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宮怨深幾許
《頤安正史》有載:頤安年間,鸾姬太後曾破先例提拔女丞相水沁泠輔佐文治教化。得女相蕙質,籌資大興女子學堂,更建待媛詩社廣攬各地才女,此後女子參政之風漸成。且昭闌帝趨習政事,國力漸強,軍威大振,朝廷與武林相安無事,百姓安居樂業,實為繁榮盛世。
頤安七年,五月春光暖。鸾合寝宮,簾缦重帳巧遮羞。雕着仕女吟書的紅木桌幾前,鸾姬太後绾着烏發對着泛黃的銅鏡,忽而低低地嘆了口氣。
此時司歆正端着洗漱的金盆走進來,碰巧聽聞那一聲嘆息,便玩笑道:“太後若再嘆氣,外面的桃李都不敢開花了。”汗帕蘸了溫水,小心地拭去她頸間的薄汗。
“我昨晚,又做那個古怪的夢了。”聲音頗有些慵懶。脂硯顯然是疲累得很,半阖着眼将下颌枕在手背上,輕蹙的眉峰不見了往日的犀利,卻只剩缱绻的愁意。
“夢見府裏的胖三嬸原本生了個男娃,可那男娃長大後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女娃?”司歆笑道,“小姐啊,這個夢你已經說過不下百次了,奴婢倒着背都能背出來呢。”每每有煩心事時“太後”總會有意摒退其餘的侍女,因而司歆可以直呼她“小姐”。
脂硯嗔怨地瞪了她一眼,“那你說,為何這兩年來我時常會做這個夢?”不免有些懊惱,明知這個夢定有它不凡的意味,自己也看了不少解夢的書,卻怎樣也尋不出個究竟……
“唉,小姐可真是難煞奴婢了。”司歆眨眨眼,頑皮地擺出一副苦相來,“連小姐都勘不破的東西,奴婢又豈有能耐瞧出半分?”轉念想了想,她又幫忙出策道:“哎?不如将這夢告訴丞相吧,她的點子倒是多。”
想這女丞相可真是神思妙計,智勇不輸諸葛蕭何的!比如兩年前用“繡囊金衣”重振軍隊士氣,又暗遣使者與潋水城簽下《相安之協》以及在乞巧夜解散了皇帝龐大的“男後宮”……統統都是她出的點子呢!
脂硯卻是搖頭,“平日裏讓她處理那麽多國事便極麻煩她了,如今怎能拿這種瑣事去為難她?”一面說着通情達理的話,一面擡手撫額,緩緩地揉平眉間的褶痕,“何況——”
她沒有說下去。何況,自己如今還有些不情願,更是拉不下臉來私下去見沁泠——因為皇帝的事!自己花了兩年的時間竟都沒有說動皇帝去娶這樣一位德才兼備的女子為妻!皇帝一向懶漫,不想在這件事上竟是異常固執!這不,上個月還與他大吵過一場,好不容易磨合出來的“母子之情”再度受創,弄得兩人彼此不快到現在。
“奴婢倒覺得啊……”司歆執起桃木梳說得小心翼翼,不像是怕對方聽了會生氣,倒更像是怕吓到了她,“或許,皇帝真是喜歡着小姐的呢。”這樣大膽的話,若換作旁人聽了定是要治她的罪的,但她心知小姐不會。
确實啊。皇帝的堅持——是對那個叫“脂硯”的女子的堅持——這兩年來,自己多多少少也能看出個八成。難道真只是他心血來潮?不——像。盡管小姐總是說着這樣輕巧的話欺騙着她,同時也是欺騙着自己。但——皇帝絕不是僞情的。而小姐只是不願去相信罷了。
司歆這才真真相信了老爺的話,那日自己不經意間聽見的,老爺似憂似憐地笑罵:“脂硯你啊,有時會很自負。這樣好嗎?”
聞言,脂硯沉默良久,卻忽而輕緩地岔開了話題道:“司歆,你可知道,我為何會不舍得蕭先生?”用的是“不舍得”,便也意味着并非“喜歡”——挑的詞眼總是講究得很。不像父親大人,總擅用撲朔迷離的神情說着模棱兩可的話。
司歆怔了怔,竟有些受寵若驚,因為小姐從不曾與她說過自己與蕭先生間的事。是啊,那段“烏木堇”的佳話,傾城的風流呵!又有誰是不好奇的呢?
