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花事猶未了
光陰如锉,細磨無聲。待池中的荷花都已經破開了淡妃紅的苞兒時,已是兩個月後。碧波淺韻似少女含羞的眼,低眉也這般靜好,顧盼流轉最是那幾斛臨夏的韶華。
“深山草含樟,可否恤吾傷?旦求汝今年,能以墨黛放……”本是個天朗氣清、利于靜心養神的日子,隔壁的何家千金又在不合時宜地念起了悼詞,咿咿呀呀,饒是千般的愁思萬般的哀,卻也只擾得旁人心生煩意。
闊府豪苑,卅六錦鯉池畔,伊人獨坐,“鄰人作悲辭,真是好不知趣啊。”脂硯皺眉搖了搖頭,将手中的《百草引》合上,轉而望向池中那互相追逐着的錦鯉出神。
皇帝已經離京近兩個月了,是被大師父帶走的——自然是為了解他體內的血藉烏針殘毒。想自己也是軟硬皆施苦求了好半天,才求動這位斷指鬼藥師帶他歸山療養的。
“大師父日日只吃素,依他貪葷好酒的性子,定是吃不消的吧……”脂硯支起腮,手指點着石桌上的花塵無聊地寫起字來,仿佛連自己都未曾發覺,指尖便一直在重複着兩個字:夙嬰。
最近的自制力真是差得很,稍不留神便又心不在焉了去。于是又憶起大師父曾抱憾說:他體內的殘毒積澱太深,很難徹底除盡,還他原本的身貌……“即便真是治不好——”指尖微頓,脂硯的眼底浮出一絲不可名狀的愠意,倒像是在和自己生着氣,“也要記得回來。”
是啊,怎麽之前都沒有告訴過他?她其實,并不在意他的容貌和身體啊……而真正在意的,只是他自己罷了——真真是個,別扭又固執的家夥!
思及此,原本平和的心情又無端地煩亂起來,結上結,亂如蓖。父親大人不在,司歆如今還留在皇宮,全府上下竟是連一個談心的對象都尋不着,“反正也閑——不如去找陌桐吧。”主意打定,脂硯起身便往府外走去。
卻不曾料到——這樣晴好的天氣竟也會不由分說地下起暴雨!
新換上的紫紗羅裙不可避免地惹上了水漬,不由得微微蹙眉,脂硯攬起裙裾加快了腳下的步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咯!”路旁的小販們嬉笑着收拾起攤子,到處都是沒有帶傘的行人,一面咒罵着該死的天,一面用衣袖擋臉急着往家裏趕。
夏季裏的雨總像是板着臉且毫不留情面的。不消半刻的功夫脂硯的衣裳已濕了大半,雨勢竟還不見停!不得已也只能用衣袖掩面,正要小跑往前時,不妨卻與相向而來的人迎面撞上了——“咚!”
撞進的是他的胸膛——瘦削卻清清朗朗。來人的身上有一種幽致的,近乎曼妙的溫度以及山澗才有的蕙草的幽香——“抱歉。”脂硯趕忙退身,斂袖的瞬間不經意間瞥見了他的側臉,不由得微微一怔。
“無妨。”回應的是個禮貌的聲音,調子是刻意壓得低而緩的,總像有些漫不經心。但當那人莞爾微笑時卻又矛盾地讓人覺得——他本不是輕漫的人?以及謙謙溫和的眉眼裏總有一種令她捉摸不透的神采,流光沉浮不定,害得她一不當心又走了神去。
他的容貌,無疑是深得老天眷顧的——連些瑕疵都不舍得給。瞧他言笑間自現一段風流韻骨,偏又雅致得很——便讓人尋不出理由說他輕浮。以及眉目,這樣修長,眉尾斜挑時便越發顯得慵懶,是多情的,也是媚的,但——不妖。
脂硯兀自困惑地皺起眉來,腦海裏有種不可思議的念頭瞬閃即逝,溜得太快,連自己也捉不住。猛然回過神時,她又往身側退開了好幾步,轉而繼續往前趕路,沒跑多遠卻又不由自主地緩下了步伐。
終是忍不住心底的好奇,或許還有某種微妙的希冀,她又回頭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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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未防對方也正好側過眼看她,他的唇角往上勾成半月,眸底那抹奇彩也越發瑰麗到攝人心魄起來。于是便襯得他——比初見時的那一眼又媚了許多以及藏不住的輕佻都漫上了眼,反而少了書墨君子該有的溫斂。或許他——其實是個善媚、且擅騙的人呢?
