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細雨潤如酥
待翌日晨醒時,整個後花苑都已鋪滿了粲然的陽光。黃綠色的琉璃瓦上猶滴着朝露,清清潤潤地梳洗過檐下的塵灰。小太監打着哈欠推開窗子,篩進了日色,細長的柳藤枝正悠閑地拂着雕花的窗棂,飄悠悠的,似還帶着些貪歡的性子。
昨晚的涼意早被蒸融了去。後花苑裏開的是成片的白宮雀花,帶刺的莖上纏着烏青的藤,開出的白花成小小的月弧形。推擠着攀至花架邊緣張望着,似貴婦伸長了纖白的頸。
看着它們歡喜,身子初愈的皇帝也跟着心情大好地趴上窗臺,伸手欲去摘那一枝骨朵兒。
“想你也不小了,倒還是像個孩子。”不期間一個端凝帶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回首看見的正是鸾姬太後。她照舊一襲繡鳳金縷衣,烏髻高绾,身上攬着幽濃的熏香氣。
已是早朝之後,鸾姬太後有意不讓太監通報便徑自進了皇帝的寝宮。恰瞧見他弓着身子伏在窗臺上嬉鬧的一幕,“皇兒——”換作往常她定會板着臉說他“不成體統”,然而今日她卻換了口氣,“快些下來吧。”她朝他莞爾一笑,煙眉鳳目不減高雅。
夙嬰瑟瑟地縮了一下肩膀,而後慢吞吞地從窗臺上下來,重又坐回至床上,“母後有事?”他語氣懶懶地問,目光期期艾艾的也不知瞄向了何處。
鸾姬太後笑着走至他床邊坐下,“明晚的官宴,皇兒定是要去的。”她用的是肯定句。
“兒臣自然會去。”夙嬰倒也答應得幹脆。或許更是沒有耐心再在這種無聊的問題上與太後争個對與不對。何況他現今已有了更關心的大問題——“母後,兒臣真真是喜歡上一個姑娘家了。”他的語氣裏滿是哀怨,一副相思成疾的模樣。
鸾姬太後了然一笑,“可是那日皇兒跑到朝上說的,叫什麽‘脂硯’的姑娘?”心下卻在驚訝不已:事到如今他竟還不死心?
夙嬰沒有回答,目光定定地注視着窗外的一簇白宮雀花,像在自說自話:“脂硯,不像是樂伎啊……那樣優雅,那樣清高的人怎麽會是樂伎呢……”他兀自困惑地撓撓頭,猛然又激動地一拍手,連語氣也變得興奮起來,“好啊,脂硯一定是騙了朕!她統統都是騙朕的!”
鸾姬太後微眯起眼,“皇兒确定?”
“千真萬确!朕說的怎麽會有錯?”夙嬰陡然粗暴地叫嚷起來,真真像個喜怒無常的昏君。而下一刻他又嘻嘻一笑,湊近了鸾姬的耳朵善媚又讨寵地道:“母後你也聽見的,那天兒臣上朝,的确有個官說自己有個女兒就叫脂硯的。兒臣以為,脂硯八成就是她了。”
鸾姬太後抿唇而笑,眸底卻有異樣的精光倏忽而逝,“說的可是右大臣?”确實,那日皇帝上朝詢問時,修屏遙便是第一個站出來應聲:“微臣确有一女名喚脂硯。”
“右大臣?”夙嬰的神色頗有些不滿,“可兒臣總聽他們說右大臣是貪官,是——是壞蛋!”
鸾姬太後微微愕然,而後“哧”地輕笑出聲,伸手溺愛地撫上他的發,“哀家可真意外,竟是連皇兒都聽說了?”顯然并沒有否認他的話。
“啊哈!那麽脂硯一定就是左大臣家的女兒了!”皇帝的思維開始跳躍,竟還理直氣壯得很,“他們都說左大臣是好人,脂硯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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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皇帝是無理取鬧,鸾姬太後的臉上卻起了異樣的波瀾,而後她正色道:“皇兒莫要胡鬧了。左大臣分明說過自己并沒有女兒叫脂硯的。”心下卻道:倒也多虧了從前那“烏發美人”的喚法,喚久了便也無人知道她的本名——不然可真難将他瞞過去。
“他這叫‘欲蓋彌彰’!”夙嬰得意洋洋地從床上跳了下來,一板一眼地同鸾姬太後賣弄起自己僅有的一點學識,“你說,一個人如果不想讓你找到,難道還會自曝身份等着你去尋嗎?哼哼。所以脂硯一定是左大臣家的女兒,絕、對、錯、不、了!”