“在我十三歲之前,我一直是随着娘與大師父的。”脂硯攏了耳畔的烏發,開始道來,“後來娘在離開前将我交給了父親大人,也是在那一年,我認識了蕭先生。”母親去世,再與十三年未曾謀過面的父親相認,這本該是充滿着羅愁绮恨、潮瀾萬千的經歷——她竟能以一副局外人的語氣說得那樣輕描淡寫,更連個動人的修飾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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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歆垂下眉來,一遍遍細致地梳理着她的烏發,靜靜地聽着她繼續說下去:“在采池居學習蔔算布陣,循天道、識地氣的那幾年,蕭先生予我的情義——不似男歡女愛的那般纏綿,或許更像是親人那般——君子有情,止乎于禮……”
是的,她一直都将蕭先生當作至親,至敬的人。娘告訴過她,“這世上,沒有人是理所當然要對你好的。因而當你遇到一個真正對你好的人,難道不該去感激,去珍惜?”所以對于蕭先生,她始終抱着虔誠的,感恩的心……
她的記性并不好,這是真的——她總在不經意間忘去許多事,因而她需要太長的時間去記得一個人,五年的時間,卻也足夠了。
這些年,她時常會記起他曾為她绾發梳妝,那麽不經意地在她耳邊逸出一聲嘆息;會記得自己雖精于琴樂書畫,卻極不擅長下棋,看久了棋局便管不住自己思緒溜到了何處,偏又喜歡拉着他對弈,而每一次他都會耐心地等着神游中的自己出子,直到天際發白;還會記起每一次過溪澗的那座巍巍不穩的吊橋,他總會習慣性地過來牽她的手,而後在那一次——她沾酒微醉,情不自禁地在他身後念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烏發木劍,出雙入對。不怪那些待字閨中的千金名媛會羨慕——蕭先生本就是這樣神貌清明,超然若仙的男子呵!所以她不舍得——因為以後,便不會再遇見這樣好的人了吧……
若非欠着父親大人的恩,答應了他會入宮輔政,或許她與蕭先生真已結成眷侶。然而畢竟已經過了七年,年少時許下的承諾——單純得将昙花一現的瞬間也看作了天長地久,而她又怎麽可以奢望蕭先生還要在這漫無止境的等待中惦念着自己?
脂硯始終說得那般輕淡如煙,司歆聽着卻有些急了,“那皇帝——”猛然察覺到自己的失禮,她趕忙掩口調整了語氣,而後輕聲問:“小姐又是如何看待皇帝的?”
意料之外地,脂硯笑了起來,不知是因古鏡反照來的光太過斑斓還是什麽,那一瞬,她的眼裏竟透出一種說不出的眩惑之色,流光斜斜飛進了眼角,眉梢,堆成一種笑傾千江月的風流——全全然不似從前那個端莊溫婉的她!而後只見她将櫻唇一抿,輕輕巧意地反問了一句:“司歆,你難道也希望我在這裏待一輩子?”
這如同野獄牢籠般的皇宮,豈可以,将她脂硯困一輩子?
是呵!七年的易容換聲、垂簾聽政,笑看了江山卻也将仇怨深種!她真真已經累了,倦了,甚至是懼怕了……更不曾考慮過,她會将自己的餘生都埋在這樣可怖的歲月裏。
閑雲野鶴,也有相依之伴。對于皇帝的情——那個曾在連綿的秋雨裏眼眶通紅、聲嘶力竭,讓她握緊了拳頭也克制不住自己無名指的狠狠抽痛的男子——當真可以長情?她或許也曾奢想過,又或許,其實早已經忘得徹底……
逢月末休朝之日。待鸾姬太後梳洗完畢後,檐上的雨露早已被日色蒸融幹了。本是臨夏之景,滿苑的花草多少都有了些詩興的倦意。落在地上鋪了一疊的紫雲英也像方才睡醒,就那麽醉靡靡地開在春光裏,聽太後蓮步踩在上面更有撄莸拿嗬細響。
去昭陽殿時,皇帝卻并不待在寝宮。脂硯有些疑惑,而後轉身往後苑的留瑾榭走去。
留瑾榭有成片的樹陰隔開了陽光,又處在朝陰之地,比之外面濕氣便重了許多。皇帝果真在那——如今他正枕着臂彎伏在面前的石桌上,纖瘦的身體因怕冷而略微蜷縮,像在酣睡。古藤樹盤纏的影子虛幽幽地拂在他臉上,遮住了,看不清他任何表情。
脂硯斂了腳步聲緩緩朝他走近,還未走出幾步卻驀地頓住,鳳眼因陡來的驚恐而驟然睜大:他——他的臉色——怎麽像死灰一樣白?就好像——睡在那裏的,其實是一具死屍……
千真萬确——皇帝的臉色,真真是白得不見一絲血色!似乎連皮膚上也有——斑?不不,定是她眼花了!他還是個孩子啊!孩子身上怎麽可能會長斑?怎麽可能會長——屍……斑?
