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家陌不知歸
“吱呀”一聲,設在太後床板下的暗閣門開了,通的是地下鑿的密徑。外頭的光線卻還是透不進去,暗閣裏黑漆漆的一片。
脂硯端着蠟燭拾級而下,迎面撲來的是早已風幹了的灰塵,似還有些不甘地被隔在濃密的睫簾之外。仿佛是太久沒有沾染上人息,暗閣內的桌凳也被踱了一層青銅舊的色澤,與桌上那面古鏡倒也般配得很。
“咳、咳。”掩面揮了揮衣袖,脂硯輕步走至床前,床上整齊地疊放着身為貴府小姐時該着的衣裳:白底繡着紫蔓碎花雲紋的羅紗以及顏色搭配得一絲不茍的紫犀木香簪,紫蝶結绫穗耳墜——端莊素雅的紫色向來是極不耐髒的,幸而有紗帳為它們遮擋了灰,換上身去的還是纖塵不染。
荷髻半绾,再用絲帕蘸着玉瓶內的藥汁卸去臉上易容之物,鏡面裏映出的是從前姣好的容顏。淡墨薄韻描勒的眉目細致如畫,脂硯卻阖了鏡不再多看一眼,轉而起身出了東門。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脂硯已經坐在自己的閨閣裏,倚窗觀花。胖三嬸端着換洗的衣物路過時還吓了一跳,同時嘴裏絮絮念着:“啊呀成仙了真成仙了,仙人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
脂硯抿唇莞爾一笑,不經意間又憶起了那個古怪的夢——命跡扭曲,由男易女,不倫之相,“難道——”她掩唇倒吸一口涼氣,仿佛是在一瞬之間驚悟了它的意味,難道——那個夢其實是跟皇帝有關?
“父親大人。”
略顯急促的喚聲由遠及近,卅六錦鯉池畔,正用紅豆糕的碎末喂耍着池中鯉魚的身影微微直起了一些,“今日回來得倒早。”聲音裏笑意滿滿,人卻不急着回頭。
“父親大人可知苗疆巫醫之術?”
連句寒暄都沒有——他的女兒從來都喜歡開門見山吶。男子好笑地搖了搖頭,而後将手裏的糕屑一起灑入蓮池,拍拍手,這才回身看她,“哦、呀?”偏還要先抑揚頓挫地咋呼一聲,“你沒瞧出為父的也被施了巫醫之術?”說罷還煞有其事地指指自己那張風華絕代的臉。
脂硯的眼角有極細微的一絲抽搐。這個男人——許多時候都很、沒、正、經啊。
“哈……”男子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逗自己的女兒要比逗那些貪嘴的鯉魚有趣得多呢。瞥眸瞧見對方臉上漸起的愠意,他又趕忙識趣地換上一副正兒八經的神情,“苗疆巫醫之術,确實可以讓人青春常駐,紅顏不老。”
脂硯蛾眉微蹙,惱道:“這一點女兒也在書上見過,卻不知它究竟循的是何理。”
“哦?”男子支起颌,收斂了唇角常挂的歪笑,極為認真地思索起來,“我從前倒是去過苗疆,也見過那些臉上畫得花裏胡哨的巫醫。聽他們說,好像是——”他娓娓回憶道:“通過扭曲一個人原本的生長軌跡而滞緩他容顏的衰老,啧、啧,真是不可思議啊——”他扣起食指一下一下地點着唇,“竟然還有改變性別的呢……”
聞言,脂硯的臉色煞然一變,“那他們——那些該死的混厮究竟是用什麽鬼妖法來做到的?”聲聲句句幾近咬牙切齒。
像是第一次瞧見自己的女兒發這麽大的火,男子好詫異地揚起眉,連同眸中的神色也緊了下來,“發生什麽事了,脂硯?”他怎會不清楚自己女兒的性格?她性子太疏淡——或許也是因她可以将所有的情緒都藏得滴水不漏,且又喜歡一個人想事情,平常是連話也不情願說大聲些的。若能夠讓一貫淡定的她動怒至此,定是極不簡單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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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脂硯低眉注視着掌中那枚血藉烏針,聲音隐遁了悲哀而顯得喃喃無措,“皇帝可能,落入了一個很大的陰謀裏……”而那個陰謀,或許在十幾年前便已經布下了——而這十幾年來,他一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思及此,脂硯心底的懊悔之意更甚先前。兩年前,那場旖旎的秋雨裏,她是那樣輕巧地說出那句:“那麽,若我心甘情願對你好一些,你是不是該感激我?”——是對他許下的承諾啊!可實際上自己又是如何兌現的?哈,她根本就是一個不守信諾、食言而肥的騙子!
