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尋上千般惱
皇帝今日,竟是束了冠的。
那一整日,脂硯的腦海裏都會不時浮現出這樣的畫面——當纖瘦的少年氣喘籲籲地跑至金銮殿上,那樣性急,甚至是不顧一切地朝着群臣喊“你們誰家還有叫脂硯的”時……
這場橫嚣了整個朝廷的“胡鬧”,對于她,無疑是個不小的震撼。
五年的相處,她不是不清楚他邋遢貪懶的性子——這昏君從來都是不修邊幅的。好好一件錦繡衣裳總能被他穿得不成樣子,披頭散發,也不愛趿鞋,總是赤着雙腳大咧咧地四處跑。偏他的平衡感還極差,稍不當心便會被自己拖曳的衣袍絆住。像極了沒有教養的劣童。
但今日,文武百官面前,皇帝竟是體面得很——倘若忽略了他之後愚魯的言行的話……
“昏君,你真不該如此心血來潮。”幽密的暗閣內,脂硯輕輕搖了搖頭,擱下手中特制的畫筆,而後端起面前的鏡子仔細端詳右頰上醜陋的疤痕——便是方才自己畫上去的。
刀痕劃破美人臉。猶未淌幹的斑駁血跡裏結着粗紅的痂,乍看竟仿佛真是用刀割進了肉裏去,駭生生的還怕吓不跑那群貪垂美色的人?
“你還是,快些給我死了這條心吧。”她抿唇淡淡一笑,起身走了出去。
暗閣內設東南西北四個小門,其中南門通的是宮苑深處一處偏僻的竹林。如今已是入夜時分,外頭的涼意又深了一層。今晚的月色要瘦薄許多,偏四周的稠雲還推擠得很,時不時便将那點微弱的光華掩了去,唯留着幾圈詩意的底暈兒。若非借着遠處長廊裏那一點零星的宮燈黃火,甚至瞧不清眼前的路。
脂硯輕步走向昨日的那片溫泉密林,皇帝果真還在那裏等着,雙手托腮,眼裏有着近乎不依不饒的神色。或許是月色蕭冷,他的臉色比往日還要蒼白許多,手指關節微微泛青。
他也竟有……這般執着的時候?脂硯的眼裏忽起了困惑之色,卻又在瞬間理智地收回這本不該有的心緒,同時腳下有意發出聲響,引來了皇帝的視線。
“脂硯——”夙嬰的臉上掠過一抹喜色,又在下一刻徹底僵住,“你——”他怔忡地張大了嘴巴,再也發不出第二個音節。為何她的臉——
哼,定是被吓怕了吧?脂硯便識趣地不再靠前,眼簾低垂,眸底漸有淚光漣漣,“陛下,求陛下以後不要再尋脂硯了,脂硯承受不起……”字字悲戚涼人心底,卻也不失時宜地添入了怨君的意味,“只怪脂硯身份卑微不如草芥,自是不能與那些權臣獻上的寵兒相比的……若非陛下會錯了意,脂硯也不會被他們害成這般模樣啊……”
嗯哼?卻不知這一邊,夙嬰已在心下輕笑了起來。脂硯啊脂硯,你果真是面面俱到啊。這樣一番動情的哭訴,不僅能讓朕止步于你自毀的容貌前,更是花了心思要讓朕看清那些送媚獻寵的大臣們的真面目,是嗎?
“我……我不知道他們會這樣的……”巧妙地掩去眸底的精光,皇帝正讷讷地尋找着合适的措辭,“脂硯……你,你可不要怪朕啊……朕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的……”皇帝從不計較禮數,在她面前總是自稱為“我”的,而一旦換成“朕”,便自然有了不同的意味。
如此最好。脂硯在心裏痛快一笑,“陛下?”偏還要故意擺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仿佛是極不願相信他竟能這般無情,“陛下……”她聲聲喃喃,而片刻之後,忽又利落地抹去了臉上的淚水,唇角微抿,眼裏的笑凝成極淡的一抹諷刺——是了,昨日的她便留給皇帝如此端莊秀慧的形象,如今即便被他嫌了也還是要留着一分清高在才最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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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所言極是,一切都是脂硯自讨苦吃——是脂硯愚昧,不知雲泥之別……脂硯告辭。”脂硯攬袖提裾,甚至沒有行君民之禮便決然離去了。
這樣不費吹灰之力便讓他死了心,心情自然大好。不料自己還沒走出幾步,便聞一聲重重的嘆息聲從後方傳來:“唉……脂硯你啊……”尾音拖得很長,帶出些似怨猶憐的味道。
脂硯本能地回過頭去,看見皇帝正懶洋洋地癱坐在地上,纖弱的身子伏上面前那塊青石。墨色的長發披散至腳踝處,半遮着臉面。瞧他此刻的德性應是覺得邋遢罷,然而卻又意外地發現他其實一直都很羸弱,仿佛連說話都吃力得很。是因為他今晚的臉色不佳還是——
脂硯的眸光倏忽一沉。他的臉色——他的臉色怎麽竟慘白成這副模樣?
