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若嘗相思千般苦,肝腸斷,伊人也甘為君消得容顏憔悴。卻不知,此時的皇帝正在京城最負盛名的水家綢莊分鋪,悉心挑選着準備送給她的嫁衣。
“嗯哼。這匹,這匹,還有這……”夙嬰踱着步子沿途指過所有看上眼的精繡綢緞,直至眼花缭亂,索性大方地一揮袖子道:“不挑了。除了紫色的,其餘的朕全要了。”
“陛下不喜歡紫色?”身邊的侍從涎着臉笑嘻嘻地問。
夙嬰扣指抵住下颌,笑而不答,眉頭微攏又像在若有所思。
如今的皇帝換上一身用銀絲繡着衣底蝠紋的藏藍色便裝,長發只用玉帶稍微束起一絡。偏他又生着一副動人的好樣貌,無論哪個漫不經心的小動作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媚,啧。當真是個翩翩玉面郎啊!
這樣感慨着,侍從又忍不住往身後的人堆瞥去一眼,這不——果然又有哪家的姑娘在明目張膽地看他家皇上了!
“如今的女兒家當真是随性得很呢。”顯然皇帝本人也察覺到那道放肆的視線,也不回看,只玩笑地道了一句,“想來應是太後準許女子從官的遺風吧?”自己雖沒有異議,不過一個女兒家這樣大咧咧地盯着男人瞧未免有些……太過恣縱了?
相比之下,還是她的端莊與溫雅更迷人些。思及此,夙嬰的嘴角重又勾起一個弧度。
“說起來可還是受了陛下的鼓舞呢!”皇帝愛開玩笑沒個正經,連聒噪的侍從也跟着肆無忌憚地打開了話匣子,“陛下能夠不嫌貌醜娶左大臣的女兒為妻,那些稍微有些姿色的女子哪一個不是擠破了腦袋想進陛下的後宮啊?何況如今的陛下——”
“不嫌貌醜?”夙嬰略顯驚異地打斷了他的話,“什麽意思?”
“得,陛下您就別謙虛了,全京城誰不知道左大臣的女兒生得奇醜無比的?”侍從全然沒有察覺到皇帝臉色的瞬息萬變,依舊自顧自說得歡暢,“陛下能夠不嫌容貌,娶賢臣之女為妻,如今已是傳遍京城的一大佳話呢!說也奇怪,這左大臣的女兒雖生得醜,卻與右大臣的女兒私交甚好呢!”談及此,侍從更是神采飛揚,口沫橫飛,“啊對了對了!右大臣的女兒陛下定是知道的吧?便是那一笑傾城的烏發美人呵!那‘烏木堇’的傳奇——”
“他騙朕!”憑空一聲暴喝,皇帝的臉色早已鐵青,拳手握到筋脈畢現——向來性子偏懶的他從沒有這樣盛怒過,吓得身邊的侍從連大氣都不敢出,“那該死的上官鷄膽敢騙朕!”
話音未落,皇帝已經不顧一切地沖出了綢鋪。他要去右大臣府——他要去見脂硯,他要将一切都同她解釋清楚!是上官鷄——是那個衆人口中的“大賢臣”上官鷄騙了他!
夙嬰萬萬沒有想到,不過是半個月的時間,再次見到脂硯,竟會是這樣一副物是人非的境地。蒼白如紙的女子和衣靜靜地坐卧在床上,看見他進門,抿唇莞爾,“望陛下恕罪,民女不能給陛下行禮了。”
還是那樣端莊得無可挑剔的笑容,輕輕巧意的言語,但那雙冰冷如死水的眼睛裏——沒有感情。
那絕情的,更絕望的一眼呵!便如同利刃狠狠剜進了夙嬰心裏,将那抹蒼白的微笑都染成了凄絕的血色,“脂硯……”聲音顫顫巍巍,他已心疼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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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退了房裏的下人,脂硯低眉淡淡一笑,“民女如今的模樣定是難看得很吧。”她攬過耳畔的烏絲來捋,更是有意讓他瞧見自己幹枯變黃的發尾,“陛下還是早些回去吧。民女唯恐污了陛下的眼——”
“脂硯!”夙嬰斥聲打斷了她的話,言語裏有了愠意,“朕不準你這樣——”再度望進她的眼睛時卻又頹然敗下陣來,局促不安的語氣像個犯了天大的錯誤卻不知該如何補救的孩子,“不要這樣,脂硯。朕錯了……都是朕的錯——是朕自作聰明先去問了他……朕現在就去昭告天下!朕要娶的不是左大臣的女兒,是右大臣的女兒——修脂硯!”