“脂硯。”男子笑着俯下身去拍了拍她的肩,掌下是溫柔的、安撫性的力道,那樣輕易就讓人安下心來,“與其這樣自怨自艾下去,倒不如想想該如何去挽救罷。嗯?”
對啊!亡羊補牢,且不管它為時晚不晚!聽君一席話,脂硯眼前一片豁然開朗,“多謝父親大人提醒。”衣袂一攬,她欠身行了大禮,而後折身疾步離開。
發香依往,紫衣翩翩宛然巧蝶兒飛,府院裏滿樹的紫藤花也跟着逐香而去,龍膽草踏散了一地的雲瓣。男子遠遠地望着她離去的背影,支颌陷入沉思。呀咧、呀咧,真大意呢。他怎麽到現在才發現——相比于“羽化而登仙”,他的女兒,或許更貪戀凡塵吧……
他猛然想起了什麽,掏出袖中的蓍草輕輕一撥,循天道地氣擺出卦辭。震下坤上,複卦六三:頻複,厲;無咎。啧。應算是——先兇後吉之相吧……
“老爺,老爺,斷指老前輩來信啦!”遠處有小丫鬟歡喜的聲音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斷指鬼藥師?哈、哈,真是好巧呢。男子眯起眼睛,唇角浮出一絲深不可測的笑意……
此刻,畢太醫府。主子的房間門窗緊閉,似還被人從裏面上了鎖,外頭的光線削尖了腦袋也擠不進那道暗縫。窗簾子也拉得極嚴,像是生怕被旁人瞧見了裏頭的玄機。半透的窗紙上潑着濃彩水墨畫,太過鮮亮的格調卻只顯得贅俗。房間的主人想必也是極講究排面的,窗棂上藤紋盤絡以及檐上每一片瓦都镂着形态各異的花式。
房間裏的擺設也不減奢華,滿目的琳琅多數是前朝的瓷器古玩。紗帳低攏的床沿邊,畢則禮正悉心準備着最後一次針灸用的烏針,全然未設心防的少年卻專注于欣賞着窗幾上的那一枝梅瓶插花——是他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莖細長,淡粉色的花瓣呈小巧的心形,葉子是懶黃色的。
似乎從哪裏傳來了“嘶”的一聲,指尖碰着的花瓣無風自落,氣氛微妙得讓人提心吊膽。身處這樣危險的場合少年竟也不多問一句話,似乎是他太過粗枝大葉,也似乎是對那個人放心得很,又似乎——其實他早已看開了一切。
看開了,便無所畏懼了吧。
少年忽然“嘻嘻”一笑,從窗臺退下,而後大使勁地往床上一坐,“則禮啊。”他伸出手,有些暧昧不明地撫上畢則禮的臉,“朕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你呢。”忽然冒出一句不着邊際的話,那輕柔的語氣卻絕非是挑逗人用的玩笑。
畢則禮的眉頭微微一皺,“得陛下青睐是微臣的榮幸。”
“呵呵,則禮,朕是不是,真的太沒用了……”皇帝捧着臉開始自說自話,“朕喜歡的人,從來都沒有真心對朕好的,他們都好喜歡說着漂亮的話來欺騙朕……每一個都是……”
畢則禮心下一驚,以為對方是瞧出了什麽破綻,正要開口時卻又聽皇帝接着道:“不過呢,朕可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呵呵,如果記着那些醜惡的東西會讓人痛不欲生的話,倒不如記着那些美好的東西更令人開心些吧?”
