烏發美人啊!怎麽現在變得——變得這樣難看?連頭發都快掉光了呀!”
“她就是烏發美人?!”又有一個刺耳的聲音傳來,語鋒犀利如刃,“哈,瞧她從前那樣心高氣傲,回絕了所有的求親者只相中了人家蕭先生!哈哈……我真當她是得了道成了仙呢,其實還不是凡人一個!也會變老,也會變醜!哈哈哈哈……”
肆無忌憚的笑聲伴着一陣陣激烈的冷嘲熱諷滿滿充斥在耳朵裏,像無數根刺紮入了脂硯的腦穴,疼痛遍至全身,“不要……不要說了……”她狼狽地捂住耳朵,赫然擡眼的瞬間卻瞧見了讓她萬念俱灰的一幕——
眼前的男子,那個曾在她耳邊軟語呢喃,繞指結發同她許下海誓山盟的男子——正一步步退離而去,一直退到了海角,退到了天涯!望着她,眼裏的荒漠如同他的絕情,“不不不,朕後悔了。朕怎麽可能娶這樣一個醜八怪……”
那樣決絕的眼神才是最令她痛不欲生的瘡痍呵!腦海裏放肆的嘲笑聲越來越大,超出了心肺俱疲的負載,五髒六腑氣血翻騰,驀地喉口一甜,在胸口積澱太久的濁血已迫不及待要噴湧而出,“咳、咳咳……”
脂硯慌忙用手捂住嘴,鮮紅得發黑的血卻已沿着指縫緩緩溢出來,滴至梳妝臺上,沿着檀木紋脈暈染開,綻放成朵朵詭麗的瑾華……
“小姐!”正專心為她描眉的司歆驚恐地睜大了眼,“哐啷啷”——手中的脂粉盒應聲落地,青紅相間的顏彩豔生生地潑了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