說罷就要跑出去,卻被脂硯氣恨不及地喚住:“夙嬰!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咳、咳……”她那一聲喚得太用勁,底氣未接上來,不禁又狠咳了好幾聲,“你是皇帝!一言九鼎!九五之尊出爾反爾——你要讓全天下的百姓怎樣說你?好不容易盼來的頤安盛世、君民一心——你難道還想留給他們口舌再次罵你是昏君不成?”這厮——原以為他多少明事理了些,怎料做起事來還是這樣莽撞不顧後果?
“朕不管!”夙嬰揚袖大喊,聲嘶力竭,“什麽盛世!什麽明君!朕統統不管!明明是上官鷄先欺騙了朕——是他親口對朕說自己有個女兒叫脂硯,從前在金銮殿上說的話也是故意來試探朕的——是他——是他騙了朕啊……”
聞言,脂硯卻是怔了怔,仿佛有些難以置信,“他竟會這樣說?!”上官鷄只有一個女兒叫上官陌桐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為何還要撒這樣荒唐的謊?難道——
下一刻,便見那雙沉寂太久的眸子終于也閃現一抹銀華,她的心下已有了底數,“若真如此,陛下便更不能悔婚了。”
她暗自嘆了口氣,阖眼半躺下來,語氣因方才激烈的言辭而落倦了許多,卻依舊有條不紊,“且不論上官鷄的本質是良是莠,起碼當今的百姓皆将他視作清官賢臣——賢臣怎會欺君?說出去了百姓也不會信的。到時候他們定只會說——是陛下貪垂美色,嫌糟糠之妻,還要巧言辭令陷忠臣于不義。所以無論如何,陛下這一方都不該失信于臣,失信于天下。”
話語微頓,脂硯轉而望向夙嬰,眼裏逐漸有了笑意,是一種會心的,也柔靜的笑,“陛下,陌桐雖沒有過人的才貌,卻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夠了!”來不及說完的話語被夙嬰冷聲喝斷,“除了你,朕不會再娶別的女子。”他輕步走至床前坐下,體貼地為她将被子拉好,凝目細致地望着她的一眉一眼以及那雙漆黑無瀾的眸子裏太多太多的愁苦——
他的聲音溫柔下來,一如那夜在她耳畔的細語呢喃:“脂硯你啊,真當朕是貪垂美色的登徒子?”他伸手撫上她冷白的臉頰,指腹輕輕摩挲,“這是朕的堅持。除了你,朕今生再不會愛上其他女子。”
他的眼神,這樣認真,裏面是滿滿的憐惜,說出的話是否也如從前許下的滄海桑田矢志不渝?脂硯倏地別過臉朝裏,聲音因強壓着哽咽而顫抖不已,“陛下錯愛,民女承受不起。”無名指的那根筋又開始抽痛,連着五髒六腑也狠狠痛起來。有股甜腥翻滾着湧至喉嚨口,不不,不要咳,千萬不要咳出來啊……
夙嬰的手指陡然一僵,“你這是什麽話?”他的語氣很是不悅,為她客套的疏遠——轉而他又緩了語氣問,“還在生朕的氣呢?”