“你沒事吧?”她情不自禁地問出了這麽一句,顯然是不符合她此刻身份的話。說完之後才覺得氣惱,不想自己竟也有出錯的時候?還是在他面前……
所幸,皇帝似乎全然沒有察覺她的失禮,依舊自顧自地嬉笑起來,“我啊,向來是很沒耐心的。喜歡一樣東西也從來都是一時熱,熱勁過了就忘光光,誰也不記得。難得有真心喜歡的東西也一定是假的吧……”聲音嬌嬌柔柔,他說得好輕描淡寫,“所以我從來只會追一次,覺得追不到了就立刻放手。一點也不累心。瞧,朕是不是很聰明呢?”
脂硯緘口不語。那一瞬,眼前的他,耳邊的話,她竟分不出半點真假!
是啊,皇帝是很善于心血來潮的——在她自己還未入宮時便已聽說過了。不是一直都有那樣的傳言嗎?夙嬰太子曾與一個模樣俊俏的掌燈宮女有過暧昧之情,一來二去的便許下了天長地久……當時可真傳得沸沸揚揚的。可後來等那傻丫頭懷了身孕,不堪受辱才哭着來尋他時,負心的郎竟只顧得上與自己新收的男寵嬉笑怒罵了……
她并非善論是非的人,宮女們私底下的嚼舌她也從來只當耳邊風,偏這個傳言她卻記得格外清楚——所以理所當然地認為皇帝對自己也是。并不曾覺得可笑,抑或可恥……僅僅,只是,不相信他會長情罷了。既然注定了不能長情,又何必貪尋一時之歡?
“陛下确實不笨。”心底無端生了郁結,脂硯當下的口氣竟是出奇的差。
夙嬰抿着紅唇還在笑,臉色卻越發顯得蒼白,“所以朕的熱勁過了,你走吧。”他揮揮袖子說得幹脆。
此刻的皇帝——眉目清澈,也不減柔媚,卻分明少了以往的妖邪之息。而倘若脂硯再仔細些瞧便會發現他蒼白的皮膚上遍布着詭異的青褐色斑痕,像嗜膚的蠱蟲爬進了筋脈。
可惜脂硯并沒有閑暇注意到這一點,“陛下請好自為之。”話音未落便已不見了她的身影。那獵獵一轉身竟将風勢也帶得急了,衣袂翩跹着将她的發香送來,掠過鼻尖倏忽即逝。
“酉時兩刻将至,‘栖巧檀’逢時而香。乾坤黯,其合力不敵坎離,陣相亦有變。‘衍毓陣’遇栖巧檀香轉為‘曲破殺陣’……逢草木皆為兵,尋人跡,折刃而殺。陣眼……青石,蘭。”夙嬰澀然苦笑,伸手想要去采開在青石那頭的一束妖冶的暗紫色蘭草,指尖吃力地探出,還未觸及卻已頹然垂下手臂。這被藥毒拖累住的身子竟再也,抽不出一絲力氣……
便聞“骨碌”一聲,從他的寬袖裏掉出一小塊檀木,埋入深草裏,散發出幽谲的奇香。
又是他自作孽呵!卻已經,沒有辦法阻止了……脂硯,你定是不會再回頭的吧……
夜色愈暗,入境的風路也在無形中起了變化,由順方岔為七股。正疾步走在前方的脂硯驀地停下腳步,凝神靜聽,并謹慎地将自己的鼻息也一并隐去了。
草木戚戚亦循其天道應流之理,本質嬌弱無害。然若混入異谲陣相颠覆乾坤,便能凝氣入脈化為利刃,且尋着蹤跡殺人于無休。而該陣便是——
“曲、破、殺、陣。”脂硯咬牙低低地吐出這幾個字,此時腳畔一株石荀花莖正飄悠悠地掠過來,而不等它觸及她便已利落地飛身而起,躲過那一劫。然還未待她喘息,身後的古樹忽然又似有了靈性般垂下枝條,腕粗的韌莖利掃成鞭。
“嘶——”伴着一聲微響,便見脂硯的寬袖中倏然飛出一根極細的銀絲,攀住枝條,并在瞬間将之絞斷——“啪滋。”那從粗莖中噴濺而出的汁液竟是詭異的猩紅色,似血一般!
