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顧盼似昔人
夜涼如水,月華半醉,蔭着池底的霧色留彩,明晃晃地照着來人輪廓分明的眉目。而這本自無心的一照,竟莫名地照出一些懾人的妖氣。少年的膚色極白,因而反襯得他的唇色極紅極豔。一雙媚長的眼睛更是蠱惑人心,眼尾處斜飛的紅痕,直掃入鬓角裏去。
兩人就這麽面向而立。少年依舊是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态,脖子縮在大衣襟裏,偶爾也用好奇的餘光瞟她幾眼,然後困擾地撓撓頭,仿佛連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應付眼前的女子。
脂硯的手指微微緊了緊。不知——方才與蕭燭卿的那番談話,他究竟聽去了多少?看他的神情倒也不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秘密,但總要試他一試——
“他走了。”她眸光微凝,卻是冒出一句不着邊際的話。
“是啊,走了,走了。”夙嬰倒也回應得幹脆,揮着衣袖有些氣惱地嚷嚷道,“白薔真是個吃硬不吃軟的家夥!氣死人了氣死人了!等着,下回一定用強的逼他就範——”說的“白薔”,正是皇宮裏頗有名氣的歌舞伶人——亦是傳言中最得皇帝寵幸的男寵之一。
話至一半,夙嬰忽然驚疑地瞅了脂硯一眼,“你——都看見了?”語氣竟也不覺得尴尬,仿佛自己做的事原本就天經地義——不怕她恥笑了去。
脂硯沒有回答,眸中卻隐隐有了深意。這一問一答間,試探便有了結果。其實方才那句話,她有意用了些疑問的口氣——“他走了?”便成了模棱兩可的意思。若對方當真聽見蕭燭卿的聲音,定然不會是這樣的反應——而他如此一答,倒正好為她鋪了新的臺階下。
“方才專注于琴樂,倒也未看見多少。”脂硯捋了長發,輕描淡寫地道,“他——音色不差。倒還想讓他為我配個曲兒呢。”她換了副玩笑的口吻,原本溫婉的眉目便更顯得柔和。
你其實,原本就有溫柔的一面的。夙嬰心有旁骛地想,眸光一轉,就那麽大大咧咧地與她漫談起來,“我說啊,你可別看他長得纖弱,力氣可也大得很,瞧我手上到現在還留着印子呢。”說罷還毫不避諱地伸出自己纖白的手臂給她看上面的淤痕。
那樣暧昧的淤痕脂硯不會不認得。忍不住輕咳一聲,而後不着痕跡地岔開了話題:“我原以為,只有我會尋來這偏僻之地。”試探的意味還在——他又是如何破了這衍毓陣的?
“哎?說起來可也真古怪得很呢。”夙嬰也頗覺詫異地支起颌來,“方才我明明看着他在花下跳舞的,怎跳着跳着就把那片桃樹和李樹跳沒了……”他皺皺眉,仿佛怎樣都想不明白,便索性大方地忽略掉了,嘴裏含糊地咕哝着,“瞧我是喝醉了酒,連眼都花了……”
如此看來,定是白薔在舞袖飛花時無意間用殘花破的陣眼?脂硯心下了然,如此便解釋得清了——畢竟自己設下的衍毓陣可不是任何人都能破的。然而……她忽然有些疑惑不安,明明是自己這方先在試探,他一答,反而像是被他的話牽着走了?這樣順理成章得就好像是——他故意要将她引到自己的精心鋪設的說辭裏去……
忽然有種令她心驚肉跳的念頭瞬閃而過——若真如此,眼前這厮又要狡猾到何種地步,才能裝出這樣一副從容自若的神情與她周璇?難道那五年的昏君其實都是他裝出來的?