“夙嬰,我已經不想再走火入魔了。”脂硯拉過被子蒙住眼睛,仿佛那一蒙便已隔絕了一切的凡塵俗念,心如止水,“我不想……再當凡人了。”
這半個多月來,她一直在死生交錯的夢魇裏徘徊,四壁都是鐵索曳地的聲音,她幾度以為自己會被牛頭馬面帶走……即便睜着眼睛神志也恍惚不清。父親大人說是這十幾年來被壓抑得太久的情感齊齊爆發的緣故。而皇帝的失誤,不過是根引線罷了……
很可笑不是麽?從前她引以為傲的淡定自若竟都是這樣的不堪一擊——是否還因那個子虛烏有的街景浮夢?她變得纖質敏感,變得小心翼翼,更不敢輕易相信許在耳畔的承諾……終日惶惶難安光陰虛耗。若當凡人這樣痛苦,那她寧可杜絕七情六欲,專心修道成仙。
“砰——”是大力甩門的聲音,定是将他氣走了吧。正好。正、好……擡手掀開被子,脂硯虛弱地擠出一絲微笑,深吸一口氣,已經湧至喉嚨口的那口血竟奇跡般地被壓了回去!便仿佛那一刻——她真真已經想開了,看破了……
約莫半個月之後,亦是皇帝大婚之典的前一天。金銮殿上,群臣觐見,告假還鄉了近兩個月的女丞相也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一上朝便興沖沖地朝衆臣散起了喜餅,“啊呀,鵲橋鋪子裏面的喜餅真是好吃得要命哎!來來來,這是給上官大人的,還有這是給魏尚書的……”
魏尚書毫不客氣地接過喜餅,一面感慨地道了一句:“可惜了,沒辦法親自登門道一聲喜——哎,聽說令弟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水沁泠眯起眼兒“嘿嘿”一笑,竟也絲毫沒打算推辭他的贊美,“是嘞!娶的新娘子也漂亮。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吶!”兩頰的酒窩裏仿佛真盛了滿滿的酒釀,嬌俏讨喜——這兩年她便是用這副純摯的模樣哄絡了人心的。
“嗯哼?究竟是怎麽個天造地設法?朕倒也想聽聽呢。”不期間一個輕漫帶笑的聲音介入了衆臣的談話,擡眼瞧來人——當今聖上已背着手悠悠然走至殿下,臉上端着的仍是一派的閑逸自得的神情,且二話不說便伸手取走了水沁泠手裏的最後一塊喜餅,“唉,水愛卿可真是薄情啊,這麽好吃的東西也不曉得給朕多留幾塊?”
天生懶性子的皇帝是與衆臣玩笑慣了的——也從來不端架子擺嚴肅,說是上朝倒更像是開着茶會漫談。瞧他嬉皮笑臉沒個正經,水沁泠故作不滿地瞅了他一眼,“說起來,陛下可也是快成親的人了,倒還要來微臣這裏讨喜餅吃?”說罷還別有用心地往上官鷄那裏望去一眼,嬉笑道:“上官大人,明晚的喜餅記得多準備些啊!陛下的嘴可貪了!”
唯有老臣上官鷄仍是一臉正色,“陛下大婚,微臣豈敢怠慢?”然又有誰能看得出來?只要婚期臨近一日,他的擔憂便更甚之!這昏君竟還不悔婚——讓天下人抓住他的把柄?陌桐容貌不堪的事實全京城都已經傳遍了!難不成他到如今還被蒙在鼓裏?
縱然他傲屹官場幾十載,早已練成一身硬氣處變不驚,如今卻止不住手心直冒冷汗。或許說出去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對于水沁泠——他始終是留着些畏懼的,這個看似單純無害、更哄騙了不少人心的女子,往往會做出令他心驚肉跳的事!比如七年前國庫被竊的那件案子,以及——七皇子如今的藏身之處……
仿佛沒有瞧見上官鷄眉宇間的隐怕,水沁泠繼續同皇帝侃得熱熱鬧鬧:“啊呀,陛下您也別羨慕人家天造地設了,瞧陛下不也是娶了位賢妻嗎?微臣遠在江南可就所耳聞了呢,說陛下是不嫌——”她把眼睛一眨,故意沒有說下去。
上官鷄的臉上終于微露喜色,同時眸中掠過一抹希冀的奇光。
“哦?”夙嬰好寫意地揚了揚眉,眸中的笑意愈深,也愈冷。而後他狀似不經意地瞟了上官鷄一眼,将他臉上太過明顯的期待盡收眼底,“那朕可是沾了上官愛卿的光了。啊哈錯了錯了——如今該喚岳父大人了!哈哈……”
聞言衆臣皆笑,金銮殿上喜氣四溢,“陛下可真是心急啊!”