“果真是邪陣。”脂硯微眯起眼睛,而後面的枝條猶在繼續,一根根張牙舞爪地襲纏過來,勢不甘心地想要與玉共碎。腕上的銀絲再度出袖追擒,攜同輕捷的身子掠至雲涯之上。再于半空一個迅疾的折身勾欄,赫然一道“白虹舞月”——這瞬起乍落間竟是不減她的半分優雅!而緊連着便是“噼裏啪啦”的聲音,那些枝條已頹然斷裂一地,滿樹斑駁。
“曲破殺陣破陣之法有二,其一為尋其陣眼青石蘭,其二為,毀陣。”翩翩然立于銀絲盤隔出的半空中,脂硯掐指一算,“至酉時三刻,乾坤歸正,坎離相争自削合力,為最佳毀陣之時。”
她的心下已有了打算。只怪昨日急于離開,忘了毀去衍毓陣殘留之形,才由之轉為曲破殺陣。若今日再不毀了該陣,真不知後來又會被旁人利用轉化成什麽邪門歪陣!
她眸底的流光開始沉浮不定。能同時利用天時之變及栖巧檀香将衍毓陣轉為曲破殺陣,果真是不簡單呵!如此看來,這皇宮裏定是還有其他精通陣法的人在!然其目的究竟是——
“皇帝!”脂硯的臉色煞然一變。該死!她怎麽忘了——皇帝如今還留在那裏啊!
早已顧不上會在他面前暴露身份的危險,脂硯果斷地回身便尋至皇帝所在之處。而眼下更是觸目驚心的一幕——無數粗實的枝條正緊緊地纏裹着少年纖弱的身體,原本秀致的面部已經扭曲以及那白皙的皮膚上一道道青褐色的斑痕,一道道瘋狂地往瞳仁裏長着蔓着,刺到眼睛都痛了起來……
“陛下!陛下……夙……嬰……”
是誰的語調這樣熟悉?這樣聲聲嘶啞地喚進了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夙嬰陡然困惑起來,仿佛聽着的也是她的夢呓。那個叫殊笑的宮女,曾也是用這樣的語調喚着他,提着一盞明黃的宮燈愈走愈近……
是啊,那是許久前的夢了,一直,一直,一直到現在都未曾醒過……
“那邊似乎有人?你若方便,不妨去為他引一下路吧。”
“呵呵,官小姐哪兒的話,奴婢自是方便得很。”
耳畔是少女明朗的笑聲,不若一般女孩子家的嬌氣,多了一些憨實,卻清清亮亮,淌成一斛醉月香潭。如同那盞愈來愈近的宮燈,暖黃的光明晃晃地照進了他的眉目裏。更在他脆弱無防的心尖上穩穩紮下了底子。本是她一時興起的施與的恩——他卻一輩子都記得。
延廊通的是皇宮極偏僻之處,與君臣間的喧嚣離得很遠。月色半掩下,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夙嬰緩緩掀開眼簾,看着來人,聲音含糊:“你是……誰?”