“哦?”鸾姬太後笑意不變,眸中的神色卻越發冷厲起來,“哀家今日當真是大吃一驚。從前的皇兒不像是會說出這番話的——”她的餘光瞄向紅木桌上那本《三十六計》,恰是翻至“聲東擊西”那一計,“莫非,真是蕭先生教得好?”
話音未落,便聽見外面有女官急切的聲音傳來:“啓禀太後。右大臣說有要事需單獨面見太後,此刻正在鸾合殿前等着呢。”
“他?”鳳目微微狹起,盡管端莊依舊,鸾姬太後的語氣裏卻分明透出不耐,“你去告訴他,哀家今日身體不适,不想再談那些事。”說罷攬袖起身,長裙曳地,旖旎自生姿,“夙嬰,你若真是喜歡姑娘家,哀家明日便會考慮為你選妃納後。”
她留下這句話後便徑自離去了。
落花飛簌簌,處處迷歸路。衣黛引舊思,何留香如故?茗萱遍植的延廊之上,脂硯心有戚戚然地往前走着。宮苑裏花香馥馥,多數是宮外尋不着的奇芳異草。雕欄玉砌,長廊逶迤甸甸香榭。
前方不知是哪個宮女興奮的聲音傳來:“今日是八月初七,初八,初九——啊呀,奴婢後日便能回家一趟了!”
逢誕歸家。這是宮裏新立的規矩——宮女們若逢雙親生辰便能回家一趟。
八月初七。脂硯駐步若有所思。是啊。待在宮裏這麽久,确實也該歸家一趟了……
不料午後的天會下起小雨。淅淅瀝瀝,将霧霭濕氣也染深了幾許。詩意的雨絲兒牽成細密的銀線,不同于往常傾盤直下的瓢潑,卻多了些江南水鄉的韻味。
脂硯撐着一柄白底紅梅的紙傘走至自家的庭院前。偌大的院子裏梧桐疏朗,芭蕉遮面碧色含羞,從脈理滾下的“滴答滴答”聲似大珠小珠砸玉盤的清泠,擡眼望天卻還是晴空萬裏。走過未開花的梅塢弄便是一片碧翠的湖迎客而來,湖心有亭,亭中石凳環桌,隐約可見一抹孤影正悠閑自在地品着花釀清酒。
脂硯微微提氣,腳尖輕踮,便向湖心飛掠而去。連綿的雨絲于半空被阻,落在湖面上起的漣漪卻是分毫未亂。待那柔若無骨的雲蝶兒輕巧地掠過湖面,羅紗翩然落定至身前,衣袂卻未沾得半點雨露——足見其輕功極佳!
“父親大人。”脂硯收了紙傘,福身行禮。
男子正望着湖面出神。他果真也随性得很——秋意涼透卻只着單衣,前襟也不記着要攏緊,倒像是故意要露出自己迷人的鎖骨。玄紫色的錦織外袍沒個樣子地披在肩上,仿佛随時都會滑落下來。長發松散垂直腰際,也未束冠——這當真是已為人父的男人該有的樣子?