“哈哈!可不是!”皇帝逍遙自得的一笑,眉目間風流恣意,更連骨子裏都是媚的,“朕都計劃好了,等親事一成便帶着愛妻下江南賞風花雪月去——”他有意将那幾個字說得不甚暧昧,轉而又急急地問水沁泠,“對了水愛卿,江南究竟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快說給朕聽聽。”
“那可多了呢……”水沁泠食指點唇故作認真地想了想,猛然大力拍手道:“啊——想起來了!說起江南,最負盛名的還是建在青巫鎮的那個——那個幽、溪、園吶!”
一聽“幽溪園”三個字,上官鷄的額頭頓時又冒出了不少細汗,伴着一種莫大的惶恐席卷而至。這這這……這滿口胡言的水沁泠!幽溪園不過是個私家園林——地處偏僻更鮮少有人問津,幾時負上盛名了?!
“幽溪園?”皇帝來了興致,扣指抵颔,語氣裏似乎還有些驚疑,“一個園子當真那麽出名?莫不是比朕這皇宮園林還要好看?”
水沁泠未答話,一旁的上官鷄卻已接上話來:“那幽溪園,恐怕還不及水家豪宅的一半好看吧?”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眸光斂得極沉,更透出某種警告的意味,“都說江南水家富可敵國呢。”——這樣的話對于皇權無疑是種大忌呵!
衆臣立刻啞然噤聲,斂緊官袖戰戰地瞥向皇帝微變的臉色。卻只見水沁泠莞爾一笑,不慌不忙地應聲道:“水家致富在于水家世代從商,經營有道。水家的每一個銅板都賺得實實在在,從不做對不起天理、對不起良心的事——微臣并不以為這有何不妥。”
她抿抿唇,始終噙笑的酒窩很好地遮住了眸底的銀華,“不過說起這幽溪園可就大不簡單了!追根溯源還是二十年前的那場地震之災——整個青巫鎮都被震垮了!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朝廷撥下近百萬的銀兩赈災慰民,結果你們猜怎麽着?那銀兩沒被用去撫慰百姓,反而用來建了這麽一個園子呢!”而後她驀地出手一指,字字鋒利如刃,“哈!所以說這幽溪園分明就是——某個私吞了官銀的貪官留給自己養老修生的豪苑私宅!”
水沁泠指的不是別人,正是上、官、鷄。
“一派胡言!豈有此理!”
就在臉色煞白的上官鷄以及殿上群臣都在震驚中來不及給予回應時,第一個暴跳如雷卻是皇帝,“水沁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朕面前誣蔑上官愛卿!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皇帝顯然被氣得不行,“試問天下百姓,誰不知道朕的上官愛卿一身正氣心比天高,連一個子兒都不會貪的!”說罷又氣不過地拉來上官鷄與她對峙,心急的他似乎全然忽略了那雙手早已經冰涼徹骨,“上官愛卿!你趕快告訴她——那幽溪園絕不是你家的!”
“陛下——”一聲厲呼,水沁泠铮然跪地,卻還是驕傲地仰着臉,眸光晶澈無垢。那一刻,女子嬌弱的身上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凜然正氣,赤膽忠心可昭日月,“微臣敢以項上人頭作保!方才所言絕對屬實,沒有半絲虛構!實不相瞞,微臣這次下江南,胞弟成親之事只是其一,而更重要的是追查那近百萬兩官銀的去向——”
便見她從懷中掏出一沓破舊泛黃的賬本,雙手奉上,“這裏不光有二十年前撥給青巫鎮的赈災之款的開銷,還有從前無故從國庫流失的銀兩去向——但凡作假的地方微臣都已用紅筆勾注,還請陛下過目!”