古書有雲:人死後若不立即下葬,屍體上便會生斑,斑色褐中帶青,取名“屍斑”。
脂硯的脊背上突地冒出了無數冷汗,伴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齊齊發作,這樣肆無忌憚地将她整個人都丢進了無底的冰淵裏去——手腳冰冷,分明是六月的天她的身體卻在不可遏止地發着顫——耳朵裏“嗡”了一聲,似乎還有什麽嗜心的蠱蟲咬得骨子“咯咯”作響……
不不不——這一定是她的幻覺!皇帝在睡覺——睡得正香呢!這懶漫的家夥一向貪睡不是嗎?可——可她怎麽——怎麽好像,也聽不見他的呼吸聲……
“不,不是……”聲音戰栗到破碎不堪,脂硯捧住臉狼狽地搖頭。這莫須有的驚慌失措連她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便迫切地尋找着各種理由企圖說服自己:其實睡在這裏的并不是皇帝——而真正的皇帝,其實是和那群太監出去厮混了……
幻覺?!是呵!年少習武時大師父便告誡過她,她的性子雖淡,骨子裏卻是有激烈的成分在的,練銀放趟抗κ蔽癖匾戒焦、戒躁、戒怒、戒悲,否則便極易走火入魔,産生幻覺……幸而自己随着蕭先生休養生息那麽些年,也一直都可以做到心平氣和,從未出過錯……那她方才——定是無意間動怒了吧?所以才會産生這樣荒謬的幻覺……
對!是幻覺!他一定不是皇帝!一定、不是……這樣自欺欺人地說着荒唐的話,卻仿佛是連心裏也跟着踏實了許多。脂硯深吸一口氣,一步步地走上前,仿佛真是執拗得想要同自己确認——眼前的少年究竟是不是——只是她走火入魔時的幻覺?
“夙嬰?”脂硯輕輕地喚了一聲。
沒有回答。這一具蒼白的、華美的死屍沒有——回答。
那一瞬,脂硯分明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仿佛自己也看見了牛頭馬面,佝偻着身體,提着鎖鏈面無表情地從她面前走過。纖細的手指顫巍巍地往下探,直至拂到他冰冷的臉頰,她險些沒有站穩,這樣真實的觸覺——
“夙——嬰——”
藤樹的枝桠裏倏然灌滿了風,“撲棱棱”地驚飛了一群居心叵測的烏鴉。那聲嘶喊太過歇斯底裏,即便睡得再死的人也被趨走了睡意。夙嬰慢條斯理地睜開眼睛,有些困惑地望向身前的那道影子。那道華絕的影子不再高高在上——甚至是挫敗不堪的。脂硯緊咬着下唇,她的身體一直在抖,一直在抖,仿佛随時都會站不住腳頹軟下去。
“母……後?”聲音略帶着困倦的沙啞。夙嬰揉揉眼睛,确認自己并非看花了眼。
脂硯沒有說話。她俯下身去,伸手撫上他的頰,他的眼,他的唇。緩緩地,細致地摩挲,直到在那冰涼的皮膚上真真感受到了溫度,才惘然縮回手,“你還活着。”她啞着嗓子道,“真好。是我走火入魔了。”全是自顧自地說着話,而後盯着自己的指尖發怔。
夙嬰驚愕了好半晌,然後起身,伸長頸子左顧右盼了一圈,眼裏逐漸有了笑意,“母後今日沒有上朝?”他又坐回去,一只手托着下颌,另一只手扣着石桌打起了節拍,“吶?不會又是來勸兒臣娶妻的吧?”說得極度漫不經心以及臉上也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情。
“不會了。你不想娶,便不娶。”脂硯說得好溫柔,笑意绾在眉角,“我這一次,聽你的。”沒有用“皇兒”,也沒有用“哀家”,分明就是——真正的脂硯在對皇帝說着貼心的話。
夙嬰的眉梢挑了一下,“母後您——”隐約在試探。皇帝開始心虛,這兩年的裝聾作啞、照譜演戲莫不是讓她瞧出了什麽破綻?