不期間的四目相視,仿佛連雨點兒都染了羞意變得纏綿得緊——落在身上的也是道不出口的情絲。而那一眼裏究竟藏勒了多少暧昧不明的詩情畫意?便需問屏中雀兒了吧……
脂硯又心慌意亂地回過頭去,亟不可待地想要逃離,腳下的步子卻怎麽——笨拙得不聽她的使喚?呼吸也亂了節奏,心跳如鼓。她開始慌亂,開始惶惶不安,赧紅的臉色像是待字閨中的女兒家瞧見意中人時的拘謹無措——不管不問是拘于禮數,卻又克制不住心底深處有一種膨脹的情感滿滿地就要溢出來……
淅淅瀝瀝,瀝瀝淅淅……入耳的雨聲似乎是小了,又似乎是她早已聽不見了。終于——脂硯再一次地停下了腳步,遲疑好半晌才像下定了決心般回過頭去,“你——”
“哈……”那個人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媚長的眼裏有疼人的柔情,“脂硯你啊……”
是這樣熟悉的語調,這樣缱绻如絲的眼神,是他的——縱然神與貌離,卻依舊千年永镌。她花了七年的時間,也終于将他的一切都記到了骨子裏,血液裏,靈魂裏……
是啊,她的記性,真真是差得很呢!多少個不經意間,便将原先該有的羅愁绮恨、斑情斓戀都忘得徹底?以及十幾年前的那份錯失,亦是她最大的疏忽啊……
原嘉廿二年,承桓帝已至知天命之年。心力交瘁,治國不濟,原先的盛世繁華也斂了嚣塵,出落得衰寂而蕭條。隔着笆籬空築的人心也冷冷清清,路過之處,亭臺樓榭皆被染上了涼薄的舊色。多情且無情的最是後苑裏的白宮雀花,依舊開開謝謝歡享着難得的春朝。
後宮入深處,延廊窄瘦,不料會有道人影來攔路——“喲,這是哪個妃姨生的女兒?真是俊俏得很吶。”那個容貌俊美的男子笑吟吟地伸出手來,被眼前的少女輕巧地側過步子避了開去。瞧她紫衣翩跹掠了個翻花,輕妙的蓮步倒像是花架下的那只雲蝶兒行風所勻的舞。
“家父左大臣,如今正在金銮殿上議事。”少女不慌不忙,從容作答。字字如珠潤,連那笑容也點綴得恰到好處——毋庸置疑是個有教養知禮儀的貴府千金。端的是一派優雅,只是那疏淡的眼底分明流露出不可觸犯的驕傲。
啧。竟是那鐵面老臣上官鷄的女兒?那可萬萬惹不得呢。鳳眼微眯,男子趕緊知趣地退開了步子。
少女輕哼一聲,轉身繞道而去。宮苑霧嶂深深,她心底下已有了數。之前她便聽父親大人說過,如今帝王荒淫無道,廣闊後宮,那些被冷落久了的姬妾嫔妃也都有樣學樣,私底下養了不少伶人。而方才那個——定是哪個妃子收的男寵吧?瞧他衣衫不斂,脂粉滿身的模樣,似乎對誰都可以笑着接納。哼,倒還真是個欲求不滿的人麽?
幸而自己說的是左大臣,否則若真是報出父親大人的名,他也不會信吧?