金銮殿上鴉雀無聲,忽聞“咚”的一聲巨響——上官鷄臉面青白地昏死過去。
群臣啞然,女丞相激烈的聲辭猶在繞梁。微微狹眼,皇帝的眼裏逐漸有了贊許的笑意,而後厲喝一聲,“來人啊!殿前侍衛三百,親随水丞相去搜左大臣府——并将結果昭告天下!”
說罷也不等張大了嘴巴面面相觑的群臣反應過來,皇帝已大義地揮袖而去——只因他接下來要辦的事才叫真正的迫、在、眉、睫呵!
“微臣遵旨。”水沁泠笑眯眯地擡起臉來,憶起了昨晚——皇帝親自登門丞相府與自己徹夜長談、布下今日之局的一幕,嘴角不自覺往上抿成讨巧的半月。
皇帝其實——是很迷人的吧?沒有野心,不貪權政。他的才華,或許是更适合花前月下與伊共醉的。治理國家也不如太後那般一絲不茍——他是随性的,貪歡的,也善于偷懶的。聽大臣們議事時總像是心不在焉,其實又聽得比誰都清楚,只是多數時候他都趨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或許這也是他獨到的智慧吧?
皇帝呢,還是有心機的,只是那點單純的心機往往都用來向心愛的姑娘獻媚讨寵去了。脾氣也很好——可以和臣民們嘻嘻哈哈也無妨!但千萬不要因此觸犯了他,因為他是有刺的!最鋒利的刺往往深藏在最華美的衣裳之下的不是麽?而上官鷄,偏就是惹了這根刺的人……
皇帝——這樣溫柔、細膩、多情卻又癡情的男子啊,若是錯過了本該與之相伴一生的人,便真真是,好可惜了呢……
此刻,右大臣府,流汀閣窗前落葉如故,“深山草含樟,可否恤吾傷?旦求汝今年,能以墨黛放……”倚窗輕輕地念着隔壁的何家小姐從前愛唱的曲兒,脂硯的唇角浮出一絲輕淺的苦笑,沒想到自己也有感懷世事無常的時候。
“小姐這就要去采池居了?”望着床上收拾完畢的包袱,身後的司歆啞着嗓子不舍地問。
脂硯回身嫣然一笑,眸中流光清澈無惑,“擇日不如撞日,趁着今日心情好。”她攏了攏耳畔的烏發,心脈回暖,原本蒼白的兩頰也稍稍有了血色,“司歆——”
她忽然不說話了,因為皇帝如今正站在窗前,氣息微喘,玉冠也縛不住發絲的淩亂,竟還不減風情萬千,“你要去采池居?”出乎脂硯意料之外——夙嬰的語氣竟是出奇的平靜。
脂硯往後退了進步,有意與他拉開距離,“是啊。”巧笑着說的話,眼神卻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冷。
夙嬰搖頭輕嘆,不忍正視她絕情的目光,轉而無奈地靠上窗棂,“去采池居——或許更好。”仿佛是想開了許多,他的語氣再不如上次那般死纏爛打,相反卻像是——樂于放她走。
脂硯的身子隐約一顫。原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怎料聽到這樣潇灑的,放縱的話語,竟還是止不住心口的隐隐作痛?“陛下保重。”
像是急于逃離一般,脂硯轉身利落地拿起床上的包袱,忽而卻又聽見窗口傳來一記輕漫的笑聲,“不過啊,在那之前——你可否答應我一個條件?”這一次他沒有用“朕”。
脂硯的眼神因為某種說不出口的怨恨而微微變冷,正欲不予理睬時,卻見面前那個男子自顧自地挽起了衣袖,露出系在腕上的一串精巧的銀鈴給她看。
而一見那用烏絲串起的銀鈴,脂硯原本冷卻的臉色分明起了異樣的波瀾,“發鈴蠱?”這——該死的!究竟是誰給他下的這種邪蠱?!