他一面慢吞吞地躺倒到床上,一面自顧自地說得小心翼翼,卻又仿佛每一字皆是許久之前便斟酌好了的,“而且朕有自欺欺人的壞習慣,即便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更情願去相信他們呢……”
話音繞到梁上,盤旋成了亘古連綿的憂念,如同幾千年前便沉入湖底的珠玉,猶記得古時的盟約。那一刻,皇帝把眼睛一狹,笑嘻嘻地道:“吶?則禮你快些啊,等紮過這一次朕就可以痊愈了吧。”他安然地阖上眼睛,“等朕痊愈了,朕一定……”
手指莫名地抖得慌,畢則禮趕忙拿衣袖拭去額上的細汗,含糊地應了聲:“臣……遵旨。”他俯身上前,伸手解褪皇帝的衣衫……
夙嬰忽然很想笑,則禮你何必這麽慌張呢?朕明明說過會相信你的啊。因為朕已經不可以再像從前那樣去恨一個,原本很眷戀的人了……
是呵!從前是他太心高氣傲——總是那麽輕易就将愛恨說在嘴邊,愛至深處,恨不能滅,就會想着報複——他本就是個戀紅塵,貪歡愛的人啊!那種愛恨交織的情感是對于七弟的,也是對于母後的。而殊笑,便成了他所有遺恨的陪祭品——他早已經後悔了。
如同殊笑于他的恩,僅是一盞宮燈的溫暖。則禮于他的恩,細說起來也不過是一件蘸着藥香的衣裳。然而若可以讓他在無人為伴的時候笑着惦念,便也夠了。他雖貪心,卻也可以甘心止步于奢求不來的東西……
恍恍惚惚又入了夢魇,庸庸碌碌了這麽些年卻還是最初的那個——那個春光惹媚、鳥語花幽的午後,他伏在石桌上酣眠,究竟是哪一處的苑景哪裏的石桌?他不記得——只記得自己的身體因受冷而不自覺地蜷緊時,有個聲音近在耳畔:“你這樣,是會着涼的啊。”
那個聲音分明是疏淡的,只是聽着會認為說話的應該是個極冷清的人啊,偏偏又溫柔到不可思議呢。但眼皮這樣沉,壓迫着眼睛睜不開來,便以為那個聲音也是夢裏的……
“呼——”是風的聲音撲面而來,卷着葉子飄悠悠地打着轉兒,滿苑的龍膽草散發着蓊郁的潮濕氣,“哎……”又是誰的聲音,輕輕的一嘆,卻比那春日的風還要瑰麗明豔?連夢境裏也盛放着大片黃黃白白的宮雀花,溫暖到心尖上的顏色讓他眼迷心也醉……
“不愛惜自己的人最是可惡了啊。你以後也要記得要對自己好一些。”……
“嘶嘶——”風的聲音灌進耳朵裏,像是最醇美的酒釀滿滿淹沒了上來,方才是誰自說自話的聲音他再也聽不真切……“再來一盤,再來一盤。”夢裏出現的那位白須長袍的老者急着要拉他去對弈,這樣擅做主張地麻痹了他所有的意識……
太過冗長的夢境讓他變得惶恐難安,伸手明明捉住了一方柔滑的錦緞子——卻又什麽被什麽人巧巧地奪了回去?輕“哼”了一聲倒像是在與他賭氣呢……想要将你瞧個清楚啊,可是眼皮怎麽還是這樣沉?直至姹紫嫣紅的光陰也斂了放縱等不及要從指縫溜走,而後是什麽虛無的香氣漸飄漸遠,再也觸摸不及……
夢裏的一切都成了婁顏舜華。唯記得睜開眼時,身上已多了一件外袍,蘸着濃郁的藥香,以及那個容貌清俊的年輕太醫躬身行禮,“微臣見過夙嬰太子。”
那件外袍,是畢則禮的。直至十幾年後,或者更久的将來——廊臺楹欄許會剝落,闊苑朱榭許會凋顏,金镂古鏡染了銅綠許也會斑駁不堪——他依舊記得清清楚楚。因為則禮,是第一個在他睡覺時為他披上衣裳的人啊……
啧。猶在夢思的夙嬰陡然蹙起了眉。烏針紮的是背上哪一條筋,真的,好痛——還有耳邊怎麽響起了喧嚣聲,緊接着——“彭嗵”一聲,房間的門被強勁撞開了,陽光轟轟烈烈地鋪滿了整個房間,以及站在光影深處那道華絕的影子,竟是——
“畢則禮,你好大的膽子!”一聲厲斥響徹了整個太醫府。眼看大局已定,鸾姬太後卻萬萬沒有想到——喪心病狂的太醫竟一把抓起所有的烏針齊齊紮入皇帝的背部筋脈裏——
“夙嬰——”
“呃——”入耳一聲痛苦的呻吟,最先倒下的卻是畢則禮。眼睛睜大了死瞪着窗外,簾缦上隐約似有一道魅影掠過,而後隐于平靜——窗戶已被破開了一道小縫,飛刀便是由那裏射進來直刺進他的後背的。
一切皆在電光火石之間。
“夙嬰!”早已顧不上追那幕後主謀,脂硯疾步走至床前,扶起了躺在床上的少年,“夙嬰,夙嬰……”她用巧勁拔去了他背上的血藉烏針,并手忙腳亂地為他穿上衣裳。謝天謝地,他還有鼻息在,眼睛也睜得清湛湛的。
“我趕去皇宮,那群太監說你被畢太醫帶回去了,竟也沒人攔着——我便急着趕過來,幸虧是趕上了……”脂硯自顧自地喃喃念道,悲喜交加的她分明是忘了自己當時的身份,“這該死的巫醫!真是豈有此理!還有你也是——你怎麽,一點防心也沒留着……”
“則禮,死了?”冷不防一個古怪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下一瞬又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刺激般,皇帝忽然粗魯地推開她,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去,直至确認那具屍體再無生還的希望,驀然又指着她的鼻子咆哮,“他死了!是你——是你殺了他!你這個殺人魔——”他狠狠跺着腳,眼眶瞪得通紅——此刻的皇帝分明像個失了心志的瘋子!