清澈的眸子倏忽掠過一抹精光,清冷如刃,“我原也是覺得悶,才會來此處奏樂,想要發洩一番。”下一刻,只見脂硯姿态優雅地攬裾而坐,抵颌望向夙嬰,眸中漸起了盈盈的笑意,“料想妹妹也是性情中人,更情願借酒消愁,與君共醉的。”
反客為主!那一瞬,夙嬰蒼白的臉上升起了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像怔忡,像倉惶,更像一種無法言喻的怨恨……她竟然可以——她怎麽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
夙嬰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肆無忌憚,甚至有些癫狂,直到後來捂着自己的肚子直喊“疼”,“哎喲真是笑死我了,你竟然——竟然也把我當女的……”揉揉眼睛,他說得好輕描淡寫,“是啊,他們都說,我不像個男人……一個個都這樣說……”然後他垂下頭,低低地,好困惑地問了自己一句,“奇怪,朕究竟哪一點像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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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句話,他有意說得很輕,似乎只要聽者稍不留神便可以忽略掉其中的一個字眼。但脂硯的臉色還是在瞬間起了波瀾,趕不及要下跪行禮,“民女該死。是民女愚昧,有眼不識龍顏,還望陛下贖罪。”她的聲音戰戰兢兢,連同着纖瘦的身體也在顫巍巍抖着。
脂硯你啊,果然也是狡猾得很呢——這樣都糊弄不了你。夙嬰搖頭走上前去,虛扶她起身,“放心,朕還是很憐香惜玉的。尤其對于你這樣的美人。”他換上一副調笑的口吻——那副玲珑的模樣原本就極适合嬉皮笑臉,“記住,朕不想再見你下跪了。”語氣裏卻并非全是輕佻,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挫敗——他是極不願看見她朝自己下跪的。
但這一切皆被脂硯忽略了。或許心高自負的人還總是一廂情願地忽略一些明顯的東西吧。因為不願相信,便可以理所當然地說那是假的。
“你究竟是——哪個樂坊的?”皇帝忽然好奇起佳人的來歷。
脂硯抿唇笑了一笑,她原本是端莊的,且不善矯揉的,但那一笑裏卻分明透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媚,“民女聽說,宮裏的樂坊都是只有男伶的。三日後太後設宴,群臣皆至。司儀們說總要一個有女子歌舞的樂坊才說得過去,便找了幾個擅樂的姐妹們組了這麽一個樂坊。”
她神色自若,回答得有條不紊,似乎對皇帝暧昧的親近也并不覺得惶恐。偏那語氣又帶出一種若即若離的意味,“畢竟只是官宴時走走場子的,官宴散了樂坊便也會散。浮萍自有其歸處,若陛下只是一時興起,還是不要的好。”
聞言,夙嬰慢條斯理地“哦”了一聲,當真沒有再問下去。
果真還是男人于他更有吸引力些。脂硯在心下冷嗤一聲。倒也并非她自恃貌美便容不下別人對她的忽視——但皇帝的審美傾向多多少少還是令她不悅的。盡管五年來她已經勉強接受了他“斷袖”的癖好——因而她從不擅自為他娶妃納後。
不覺間夜色靡靡已醉入了雲霧深處,身畔泉水是不變的溫潤,投在泉底的月光卻消瘦成孱薄的缺影。連那四目相對時偶生的一點微妙的柔情也變得蕭索起來,“時候不早,陛下還是早些歇息吧。”善解人意的話語,脂硯已笑着福身行退禮,“民女告辭了。”
夙嬰沒有留她,更已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挽留。看着那纖柔的背影款款離去,他搖搖頭,百無聊賴地俯身拾起地上的一片落花,凝眸片刻,忽然有了很好的主意——
“脂……硯?”微涼的夜風裏,有個朦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聲音極輕,極柔,似還有些小心翼翼的試探性質。
脂硯的身體陡然一僵,險些站不穩腳。不是驚,不是慌——而是氣!氣自己千試萬探,竟然——還是被他騙了?但這念頭卻在下一瞬被颠覆,只聽那個聲音繼續道:“這是……誰寫的字?”溫吞吞的,帶着些疑惑的口吻。
脂硯回過身去,看見皇帝正專注地盯着手中的那枚花瓣,似要瞧出什麽究竟來。不由得重又走上前,而待她看清那花瓣上的字跡時,驀地出手便輕巧地将它奪了過來,“這——這字可要被陛下笑話去了。”脂硯咬字無措地道,雪頰适時地飛上淡彩的妃雲。
“嗯哼?”夙嬰饒有興致地眯起眼兒,等着她的解釋。
手指用力揉碎了那片花瓣,脂硯別過臉淡淡地道:“無聊的時候便将自己的名字寫了上去的。讓陛下見笑了。”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混着花汁黏膩不堪。這花瓣上的字跡她絕不陌生,分明是——蕭先生的啊!