發鈴蠱,源自苗疆巫蠱。取愛人青絲為蠱引,結鈴于腕,自此兩人命運緊連——愛人發落一根,則受蠱者壽命減一日,直至終了。
“是啊,發鈴蠱。還是斷指前輩教我的下蠱之法。”夙嬰好惬意地笑了笑,竟絲毫不以為懼,“那天早上我取走了你落在枕邊的烏發,一時心血來潮便系上了這個蠱——當時只是想将你守在最近的地方,不料現在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一面撥弄着腕上的銀鈴細碎作響,一面說得好漫不經心:“說起來,這幾日你似乎落了不少頭發吧?”他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脂硯低眉默不作聲,手指抓緊了手裏的包袱卻顫抖得緊。眼眶忽地有了澀意,她再也忍不住地叱罵出聲:“你不要命了是不是?”這一個月來她落的頭發少說也有上千根啊!可這擅做主張的家夥竟——
“啧,看來是真要少活幾年了。”夙嬰聳聳肩,似乎也覺得苦惱,卻又無可奈何,“可是沒辦法啊,都已經解不開了呢……”語意悠然,令人捉摸不透裏面微妙的嘆息。而後便見他垂下眼簾,輕描淡寫地道出一句,“如果你不希望我那麽早就死的話,就——多愛惜自己一些吧。”
這句話,她曾對他說過,無論是出于憐憫或是客套。而現在他原封不動地還給她——卻字字切切,情意也切切。
這半個月來他又何嘗不是在深深的自責中惶惶度過?他亦知道,因為自己的疏忽——這個纖質敏感的女子已經無法再像從前那樣毫無保留地相信他、相信自己執守的那份情意了……而他今日來,也并不指望能留下她的啊!他只是單純地希望——她能對自己好一些,不要再練銀放趟抗Γ更不要再落這麽多頭發了……若是可以,他更情願将自己餘下的壽命都換成她一頭蘭澤的烏發……
四目相視,脂硯的眼裏再也藏不住淚光。眼前的男子依舊在笑,卻是褪盡了繁華瑰衣的清淡如雲的笑,連同恨意也消失殆盡,眼前的一切都只成了最初的惦念,相思恨短,千年也未央啊……
她恍然憶起了那個雲霧微蒙的清晨,當她一人漫步至那溫泉密林時,聽見他對蕭燭卿說的那句:“欺君之罪,株連九族。朕怎麽可以讓她以後的生活都在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中過下去?所以朕一輩子都不會說破。即便她不願入宮為後,即便——她選擇你……”
是啊!這個男子永遠都只想着為她鋪下最柔馥的地衣,即便有荊棘攔路,即便有粗砂磨足,即便她已在無意間錯過了最美的花期織不出最無瑕的夢靥,卻每一步踩在上面都不會覺得疼啊……
而她又怎麽騙得了自己?這半個月她雖恢複了心志不再走火入魔,卻還是無法克制每日掉落的青絲——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呵!她終究還是,舍不得他的啊……
“夙嬰你啊,真是個自作聰明、自以為是、還喜歡自欺欺人的昏君呢……”脂硯學着他的語氣,用衣袖遮住眼,而後緩緩拿開,濕潤的眼眶終于露出第一抹微笑,“沒有我修脂硯輔佐,頤安盛世一定會被你敗了!”