思及此,少女眸光微冷,走至白宮雀花攀纏的花架下停了下來,“父親大人……”她喃喃念着,真是好陌生的名字呢,喚了千百遍還是捉不住裏面的暖意,有的只是敬畏。是的,她只是敬他、畏他、更不敢忘去他的恩——而已。
但——父親大人實在太年輕,論模樣不過二十七八,怎會有如她這般大的女兒?心思細膩的少女不是沒有懷疑過。然而娘說是,父親大人也親口承認,便是了吧……
“‘父親大人’,與‘爹’,委實是不一樣的呢……”少女兀自輕喃,眸底的笑意卻越發疏冷起來。掌心凝結了真氣化作清霧繞上花架,少女斂眸淡立于花黛之間,便多了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伏于血脈間的真氣娓娓逆流,隔絕了身外之物,仿佛連她自己也堅定了某個荒唐的信念:是不是再修煉幾年,她便真的可以成仙了?
成仙了,便可以淡看凡人間的生死別離了吧?可以不戀紅塵歡愛心若神明,可以真正做到不急、不躁、不怒、不悲——多好。
少女微阖了眼,正要循着氣道調整好內理時,忽聞身後輕輕的一聲:“你耍賴,我不下了……”聲音含糊,像在夢呓。
少女心弦驟緊,驚異地回首,這才發現——花架深處竟還睡着一位少年!穿着單衣伏在石桌上,纖瘦的身體因受涼而蜷成嶙峋的模樣,碎小的花瓣落入了頸窩也渾然不覺。少年的皮膚很白,是一種可怕的白,甚至可以看見皮膚下淡藍色的血管。有那麽一瞬間,少女以為那裏面的血液也是淡藍色的,這樣憂傷的,惹人憐惜的顏色。
“你這樣,是會着涼的啊。”少女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真是個不愛惜自己的家夥呢。
少年睡得很沉,全然未聽見她的話。
莫名地起了一陣不合時宜的風,白宮雀花開得肆意而放縱,花莖拂散了真氣凝結的清霧。也是在剎那之間,所有幾欲羽化為仙的一切重又變得真實鮮亮起來——花草終歸也是貪戀凡塵的。少女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無端地有些怄氣,心想自己何必去理會一個凡人?
然而——她擡起眼來,望見不遠處那個朝陽的廊臺上正晾着一件白色的外袍,“哎……”少女啞然失笑,有些氣餒于某個不容否認的現實:起碼,她現在還是個凡人。
下一刻,她掠過寬大的衣袖,兩掌成十字相抵,掌心再度凝結真力——便聞“嘶”的一聲,一根銀絲淩空而出,寒光忽閃,眨眼間便已卷了那件白色外袍回來。
少女頗為滿意地将外袍披在少年身上,“不愛惜自己的人最是可惡了啊。你以後,也要記得要對自己好一些。”她的眼底流露出難得溫柔的笑意,正要轉身離開時,忽然覺得頭皮一痛——夢游中的少年竟捉住了她的頭發!
“畢太醫在尋什麽?”
“奇怪,我的衣裳呢?”
有男人的交談聲遠遠傳來。少女神色一緊,同時指尖飛速一點少年腕上的麻穴,巧巧地奪回了自己的頭發,“哼。”她留下一聲賭氣的輕哼,并在瞬間消失了身影。
微風又起,白宮雀花馥馥送香,靛青色的龍膽草蓬蓬擠擠跳躍着最熱烈的舞步,或許它們早已忘卻了,這一身的青衣本是最傷懷的惦念。花架下的少年依舊在酣睡,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已在不經意間錯過了一段最美麗的相遇……
那一年,他十六,孤身于皇宮深苑,太子之位多人垂涎卻無人垂憐,郁郁寡歡。
那一年,她十三,娘親去世,悲極心死,便固執地想要抛卻凡塵情念,羽化而登仙。
那一年,他在醉夢時守住了最無瑕的溫暖,卻不知給的人其實是她;那一年,她本專心于絕塵修煉,卻被一個聲音喚回了凡塵,竟也同樣忘得徹底,那個人便是他……
“太後,太後……”
鸾合殿內,司歆憂急的聲音透過紗帳傳來,驚了鸾姬太後錯綜迷離的夢魇。吃力地睜開眼,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泛出了魚肚白,棂上清露貧如洗。
“我方才……”脂硯疲倦地從床上坐起,“我方才竟夢見……”想要說什麽卻又吃痛地按住額心,仿佛是有什麽名叫“忘憂”的蠱正在齧噬着她的神經,将原本快要鮮明的東西重新麻醉成蒼冷的水墨留白。
司歆松了口氣,拿來了外衣披在她身上,“太後夢見什麽了?”