“夙……嬰?”脂硯睜大了眼難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怎麽了?
“則禮死了……”仿佛一瞬之間所有的力氣都被用盡,夙嬰頹敗地癱坐到地上,眸光枯澀,竟像個癡子般傻傻地笑了起來,“呵呵……死了……都死了……父皇死了,殊笑死了,則禮,也死了……死了好啊,一了百了……”
聽着他癡傻的言語,脂硯的心底頓時冰寒一片,也終于明白——方才那一齊插入的血藉烏針已經損壞了他的心志,他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夙嬰了……“夙嬰!”她急欲上前——
“你別過來!”夙嬰猛地拔下了畢則禮背後插的那柄彎刀,指着自己的脖子,眼神鋒利而決絕,“朕不準你過來!不、準……”話語驟噎,忽然卻又突兀地笑了,一雙媚長的眼兒裏盡是蠱惑的妖氣,“朕知道——朕是昏君,是孬種!朕是天底下最沒用的人!所以全天下都沒有人願意對朕好……”
脂硯臉色煞白地站在原地,不敢進步,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念頭讓她由頭皮一直涼到腳底。是不是,皇帝在很久以前便已經看透了生死?更或者——他不是不知道畢則禮的居心,而是根本不願去揭穿……
是呵!他曾說過,“這一輩子,朕很孬,很沒出息,很、丢人現眼——你不回頭看我,是對的……可是脂硯,朕這一輩子追不到你,下一輩子還是會繼續追的。”
正因為今生一直活得很痛苦,所以才想到了來世不是麽?生無可戀,死又何妨——這是深埋在他心底的陰霾,若不能逐散便永遠無法獲得重生!而那血藉烏針,不過是将這種念頭擴大至讓他真正有勇氣、并毫無留戀地面對死亡的一點罷了……
但他怎麽可以——不可以!她絕不容許他輕生!即便需要拿自己的命做賭注——
“夙嬰……”脂硯忽然好溫柔地笑了起來,眉目這樣嫣然,眼底卻有淚光晶瑩,“我其實,是個記性很差的人呢……總要花許多年的時間去記住一個人,若時間短了,便一定不上心……”
她擡手拔下頭上的鳳釵,任馨香的烏發垂瀉下來。太後遲暮的容顏,卻透出只有慧心女子才有的幽淡如蘭的氣質,那麽旖旎地熏入了心扉,“在我生命裏,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我娘,她與我相依為命了十三年……十三年啊,很長對不對?所以足夠讓我将一切都記得清楚……”
亦真亦假的話。夙嬰充滿戒備地盯着她,手指握緊了刀柄巍巍發着顫。
脂硯便又笑,像是一廂情願地說與他聽:“怎麽會忘呢,我記得娘最喜歡紫色,記得娘會梳好看的半荷髻,記得娘下棋時總會心不在焉……”她的手指專注地捋着自己長發,神情卻有些惘然,“而這一切,都沿襲在我的身上……許多時候我都會有這樣的錯覺,娘的靈魂還在我身上……”
夙嬰的眼睛還是危險地半眯着,仿佛時刻提防着她來搶自己手中的刀。
“咳、咳。”不料對方卻忽然捂着嘴輕輕咳嗽起來,臉色也越發蒼白。而等她松開手時,夙嬰也在瞬間瞪大了眼睛——她的唇角竟有血絲泛出來!點绛了她的唇,更深深灼痛了他的眼,“你——”夙嬰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又走火入魔了嗎?”脂硯低眉注視着自己掌中的血跡,眼神是困惑的,卻有一種會心的柔情從眼角溢出來,堆成一種媚傾天下的笑意,“大師父說,我練銀放趟抗ξ癖匾戒怒,戒悲,否則便極容易走火入魔……我方才,定又是悲極攻心了吧?”她輕步朝夙嬰走去,邁着極小的步子小心翼翼,卻仿佛腳力也已經虛浮起來,“聽大師父說,娘去世的那年,我差點也因練功時走火入魔而死掉呢……”