脂硯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态,臉上泛起一絲微紅的惱意。而後她挺直了背,有意別過臉不看他,“皇兒怎麽就在這裏睡下了?”略帶苛責的語氣很好地掩飾住了自己的局促,“真是。原本身子就虛,也不怕再染風寒?”
聞言,夙嬰暗暗松了口氣,幸好是他多心了。不過——他拿餘光去瞄太後臉上未褪的紅暈以及懊惱時緊抿的唇角——喜怒形于色,原來她也并非聖人嘛。
這樣想着,更有一種輕佻的笑意悄然漫上了他的眼。嗯哼。這姑娘可真是自負得很吶——事到如今竟還是不曾懷疑過他?她的棋藝應是不佳吧,不然的話這一路布下的棋子怎麽皆心不在焉了去?因而也給了他許多次扳回一局的機會……
只是——眼底的流光倏然晦黯下來。兩年的時間,對于她不經意間流露的關心,原以為自己可以淺嘗即止——取舍有度,他以為自己可以的。卻怎麽料到,對她的眷戀卻像是嘗着一種至深至烈的罂粟毒一般,明知該适時止步,卻越來越貪心,越來越,難以自拔……
思及此,夙嬰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氣,“唉……”話音不小,故意要她聽得一清二楚,“怎麽辦啊,朕要怎樣做才能讓心儀的姑娘同樣中意于朕呢?”指下的節拍敲得快了,隐約有一種亟不可待的催促意味。
脂硯的身體陡然繃緊,像是瞬念之間發了狠,她的語氣也變得刻薄起來:“若人家一輩子也不會中意于你呢?皇兒是否太自作多情了?”她轉過身,有那麽些決然地望進他的眼睛裏,“或許你有足夠的魅力,才華以及權勢——但這世上,就是有那麽一種人——”眉目端凝,眼角含笑,她說得好生輕巧,“即便你追逐了一輩子,她也絕不會回頭看你一眼。”
是了。是時候該勸他放手了,這樣一廂情願的追逐,根本——毫、無、意、義。
“你說得對,很對。”沒有料到皇帝竟那麽平靜地接下了她的話,沒有反駁,沒有怨怒,仿佛一切都那麽理所當然卻又心甘情願,“這一輩子,朕很孬,很沒出息,很、丢人現眼——你不回頭看我,是對的。”他抿起紅唇自在地嬉笑起來,用那樣輕慢的語氣說着那樣詩意而動人的話,“可是脂硯,朕這一輩子追不到你,下一輩子還是會繼續追的。”
脂硯狠狠捏緊了拳頭,捏得十指發疼,連着心也一起疼了起來。不是因為他調笑的言語,而是因為——她似乎已經隐隐聽出來,他這一輩子分明是決定了放棄——那麽潇灑地、甘心地放棄,而後将所有割舍不下的惦念都放在“下一輩子”上——是這樣的,自欺欺人。
來生?多虛僞的字眼!她從來就不曾相信過會有來生!若非——那些真真對今世絕望的人,又怎會編織出那荒誕不經、用最奢麗的墳埋葬了今世所有執念的來生?
脂硯無意間對上了他的眼。那雙眼——那雙極長、極媚的眼——如今卻太過清澈澄明,反而更讓她覺得無地自容。更——連她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的殘忍。
“這種渾話——要說也要跟你心儀的姑娘說去!”心頭一口濁氣憋上來,脂硯再也忍不住忿斥出聲,“咯啦”——是手指關節被自己狠勁捏得走位的聲音。挫骨的疼痛反而讓她清醒過來,而後調整好內息,輕描淡寫地道了句:“或許,你心儀的姑娘,并不屬于那種人。”
脂硯留下這句話後便轉身往外走,她分明是急着要離開的,滞緩的步伐卻顯得跟不上節拍。不由得皺緊了眉,胸口還在隐隐作痛,定是方才走火入魔時讓真氣岔到了心脈中去了罷?不妙,看來這銀放趟抗σ院蠡故巧倭肺好……
“朕不是在說笑!等下一輩子——朕一定——”身後,皇帝激烈的吶喊因“咚”的倒地聲戛然而斷。
脂硯驚聲回頭,赫然睜大了雙眼,“夙嬰——”
藥毒症。縱然大師父是江湖知名的斷指鬼藥師,且自己看過的醫書藥典也絕不在少數,脂硯卻從未聽過這樣古怪的病——竟是生在皇帝身上!