見是她來,男子直接遞了一杯清酒與她,“我就算到你今日回來。”他笑。
白玉杯裏,花釀的瓊漿清香撲鼻。脂硯伸手接過,而後款步走至他對面坐下。省略了禮節性的噓寒問暖,一開口便直截了當地道:“女兒之前便見過那三甲名單。探花水沁泠雖無人引薦,實際上卻是由父親大人暗中選出來的吧。”
男子修長的眉目斜斜一挑,神未移,風情卻已自現,“想知道我為何會選她?”聲音低沉,卻滿溢着疼人的暖意以及那一斛恰到好處的韻味都從心尖上梳淌過去。仿佛僅是聽着他說話便再也無法急躁起來。
“想必她的答卷定是出類拔萃,或是能讓人耳目一新的。”脂硯猜測道。
“哈、哈。”男子朗聲笑了起來,對她的回答未置可否,而後卻從袖中掏出一道黃皮卷軸遞予了她,“她的答卷。你自己看了便知。”
脂硯便攤開卷軸,凝眸細細地往下看去。她自始至終都未吱聲,臉上的神情卻起了微妙的變化。原是期待——而那點期待漸漸消弭,一點點頹化成失興,甚至夾雜着一絲不解的薄怒,以至于看完整張答卷之後她的眉心都蹙在了一起。
“好失望嗎?”男子撫唇而笑,分明是料到了她會有此反應。
脂硯分明是不悅的,盡管表面上平靜無瀾,“我原以為——”她頓了頓,并适時調整好自己的口氣,“女兒原以為,父親大人至少會選匹千裏馬出來。”她移開目光淡淡地道。平心而論,水沁泠的那份答卷唯能用兩個字來形容:平庸!而原先寫下的“重用”兩字——抹掉。
男子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我倒覺得,她确實是匹千裏馬。只是,她尚未尋見自己的伯樂。”他支起颌來,唇畔的笑意愈深,“脂硯,這便是你的責任了。”
脂硯微微揚眉,等着他的解釋。
“你難道看不出來?這份答卷她是有意答得平庸的。”男子指着卷軸上的字,眸底掠過分明的贊許之意,“瞧她的字——鋒芒畢露,大氣渾然,說明了她絕不會是個平庸的人。”
脂硯這才注意到——這份答卷是用草書寫的!字字如流水行雲,連頓筆處的銜接都那般流暢自如,渾然一體。試想一個女子竟能将草書寫成這般凜然正烈?倒果真,不簡單了……
“且她同樣善于收斂自己的鋒芒。”脂硯順着他的話說下去,眼底逐漸起了笑意,“每一字的折勾和收筆處都處理得非常圓滑,将那股霸氣都磨成了恰到好處的低調,剛柔相濟。”
“這一點,倒與你有幾分相似。”男子莞爾笑道。想自己的女兒這般聰慧且識得大體,坐看群臣也能臨危不亂,指點江山游刃有餘——他可是無時不刻都引以為傲的。哈,盡管這丫頭偶爾也會有些自負……
“明晚的官宴,女兒定要好好會她一會。”脂硯笑道,眼睛依舊望着那份答卷出神。
男子淡淡地瞥去一眼,似兀自沉思了良久,而後緩緩開口道:“其實,我選出她,倒不止因她的字。”他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花釀,“你可知,水家本為江南首富。富、可、敵、國。”
脂硯驚訝地擡起眼來,眸光微漾,似乎隐隐預料到他的下文。
“哈、哈。”男子越發笑得酣暢,仰首将杯中的花釀一飲而盡,“脂硯你可曾想過,為何你準許女子應試從官這麽久,真正能選中出類拔萃的卻如鳳毛麟角?”
脂硯垂眸輕輕地嘆了口氣,答出四字:“風氣未成。”确實,民間的女子,無論為妻為妾為婢,大多數皆只懂得繡花織紡,又有幾個識字的?尋常人家的百姓出不起那個錢,而官僚家的那些老頑固更不曾想過要讓府上的千金應試做官。女子參政之風實難形成!
“那你覺得,若水沁泠真成了名滿天下的大官,依她的鴻鹄之志以及——她家雄厚的財力,她又會怎麽做?”男子開始循循誘導。
一語點醒夢裏人!眸光倏忽一亮,脂硯臉上的笑意也深深绾進眉彎裏,“如今的高官權臣,哪一個身後沒有政客門徒無數?待她有了名氣,必會出錢大興女子學堂,廣攬天下才女慧媛,以助巾帼之威!如此一來,幾年一過,風氣定成!”