“呵呵,你也覺得好意外吧?”她走至夙嬰身前,俯下身來,對上了他防備不及的眼,“可不是,他們都說我是仙人之貌神子之姿,說得久了連我自己也信以為真——便錯以為自己早已經超脫,那些凡人的生死都入不了我的眼……”
語意還是一貫的輕巧,怎料眼淚卻已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顆顆連珠子,“可是你怎麽忘了?我脂硯也是個凡人,若是心愛的人離開,我也會悲從中來,也會痛不欲生啊……七年的時間,或許比不上十三年,可我——”卻早已經将你記在了心底,永遠都無法磨滅了啊!
她開始聲嘶力竭,沙啞而激烈的話語裏有她的情,更有她無法言喻的恨,“夙嬰——哈,其實你才是這世上最無情的人吧?你若這樣走了,是不是也要讓我一輩子記着你——然後每一次練功時都要走火入魔心脈俱損?你是不是要我陪你一起死了你才甘心?你——咳咳——”
她又狠狠咳嗽起來,越咳越吃力,仿佛是要将心肺都咳了出來。是啊!她怎麽到現在才明白——什麽淡看生死心若神明?什麽了無挂念勘破紅塵?什麽休養生息羽化而登仙?統統是虛妄之談!她脂硯根本就是個凡人!徹徹底底的凡人!她會喜、會悲、會怒、會走火入魔——她根本就不可能超脫啊!
這個男子——這個可以一輩子記得別人的好,即使被對方送上黃泉也會笑着說“朕真的好喜歡你呢”的男子,這個連恨裏都滿溢着深切柔情的男子,這個心思細膩、卻又善良得讓人心疼的男子啊……她怎麽可能做到,淡看他的生死?
“哐啷。”手中的刀應聲落地,聽她聲聲嘶啞都化作繞指柔情,夙嬰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攬進懷裏,“不要說了,脂硯。朕輸了……”他将側臉深埋進她的頸窩裏摩挲,像渴暖的冰蛇急于尋求着最貼心的溫度。緩緩地,他的眼底綻出一抹柔和的笑意。那笑容裏是極大的滿足,卻還有些小小的不甘。他這一次,真真是一敗塗地了呢……
懷中的姑娘并不知他究竟是何時尋回了自我,不再一心求死——而那一聲“脂硯”,是否真真是将她錯當成了意中的姑娘?她不知道,也疲于知道。唯一可見的是,那雙極長、極媚的眼裏已經清澈無霭,一如他澄淨無垢的心念——
“朕答應你,今生——絕不會先你而去。”千金一諾。如此,足矣。
脂硯疲倦地阖上眼睛,覺得自己真是辛苦得很——欲擒故縱,無中生有,美人計,苦肉計……這三十六計她幾乎招招都用了個遍。不妙,方才她用內力強逼出來的血咳,傷至心脈,八成又要耗去她好幾年的內力——啧,這銀放趟抗ε率欽娌荒茉倭廢氯チ恕…
脂硯你啊……夙嬰在心底重重一嘆,那一聲嘆息裏滿是蜜甜的憂愁,滿滿地開在那朵梅瓶插花的蕊心裏。脂硯——是這樣溫柔的,聰慧的,卻又可恨至極的女子啊,竟拿自己的生命來要挾他——骨子裏還貪戀着紅塵情愛的他,又要如何能夠了無遺憾地離她而去?
是的,他輸了。輸的是埋藏在他心底的那份根深蒂固的頑念——生無可戀,死亦無憾。可如今——這個叫脂硯的女子,便是他餘生至深至切的眷戀……
脂硯,朕答應你。從現在起,朕不會再自暴自棄,朕會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