脂硯怔忡地望着自己身上的外衣出神,好半晌,而後輕輕地嘆了一聲,“我忘了。”那許許多多一瞬即逝的畫面,是用濃彩渲染出的顏色——究竟是那場紅妝盛華的喜宴,那個提燈憨笑的宮女,還是那個醉地而卧的少年?她竟,統統忘得徹底了啊……
思緒繞了千千結,胸口也無端地悶得慌,像是某種本不該有的欲念被關押得太久,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出來。脂硯起身下床,“我出去走走,你不用跟來了。”
是時,宮苑偏裏,還是從前那溫泉密林之處,一抹孤影翩翩然而獨立。月色已偷了全醉隐入了山麓深處,晨曦猶在半醒半夢之中,身後泉石的影子便出落得大而空茫。負手而立的男子衣色極淡,更仿佛他整個人都是淡到極致的,任何贅餘的聲響都驚擾不及他。
“嗯哼。朕猜,蕭先生應是在感懷故人吧?”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略顯突兀地介入了這道風景,是皇帝一貫輕漫的語調,三分恣意,卻有七分慵懶。
蕭燭卿聞言轉身,正要叩首施禮,卻被對方揮袖免去,“反正這裏只有我們兩個,那些禮數就免了吧。”夙嬰笑得頗為放縱,而後一攬衣擺,就這麽閑意地坐上了身旁那塊青石——縱然身貌不似從前,他貪懶縱歡的性子卻依舊未變。
蕭燭卿便站在原地,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皇帝如蓮華般絕美的側臉。便見他單手後撐,像是專心賞月般地微仰着頸,衣襟半敞露出細致的鎖骨,更襯得他的頸部的線條極美——盡散的長發也由頸項滑至身後蜷伏,全然不成儀态竟還撩人到了極致。
仿佛是看得太過專注,不妨那修長的眉目斜斜投來一瞥,調笑道:“怎麽,如今是連蕭先生也不習慣朕這副容貌了?”那語氣竟是暧昧得很,“唉,朕好生傷心呢。”
“微臣不敢。”蕭燭卿微微颔首,倒也答得不慌不亂。心下卻未置否辭,畢竟教了他兩年的書,看慣了他原先那副玲珑的少年容貌,也聽慣了他用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說着輕佻的話,便可以置若罔聞。而如今他換了另一張臉卻還要說着同樣動人的話,難免會有些不适應。
便如同脂硯,七年的相處,亦是朝夕相對的守候了罷,難道她真能做到始末如一?
“哦?”夙嬰不以為然地揚起眉,“若朕沒猜錯,蕭先生應是第二個——發現朕其實是在裝昏庸的人吧?”而第一個,便是七弟玄遲——所以這十幾年來他處心積慮,甚至是與畢則禮共布了一個“由男易女,不成皇道”的局來逼自己退位。而他如今身在何處自己并不知道,只是确信了一點——七年前死在父皇面前的人并不是他,他還活着。
蕭燭卿莞爾一笑道:“微臣只是疑惑,當時陛下為何想來試微臣的武功。”
“哈……”夙嬰忍不住大笑出聲,眸中流光溢彩,天生一段風流悉堆眉梢,“你可知道,朕當時還真想拜你為師,從你那學些武功過來的?”他以手作枕往後仰躺下來,語氣喃喃,似還有着許多年前便落澱下的頹然,“朕若會些武功,或許與她的較勁會更有趣些吧……”
蕭燭卿眉頭一皺,心下已是了然,“陛下早便知道了她的身份,卻不道破?”