心底的歡喜之意溢于言表——素來端莊的她極少會這般随性的。見她如此,男子情不自禁地低喃了一句:“總像是利用了人家。若非國庫空虛,倒也不必謀這個法子。”
聞言,脂硯的神色忽沉,半晌不曾答話。而後她靜靜端過桌上那杯清酒,舉袖半掩淺嘗了一口,“父親大人可知,蕭先生如今成了皇帝的老師?”她适時轉了話鋒。
瞧見她臉頰薄染的酒暈,男子不禁舒眉而笑,而那風情盡顯的一笑,竟是連碧池花容見了也要黯然失色,“如何?”他有意回答得模棱兩可。事實便是——蕭燭卿本是由他引進宮裏當老師的。
脂硯垂下眼簾,心中已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父親大人,蕭先生心若神明,如今的女兒怕是配不上他的。”她的語氣依舊是疏淡如雲,很好地掩飾住了語末的那一點失落。
“哦、呀。”男子扣指抵唇,一副好詫異的模樣,“我原以為,我的女兒向來只有別人配不上的分。”那語氣卻是歡喜得很。
“父親大人真是——亂點鴛鴦譜。”脂硯真真是不滿起來。這個男人——分明是将瞧見自己女兒的失措當成他的一大幸事!“女兒如今已二十有三。”脂硯正色道出這個事實,“再過個十年八年便是枯柳一株了。”所以她怎麽可以,還奢望着蕭先生予她的情義……
“你确實不小了。”男子好溫柔笑了起來,應了她的話,“也确實該——尋個好人家了。”
脂硯咬住下唇不吭聲,手指攥緊了衣袖微微發着顫。
“脂硯,我從前便說,你出生之時,适逢昀昌星轉黯,而欺煞星越位,此為天下大劫。因而注定了你需扶朝救世——”男子話語輕柔,細吐納氣,勻出一絲不可捉摸的嘆息,“這命裏的定數,或許你從未相信過——又或許,你所做的一切,原本只想還我的恩……”他起身,背對着她,“然兩年之後,天象轉祥,欺煞星歸位。你是否也該,放自己自由?”
自由?是呵!她欠他的恩,亦是娘欠着他的——其實不過是用來捆縛這血脈之親的枷鎖罷?逃不開,更不願逃開啊……脂硯靜靜地伸手撫上自己的發,一縷一縷地,像是極為專注地将自己漂亮的烏發梳理好。半晌,忽然輕巧地笑出聲來,“好。”她答應得幹脆。
此時雨絲兒攜來的霧氣逐層糅深了,虛飄飄地由她的身後席卷而至,覆住她姣好的容顏。寒煙籠着翠生生的薄霧,曼妙的詩意入眼,連她的表情也被這層霧氣遮掩得飄忽不定起來。偏那股幽淡如蘭的氣韻卻不減半分,“父親大人可願與女兒打個賭?”她支起腮笑吟吟地問,指尖蘸着酒釀閑閑地在桌上寫起字來。
“怎講?”男子揚眉微惑。這丫頭的心思當真巧得很,有時連他也猜不出個半分。
“就賭這水沁泠是鋒芒昭,還是蘭心妙。”脂硯抿唇莞爾,“明晚的官宴,父親大人覺得她會着官服還是女裝?”顯然,若着官服便是低調随流,而着女裝,自然便是風華出衆了!
男子“哈哈”一笑,來了興致,“好!我便賭她着官服。”
“那女兒便賭她着、女、裝。”
秋日的暮色總是來得極早的,談笑時溜去的光陰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待脂硯出了府邸時,外頭的雨霧也都蒙上一層薄薄的暗影。雨勢雖小卻始終不見停,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開在眼前寥寥的幾柄素花紙傘。地也是濕濘得很,稍有不慎便讓頑皮的泥點子沾上了裙裾——這樣的天氣顯然是不适合走訪舊友的。
霧霭深處,紅梅醒春。一襲雲裳翩翩然淡立于青石橋畔,遠遠地望向盡頭處的那座高宅闊苑,“陌桐現在,定是又在折磨苑子裏的那些花草了吧。”纖指細細地撚着傘柄上系着的粉紫色流蘇,脂硯兀自低語道。
早先便聽父親大人說,這三個月裏陌桐幾番來訪都不見她的人,差點沒有在府裏鬧起來。
确實,她入宮聽政的五年都是瞞着衆人的——僅除了父親大人和貼身丫鬟司歆。府上的人倒容易糊弄,只需說是随着蕭先生在采池居休養生息便可。事實也是,在他們眼裏,這烏木堇早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于陌桐——卻萬不可這樣說。
因為陌桐,同樣鐘情于蕭先生。盡管她從不言明,但心細的自己又怎會看不出來?但感情的事,委實是不能勉強些什麽的。所以便騙她說自己是随着大師父外出游玩去了。
倒也不怨那丫頭急。她自小性子古怪,偏只與同齡的自己談得來。從前自己總能逢着月末休朝時回家一趟,正好聽她說些心坎裏的事兒替她解悶。只怪這幾個月國事繁忙才拖延了時間。何況明日一早自己就要趕回去上早朝,再不見她怕是又要等月末了。
只是,挑這樣天氣,這樣的時辰去,怕是又要被她硬留下來過夜——顯然不妥。何況還會見到她的父親——思及此,脂硯不由得皺緊了眉。盡管每日在金銮殿上總免不了與之相見,可如今換了身份,倒真是不怎麽情願碰見那個人呢。
這樣思前顧後了近半盞茶的工夫,多情的雨絲兒沾了發又濕了裳,終是連自己都覺得不甚無趣,“罷,還是等月末吧。”脂硯幹脆地轉身便要往回走,卻在看見不遠處的那道纖瘦的身影時驀地頓住了步子。
那個人——竟是皇帝!