昭陽殿外,鸾姬太後一籌莫展地立在滿樹榕華之下,耳畔猶回響着畢則禮的話:“因陛下幼時身子虛弱,服藥過度,因而在體內積澱了毒素,又因陛下體內陰氣較甚,長此以往故造成身體的隐殘。”
言外之意很明顯:皇帝如女兒般嬌弱的體型便也是由這藥毒症所致。
恍然又憶起皇帝那張蒼白秀致的臉以及他永遠不見長的身骨,一種無法言喻的自責在脂硯心底悄然蔓延開來。皇帝身子虛弱,她一直是知道的,卻不曾料到他竟會生這樣的奇症。可笑的是自己喊了他七年的“皇兒”,竟從來都不聞不問過……
便這樣心神不寧地等了近半個時辰,卻始終不見畢則禮出來,“哼,也不知這姓畢的究竟在搞什麽名堂。”似乎也是急于想看個究竟,鸾姬太後一攬裙裾便徑自進了皇帝寝宮。
“皇——”不期間瞧見對方猶未來得及拉上的衣衫,鸾姬太後不禁抵唇輕咳了一聲,而後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落向畢則禮悉心收拾着的藥箱上,“畢太醫,皇帝的病如何?”瞥見那不同尋常的血藉烏針,她的眉頭又蹙在了一起。
“回太後,陛下——”
“朕死不了。”夙嬰頗為煩躁地打斷了畢則禮的話,而後和衣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将被子拉過來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母後今日似乎很閑?”他瞥眸望向太後的神情很是古怪,隐約還有些怨懑之意,分明是極不情願讓她瞧見自己此刻的模樣。
細心的女子又怎會察覺不出他別扭的任性?“皇兒。”鸾姬太後搖頭輕嘆,款步走至他床邊坐下,“是母後不好,這些年讓皇兒受苦了。”話語輕柔,她說得極是誠懇。
“哈、哈!對!要怪也只怪母後不會生!生出像兒臣這樣不男不女的怪——胎——”夙嬰扯着嗓子蠻橫地朝她吼。然後驀地轉過臉朝裏,像孩子賭氣一樣再不看她。
鸾姬太後的臉上瞬間起了異樣的波瀾,幸而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微露的鋒華。再轉眼去看畢則禮時,他已經将烏針擺得整整齊齊,包裹在一塊繡着火紅鳶瑾的藍底方帕裏。
眸光微凝,脂硯心底已有了主意,“畢太醫——”鸾姬太後起身正要說什麽,卻忽然一陣頭暈目眩,腳步一虛便要倒下去——
“母——”
“太後——”畢則禮神色一慌,正要去扶她時,鸾姬太後已經按着皇帝床頭的欄檻穩住了自己的身子。
“呵呵,最近哀家操勞過度,身體略有不适,讓畢太醫虛驚了。”笑意也還是端凝如斯,她拄額朝皇帝瞥去一眼,對方氣“哼”了一聲後又別過臉去,卻也并不在意,“瞧,皇兒還在跟哀家鬧別扭呢。行行行,哀家還是先離開了好。”用無傷大雅的玩笑話為自己圓了場後,鸾姬太後轉身便離開了皇帝寝宮。
寝宮外已經是正午的天了,貪歡的日色将雕欄镂花的縫隙都填得滿滿當當。滿地古藤樹錯致的影子困倦地打着哈欠,似乎已迫不及待要昏睡過去。走至高牆轉角處,脂硯微微撩袖,露出藏在指縫間的那枚血藉烏針——便是她方才裝暈時巧取過來的。
血藉烏針,本源自苗疆巫醫之術。脂硯眯眼凝視着它許久,眸中的精光流浮不定。哼。畢、則、禮——你究竟同我隐瞞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