有誰見?窗外簌簌的落葉不知何時已不再飄零無依,延廊邊落紅鋪了一地卻依舊笑得嫣然如初,“欲寄無從往,只身隔遠方。此心飛作影,日日在君旁……”隔壁的何家千金又在合着拍子唱起了清曲,卻不再是從前那悲悲戚戚的悼詞。是不是,她也尋回了最初的惦念……
是夜,丞相府。紅木長幾前蓮袂疊漪,兩盞青燈依依不滅。半掩的窗前,有一羅衣女子正趴在桌上寫字——她的雙膝是跪坐在方凳上的,纖弱的身子不雅地蜷躬起來,致使凳腳翹離了地面形成離譜的角度,偏還沒有半絲要倒的趨勢。
她拿筆的姿勢并不好看,寫出的草書卻龍飛鳳舞,渾然大氣如華燈耀眼——正是當朝女丞相水沁泠!
“左大臣府,于舊書房朝南方位挖地三尺,掘出黃金百萬餘兩——”水沁泠住筆微頓,而後輕輕嘆了口氣,“可惜啊可惜——大貪官畏罪自缢了,連同七皇子也再度下落不明了呢。”
佞臣賊子,狼狽為奸。旦聞東窗事發,逃之夭夭。啧,果真是個狡猾透頂的家夥!
水沁泠搖搖頭,卻在擡眼望向窗外的瞬間眸光倏凝,似有什麽東西淩空彈來,而後便聞“哎喲”一聲——猝不及防的人很沒形象地從凳子上摔了下來。
窗外,隐約有男子清朗的笑聲遠遠傳來——果然是他丢來的石子!
“修屏遙——”水沁泠好不容易攀着梯子爬到自家的屋檐上,找到正悠然自得地對月暢飲的錦衣男子,“喏,給你的。”手伸至他面前攤開,卻是遞了塊喜餅給他,略顯稚氣的小臉上也挂着明媚如初的笑容,“修大人今日怎麽沒上朝?”
修屏遙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麽?想要我去看你小女子叱咤風雲的威風?”兩人獨處的時候,他總會戲谑地喚她一聲“小女子”。
水沁泠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攬了裙裾在她身邊坐下,捧着臉像在思考着萬分難解的問題,“我說——你究竟是從什麽時候看出上官鷄的真實面目的?他明明僞裝得那麽好啊……”
修屏遙撫唇笑了笑,不答卻問:“那你呢?如今怎麽也敢跟我這個大貪官共坐賞月?”
“我呢,剛開始只是好奇,為何自太後垂簾聽政以來,原本跟着你混的那些小貪官們一個個都被查了出來?”水沁泠抿了抿唇,“原來你是故意自陷污泥,去當他們的靠山啊——讓那些人可以明目張膽地在你面前貪污受賄,于是坐收漁翁之利的你就順便搜羅證據咯?”
她還是像孩子一樣喜歡眯着眼兒笑,酒窩深陷成兩灣柔潭,“虧你跟太後表面上還要裝作彼此看對方不順眼——”真是好會做戲的一對父女吶!
修屏遙徑自喝了一口酒沒有接話,眸中的笑意卻越發深幽起來。倒真是個蕙質蘭心的姑娘。
“那明天要怎麽辦?”水沁泠忽然問出一句不着邊際的話。
修屏遙揚眉微惑,“什麽怎麽辦?”這小女子的思維果真也跳躍得很。
“吶,明天就要貼出布告說,大清官上官鷄其實是最大的貪官,而大貪官修屏遙其實是最大的清官——”水沁泠可愛地眨眨眼,“原本認定了的神魔被颠覆個徹底,那些心靈脆弱的小老百姓們聽了會不會直接崩潰掉啊?”說着這樣頑皮的話,偏她的語氣還格外的認真。
“哈、哈!”修屏遙終于忍不住大笑出聲,心情無端大好,便索性将身邊的小女子摟進懷裏,下颌抵着她的發頂,“你啊,崩潰這個詞也能用在這裏?”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
“喂你——”水沁泠鉚足了勁想從他懷裏掙脫出來,不是羞——而是氣!他摟她的姿勢,根本是拿她當貓貓狗狗來捧着!每一次都這樣!他就不能真真正正拿她當回女兒家看麽?!