那掌燈的小宮女便頑皮地将手上的宮燈這麽一轉,明黃的燈花裏她眨眨眼兒,玩笑道:“我啊,便是你的執燈人,專為你引路的。”她滿眼都是笑,笑的時候左頰一朵淺淺的笑渦。
“執燈人……哦?”夙嬰似夢似醒地應了一聲,起身的時候還有些站不穩腳,小宮女便悉心扶住了他,而後朝着不遠處那個紫衣女子的側臉福身示意,“奴婢先送他回去了。”
夙嬰下意識地順着小宮女的目光望去,卻只剩了那紫衣女子轉身離去的背影。她始終立于暗處,連大致的輪廓都瞧得不甚模糊。只記得她的頭發很美,如烏黑的緞子般順直地垂于膝下,半绾的荷髻上巧意地斜插一支簪。她是那樣的疏淡,輕筆勾勒的一點墨彩,瞧不出原先的底色,亦不知這點墨韻要如何漸變下去,仿佛連骨子裏也是純粹的……
或許并不是她有意端出來的架子,卻依舊讓人覺得她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這樣端莊,這樣優雅。且看得出——她的性子定也是如那身雲錦羅緞般一絲不茍,容不下半點錯誤。
嗯哼。全然不同于身邊的小宮女——她可迷糊得很!連自己這身裝扮都瞧不出個身份來。偏又很擅長用笑容去遮掩自己的無措,笑得很憨,卻很暖——如同她手裏執着的那盞燈。
“可惜你沒瞧見她的模樣,可真是——美!真的好美呢!”待那紫衣女子離去後,小宮女忍不住抵掌感嘆道。若論她自己的模樣也是置于珠玉之中絲毫不遜色的,倒也單純得很,語氣裏不見絲毫的嫉恨之意,“呵呵。我還是第一次瞧見那樣美麗的女子啊。”且還是這般溫柔細心的人,方才便是她讓自己為他引路的呢。
“她?”夙嬰将下颌抵在少女肩上,半耷着眼皮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誰啊?”聲音慵懶,夾着涼薄酒氣的呼吸輕飄飄地拂過少女的耳際,牽生出千般旖旎的暧昧之意。
“好像是……右大臣家的千金吧。呵呵。”小宮女憨笑着撓撓頭,不願說自己忘了對方究竟是左大臣還是右大臣家的了。她本只是個小小的掌燈宮女,極少聽聞那些君臣之事,那些大臣的名字她可是一個都記不得的,只知道今日的喜宴來了這麽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甚至眉尾的斜斜一挑都已讓四座的人陷進了雲霧深處不知歸處了。
夙嬰便又往暗處瞧了一眼,仿佛也隐隐聞見了一抹極淡的香氣被風送來,然後從鼻尖溜走。朦胧得像春朝裏的桃夢一般,夏過了了無痕。而後便見他明眸一轉,嬉笑着點了一下小宮女的鼻尖,“現在,執燈人,引我回家吧。嗯哼?”
……
那位掌燈的小宮女便是殊笑。而當時的她又怎會知道,眼前這個逃了喜宴就月獨飲的玲珑少年便是夙嬰太子——這個注定了會成為自己生命裏不朽的過客,同于那道瑰麗而錐痛的傷痕的少年,便是這樣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她面前……待滄海桑田,雲過景遷。還要聽着梵音,含淚笑說那緣起緣滅——緣起時啊,卻只是這樣一盞不起眼的燈火……
而同樣惦念着這盞燈火的又豈止是她?恩亦是債。只因始終記着她當年的恩,所以至她死也會覺得心裏虧欠了她。卻只恨當時年少——輕易說出的話,千金之諾,又怎能更改得了?
是呵!從前他恨她之後的叛離,恨她之後的虛情假意,甚至是與七弟聯手做戲來欺騙了他——所以他會毫不留情地說出那句:“孩子不是我的。”
倘若是換作現在,他定會直截了當地承認了罷。殊笑想要的,不過是個堂堂正正的名分罷了。既然自己能給她,又何必讓她難堪受辱——以至于最終香消玉殒,美人成灰?