如今的他一身素青色便裝,散着長發,也沒有撐傘,便這樣貿貿然地穿梭于雨中。偏他的步子還慢條斯理得很,時而還要停下來望着天發怔,仿佛被雨淋着也是極痛快的事。
“他怎麽會在這裏?”脂硯凝眉微惑,思忖片刻後便悄悄跟上了他。
不曾料到,夙嬰最終竟是在郊外的一片野墳堆裏停下了腳步。他的腳步沉而緩,原本就羸弱的身子骨蜷得更低了,卻怎麽——會這樣滄桑落魄的?極像是一種分明惶恐着卻還要強忍下來,也小心翼翼地,也充滿戒備地試探。
是不是,他的心裏,其實一直是這樣彷徨而不安着的?
這樣微妙的念頭在脂硯的腦海裏瞬閃即逝,而後化成一種不可遏止的痛楚在血液裏缱绻蔓延開去。仿佛從前那絢爛而醉烈的歡愉太肆無忌憚,反而齧得骨子都隐隐疼了起來。脂硯忽然驚慌地發現自己還氣着皇帝——是呵!她氣他,還在五年前便已是如此了……
五年前,當她一度想要輔佐他成為明君時——天文地理,經史子集。天生性子疏淡的她從不曾那樣用心地教別人什麽的。偏驕縱的皇帝卻從來不領她的情,總是用輕佻無禮的言語與她針鋒對峙。時時如此,日日如此,終于磨盡了她所有的耐心,或許更是信心了吧。
不是不氣餒的。只因她身邊總有那麽多人,只消她輕輕巧意的一個微笑,便可以心甘情願地待她好。或許僅是表面上的,卻也從不願去分辨是真是假。但皇帝卻是唯一一個,用最柔軟的刺将她拒于千裏之外的人。那雙極長、極媚的眼,總是漫不經心地投來斜斜一瞥,便已是一種最華美,也最曼妙的蠱啊……
許是說出來連自己都不願相信的。開始的時候她确實是想,真心地,待他好一些……
是呵,五年前的那日,她是看見的——當他面對着父親屍體時滞澀的眼神。踩着滿地血染的蓮華,他的身體一直在顫抖,下唇也被他咬得稀爛滲出血來,他分明是竭力隐忍着莫大的痛苦啊!然而明明是那纖弱無骨的身子,為何那眼神卻仿佛活過了千年?千年的落寞無人憐,而後凝成一滴枯淚,緩緩幹涸在腮邊。
所以她會情不自禁地上前擁住了他。換成現在的她定是可以說出更多瑰麗的句子來安慰他,只是當時的她怎會那樣笨拙?只會聲聲幹啞地說着:“皇兒,皇兒莫怕,有母後在……”
哈、哈……是不是很好笑呢?其實皇帝是最多情,也最無情的人啊。以至于她到現在,還是氣着他,甚至有那麽些不可理喻地恨着他的……
所以她可以對任何人笑臉相迎、溫聲細語,哪怕是虛情假意。卻唯有對他——她更情願将自己心底的反感統統表現出來讓他瞧個清楚!算不算是,一種報複?哈,好幼稚呢……
天色漸晚,郊外彌漫的霧氣也逐漸濃稠起來,像貪食的巨蟒慢條斯理地盤伏而至,終是将僅剩的那點稀薄的空氣都吞噬得徹底,唯留天際那一抹淡蒙蒙的白光。入境的風攜着深深的倦意,将雨絲兒都往南方吹偏了去,仿佛也是在嗚咽着,悲悲戚戚。
草木也蕭索,卻早已顧不上裙尾沾染的泥污,脂硯握緊了手中的紙傘,朝墓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