“噓——”男子溫軟的氣息輕飄飄地拂在耳際,沾着涼薄的酒意,示意她安靜下來,“莫要驚擾了今晚的月色。”
聲音竟是出奇的溫柔,仿佛真怕驚醒了那一斛早已酣眠的月色。水沁泠睜大了眼睛使勁瞪他,再瞪,而後終于選擇放棄——擡眼望天,落入眸底的是一輪明晃晃的玉盤,皎潔無瑕。
“今晚是滿月呢。”聲音喃喃,她伸手回抱住他,在那撲面而來的酒靥裏安心地阖上眼睛。反正——她也不吃虧就是了……
尾聲
《昭闌帝情史》有載:頤安七年,原欲與昭闌帝結親之左大臣之女于婚前一天自缢于自家房梁之上。昭闌帝能信守千金之諾,追封其為“桐妃”,廣為百姓所贊。後昭闌帝娶右大臣之女為後。皇後蘭心蕙質,曉古通今,能用心輔佐昭闌帝為政,共藩頤安盛世。且其一頭蘭澤烏發從不落,史稱“烏發賢後”。
頤安八年,春木榮榮四月之景。背手尋至宮苑深處,枝葉盤錯的古藤花架上白宮雀花馥馥成蔭。花蔭之下,石凳環桌,烏發半绾的羅衣女子支腮而坐,讀着手中的紅字小箋。
信上寥寥數字:采池居山水如畫,環境頗佳,且蕭先生待我很好。勿念。
落款為“陌桐”。
“嗯哼。朕的桐妃又來信了?”不期間一個輕漫帶笑的聲音盈入耳際,脂硯笑着阖上信箋,回眸間,皇帝已經悄無聲息地走至她身後,下颌枕着她的肩,“啊哈,該不是說她跟蕭先生成親的事吧?”
脂硯笑而不答,眸光一轉,卻是岔開了話題道:“臣妾明日去藍陀寺還願,陛下可願同往?”或許他并不知道——他的生母,便是真正的鸾姬太後,如今确實歸隐于藍陀寺。只因不忍目視親生骨肉的皇位相争,所以八年前會悄然離開,臨走前還囑托過修屏遙協助未來的帝王治理國家……
“脂硯,陪朕下盤棋吧。”像是全然未聽見她的話,夙嬰站起身嬉笑道,“朕好久沒跟你下棋了。”一面已經歡歡喜喜地擺開了棋局,低垂的眼簾巧妙地遮去了眸底的鋒華。
果然還是有心結的。脂硯暗自嘆了口氣,而後斂袖落子,難得能專心致志與他對弈一盤,“臣妾聽說,禦書苑東閣昨晚失火了。”她狀似不經意地問。
夙嬰咋呼地“啊呀”一聲,漆黑的眸星裏躲閃着微妙的心虛,“連你都聽說了?”
“只因臣妾去翻了裏面的武功秘籍?”脂硯輕輕地搖了搖頭,“陛下若再如此,臣妾以後都不敢看書了。”那日她去禦書苑東閣尋雜書看,随手翻開了一本源自江湖武學的《梨花九渡經》,當時只是覺得好笑,怎料被他瞧在眼裏還以為是看入了迷——
修長的雙眉不自在地攏起,而後便聞夙嬰兀自嘀咕了一句:“那些烏七八糟的書,不看最好。”盡管他以前也常看——然而現在,他更怕她會走火入魔了去……
皇帝呢,其實是很霸道,也很小心眼的——所以他不準她穿紫色的衣服,不準她绾半荷髻,不準她下棋時漫不經心,更不準她看那些邪門歪道的武學——他只是,想好好地守住她,不再給她任何離開自己的機會——這一輩子他絕不可以再錯過她了……
而他所做的一切,心細的姑娘又怎會察覺不到其中的情意?
“夙嬰你啊……”脂硯好溫柔地笑了起來,探出手,輕輕執起他的,“我從來不相信有下輩子的。”說着這樣話,眼裏的深情卻千年永镌,“不過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