這皇帝之位——最終只成了一具軀殼不是嗎?皇陵的棺材裏還埋着那麽多華美的冷屍呵……當皇帝究竟有什麽好?哈!卻還是讓那麽多人眼紅過,甚至不惜一切代價拼了命……
“殊笑……”仿佛還是在夢境裏,夙嬰喃喃地輕喚出聲。迷蒙地睜開眼時,落入眼簾的是小太監們焦急巴望的眼神,“陛下!陛下您醒了?”立刻欣喜地歡呼起來。
夙嬰倍覺頭疼地按住額心,好半晌,忽然一骨碌地驚坐而起,“朕怎麽回來了?”不可能,那個曲破殺陣明明是不見人血勢不休啊!自己怎麽還能安然無恙地回來?難道——
“是太後派人将陛下送回來啦!”其中一個小太監尖着嗓子咋呼道,“真是破天荒啊,太後今日對陛下格外的好呢。奇了怪了邪乎了,從前不是一見到陛下就——”被皇帝埋怨地瞥去一眼後小太監立馬掩口噤聲。
夙嬰眉梢一彎,便又開始同他嬉皮笑臉起來,“喂,太後可說些什麽沒?”問得有些漫不經心,其實心底下早已樂開了花。瞧啊,她還是回頭了呢。或許她所顧忌的僅是為了保護一國之君——而不是他夙嬰這個人,但她終究——還是回過頭看了自己一眼的,不是麽?這是她的施舍,于他卻是一種莫大的安慰。
“太後說……”小太監認真地回憶了一番,又在瞬間喜形于色,“啊!太後說了,讓陛下多愛惜自己一些呢!”竟是答得一字不差。實然,太後是極少會給皇帝留什麽囑托的,更甭提什麽噓寒問暖的話了,因而她難得開的恩他自會記得一清二楚。
夙嬰的臉上升起了不可思議的神情,斑斓的燭影打在臉上以及他眸底的流光也在一瞬之間統統明亮起來,“她……真是這樣說的?”聲音竟不受控制地發着顫。
小太監點點頭,“嗯,她還說讓陛下以後記得穿鞋。”他拿餘光瞄了瞄皇帝赤裸的雙足。
“大膽!不準看!”夙嬰故作兇惡地瞪了他一眼。聲音卻在笑,嫣紅的唇角在笑,修長的眉目也在笑,而他身後,滿世界簾和燭交錯的影子都在笑——或許更是一種不可遏止的瘋癫及發洩,一直笑到他的眼睛裏都是淚花晶瑩。
“這是你自己說的啊,我從沒有問你讨要過的……”他揉揉眼睛,眸底漆黑的瞳色一點一點地飄忽開去,藍底素箋上的墨鋒由濃轉淡,然後暈開一抹清澈的留白,笑得好無邪,“呵呵……你自己說的,那麽我記一輩子,也不過分吧……”
是的,他并不曾強求過她要對自己好——那麽她情願給予的恩義,他更不會視若未聞。如同殊笑曾為他引路的那一盞明黃的燈火,他無時不刻都會惦念于心。
“太後說,讓陛下多愛惜自己一些……”
夙嬰端着臉喃喃,然後“哧”一聲嬉笑起來,斂下眉彎裏的春意盎然。瞧他玲珑如玉的臉是多麽的孩子氣啊,偏那淌到眼底的笑意卻是極深、極沉的,甚至還帶着一些不可名狀的陰冷,隐隐地讓人不寒而栗。嗯哼。脂硯,朕這一次,可絕不是心血來潮呢……
“陛下,畢太醫來了!”外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則禮?”夙嬰立馬換上明媚的笑臉,巧妙地掩去了眸底的精光,“快快快,讓他進來。”
随着流暢的珠簾被來人掀開,一名眉目清俊的青衣男子走了進來,神色肅然,“聽說陛下又犯病了。”他二話沒說便打開了藥匣,利落地取出裏面的藥針。不同于一般針灸用的紮穴銀針,那藥針竟是烏黑色的,隐約還有一些褐色的血漬遺落在針尖上。
皇帝便熟絡地解去身上的衣衫,而後懶洋洋地趴在玉枕上。他果真是恣意得很,即便是于衆人面前竟也可以毫無遮攔地露出自己白皙如瓷的背部,“則禮,朕上次犯病可是在兩個月前?”聲音嬌柔,卻媚惑至極,仿佛稍不當心便會被這妖孽般的人兒收去了心魄。
畢則禮攬袖款款走至床邊坐下,視線落在他細膩更勝女兒家的肌膚上,然後不動聲色地收回,“确實。陛下的病,似乎愈見頻繁了。”
話罷驀地出針,準确無誤地紮入原旬七穴。
背部的酸痛漸漸模糊了夙嬰的意識,只記得床頭那一撇淡蒙蒙的燭影,被珠簾子裁剪成錯落有致的形狀,昏黃的流光傾盤灑了一地。紫檀木窗棂上雕的是朱雀紋,精致到浮靡的镂刻,片片翎羽鮮活如生。是否因它毛羽未豐,還是鋒芒內斂,偏要被禁锢在這牢籠般的地方?
大智若愚。哈!說的竟是自己?夙嬰自嘲地阖上眼睛。窗隙漏進的風時而會攜來淡淡的幽香——後苑裏的白宮雀花已經迫不及待要馥郁起來了,預示着明日就快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