“你希望朕道破?”夙嬰挑眉反問。
蕭燭卿沒有答話,手指卻已不自覺地蜷緊。明明早已習慣了将自己置身事外,怎知聽到這樣的話後還是會克制不住自己的手心直冒冷汗。是呵,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哼。蕭先生也知道欺君之罪,株連九族?”夙嬰諷刺地輕哼一聲,氣惱的不是他們的聯手欺騙,卻是被心上的人兒再三忽視的不甘——連蕭燭卿都看得出來他的僞裝,也曾問出那句“你可知,皇帝如今有多大了”——是那樣善意的,溫暖的話。偏她卻沒有!從來都沒有!
想這個自負的姑娘許多時候真是惱人得要命吶!或許哪一天自己站在她面前說,“脂硯你還是招了吧,朕早已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了”,恐怕她也只會不以為然地笑笑說“假的吧。我的易容術豈會出錯?我的演戲功夫更是無懈可擊呢”。真是越想越窩心!
“她,确實有些自負……”蕭燭卿垂了眼簾道。
聽他這樣說,夙嬰反而笑了起來。笑容斂了恣縱的媚意便落得很淡靜,一如他眼底那份來不及說出口的柔情,“脂硯,是很善良,也很戀家的吧……或許她并不怕死——但她有家人,是她最珍視的人啊——她無時不刻都記着那份恩,即便委屈自己也要去回報,又怎會舍得讓他們被自己牽連?”
他的語氣很平靜,這樣輕柔地說着這樣貼心的話,裏面是滿滿的心疼之意,“欺君之罪,株連九族。朕怎麽可以讓她以後的生活都在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中過下去?”他搖頭,似乎只要想起了那一幕都會覺得惶恐難安,“所以朕一輩子都不會說破。即便她不願入宮為後,即便——”他往蕭燭卿看去一眼,“她選擇你。”
蕭燭卿的身體微微一僵,片刻的沉默後,竟輕輕笑出聲來,“陛下可知,七年前,她随父來采池居時,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卻将話題岔到了不着邊際的地方。
而不等對方詢問,便又接着道:“她問我:‘我何時才會成仙?何時才能超脫凡塵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他頓了頓,略微加重語氣,“并不是……玩笑話。”
夙嬰微微皺起眉,語氣裏不免有些挫敗:“她就那麽想成仙?”當個擁有七情六欲,可以盡享歡愛的凡人不好麽?如他自己——便是最貪戀紅塵,最眷戀情愛的大俗人呵!
“其實——”蕭燭卿斂眸微嘆,聲音輕淺到像只說給自己聽的,“正是因為永遠都超脫不了,才會說着那樣荒唐的,自欺欺人的話來麻痹自己吧……”與他自己如出一轍呵!他在采池居休養生息了這麽些年,終究還是——超脫不出一個“情”字……
聞言,夙嬰低眉沉默下來,微凝的眼神分明是在思考着許多從前未曾涉及的問題。漸漸地,有一種會心的,也曼妙的笑意從他眼底流溢而出,像繁花滿枝桠的古藤樹,起起落落間開盡春夏的旖旎。是啊,他怎麽忘了——脂硯其實,也是個超脫不了的凡人吧?所以她會喜,會怒,會急,會悲。甚至會,因此而走火入魔……
他眯起眼睛望天,眸光卻因思索得太深入而逐漸變得幽冷。既然都是凡人——脂硯,又會選擇誰?
“朕會問她。”忽然像是下定了最後的決心般站起來,輕吐一口氣,皇帝眼裏的笑意竟是出奇的澄明,“放心,朕只問她一次。她若不肯,朕絕不會強求。”
是的,他是皇帝,或許可以強求一切。但對于心愛的女子——他不願,更不舍得。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漸漸亮堂了起來,溫泉水巧騙了流光投在對面的青石上影影綽綽,倏忽又隐去了光華。草木間的霧氣皆被日色蒸融了去,隐約可以看清地上鋪着的是五彩的奇石,石縫裏開着的蘭草也統統被染成了色彩斑斓。
如同某種堅定着的信念,也終于綻放開最荼靡盛烈的花。今夏,花事猶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