“啊哈,原來你叫脂硯啊!”下一刻,只見夙嬰興奮地拍手而起,神色飛揚得像是揀到多大的寶一樣,“脂硯,脂硯。好——好——名字和人一樣好啦。”學識淺薄的他顯然是找不到動人的詞來形容,竟一連用了三個幹巴巴的“好”字。
脂硯依舊笑得極淡,眉目間不減端凝,“陛下過獎了。”她為難地望了一眼天色,“明日一早還要編排習舞,脂硯告辭。”她分明是急着離開,也不等皇帝開口批準便徑自退下了。
無端的愁緒皆因那兩個字再添淩亂!身後,夙嬰還在無理取鬧地朝她嚷着:“回去回去!你們都回去吧!一個都別再回來了!”揮揮袖子,他有些洩氣地跌坐到一邊的青石上,“真是,朕身邊的美人怎麽都這麽冷淡?白薔是,蕭美人也是,連你也是……”
脂硯眸中神色微冷,心口被一股莫名的怨怒堵得慌,索性棄了手心的碎紅,疾步而去。
脂硯,果真是這兩個字。方才還在喋喋抱怨的少年忽然得意地笑了起來,指尖抵着手心細致地複寫着那兩個字,“脂硯,脂硯。胭脂沉硯墨方齊……”
脂硯啊,着實是個很美的名字。如同胭脂糅碎在硯裏,磨成了妩媚的書香氣,便如同她的人——明明是端莊如斯的,不偏愛顧盼流轉,不偏愛畫眉描黛,不說話時便更顯得出塵。但那言語裏,巧笑裏時常都會透出一種動人的媚,媚也如絲。
“但脂硯與蕭燭卿,其實是不一樣的……吧。”夙嬰赤腳踩上青石,有些像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般毫無理由的話,“嗯哼。脂硯,其實是更絕情的。”
是的,比如揉碎了那朵花——倘若那真是蕭燭卿留給她的,那一定是極端不舍得她,想要挽留她的。脂硯卻可以不留遺戀地将它狠狠揉碎,然後丢棄。
若換作蕭燭卿,定然不會如此絕情。盡管他總将自己置于旁觀者的境地,習慣了對諸事不聞不問。但他眼底的眷戀,滿腔壓抑的相思以及那欲晦又明的情意,确是不容被忽略的啊!偏他意中的姑娘卻自負得很,所以可以假裝看不見……
但其實,這一切不過都是無聊的皇帝毫無根據的臆想罷了——因為那兩個字,“脂硯”,是他自己寫到花瓣上去的。
“幸好今日上課時我見過他寫字。”夙嬰端着臉笑得眉目清明,夜風将他赤裸的腳踝刮得通紅,隐約有青筋凸顯出來,“脂硯你啊,又大意了。呵呵,倒也幸好你沒細看……”他又開始自說自話,語氣膩歪得仿佛話中人與他熟絡得很。
确實,蕭燭卿的字本是極不容易模仿到神似的。那股超然若仙的靈秀之息,原本也絕非他這般貪戀紅塵情愛的人所能企及。幸而質軟的花瓣不似紙箋,很容易便模糊掉這兩個字裏頭的神韻,唯留形在——恰皇帝又是很善于弄虛作假的。
還在五年前,當初涉簾政的“太後”還有耐心教他為政之道時,他便喜歡四處模仿字體去抄那些枯瑣如經書般的文字,于是理所當然地被她認為是請來了“後宮”裏的抄手。他也懶得解釋,或許當時更是覺得,這樣糊弄着她是件了不得的事——這樣一位聰慧且心高氣傲的女子,他總會固執地想要同她使些壞,唱些反曲兒。不想到後來竟也成了一種習慣。
而等到她終于也對自己失去耐心,連不得已時的相見都覺得不甚厭煩之後,才真正發現藏于心底那種若有所失的悵然……
然而失落又怎麽樣呢?他雖習慣了将那些莫須有的關懷都當成是對自己的好,同于在失去之後可以癡守着一些值得惦念的東西——“皇帝總是很善于自作多情的。”似乎将這話說得理直氣壯也絲毫不為過。但同樣,他們都不善于真正去求得那些東西……
這樣漫無邊際地想着,不覺光陰溜得也急,待回過神時,早不知是幾更天了。連那白蒙蒙的一撇月影兒也覺得困倦,瑟縮着躲進雲層裏,“啊……果真是很晚了。”夙嬰擡手遮去了一個哈欠,忽然吃痛地“啧”一聲——那暗自掐在手臂上的淤痕真是疼得很吶!
“自作孽啊,不可活。”他嬉罵着跳下青石,攬着寬大的衣擺優哉游哉地往外面踱去。
沿途翩跹着落紅無數,疊織着半遮面的月華鋪成了新砌的徑,這樣軟馥得似乎腳下稍稍用力便會陷進去。今晚的花可真是分外的嬌豔啊,從來就沒見它們開得這樣歡喜過。看得皇帝的心裏也豁然一片澄明——以至于那突生的念頭也跟着肆無忌憚地滋長起來,撐出了那窄小的一方地。
皇帝還是極善于胡鬧的。嗯哼,毋庸置疑呢。明日,他是會有所行動的吧……
翌日,臨近辰時,箜防址弧
“憑欄獨看青梧黃。簾卷遮紅妝。高樓獨上尋北雁,雁過書未見。君去三載妾意涼,塵落誰肯賞孤芳?斂眉痕聚攜愁歸,歸家奴兒忙。空閨怎将寂寞嘗,不覺紅淚濕岚裳……”
由司儀們新組成的女子樂坊裏,絲竹聲聲入耳。随處可見玉貌佳人們水袖弄風,清喉吟歌尚不覺休。一旁,總管州鶧恭謹地将歌舞樂伎的名單遞交到皇帝手裏。便見粉紫色的秀箋上,間或列名的張姓、李姓“脂硯”格外顯眼。
“不知——陛下要尋的是哪個脂硯?”州鶧适時地輕問了一聲。心下卻在暗啐這昏君可真是胡來得很,大清早的不去上朝面見群臣,卻一臉悠閑地尋來這偏僻的箜防址唬還專門是為一個叫“脂硯”的女子——且用那副善媚的神情喚得這般暧昧,其用意實也昭然!
只不過——今日這樂坊裏喚作“脂硯”的女子可着實不少,怕是要讓他無功而返了吧?
果然,下一刻,便見夙嬰粗暴地将那張名單揉成一團丢于地上,轉身不滿地指着衆人嚷道:“你們——你們——氣死朕了!一個個叫這名!俗!大俗!真是俗到家了!”他氣得直跳腳,甚至不顧龍尊地大罵粗口,“混奴才!你們爹娘都不會取其他名字了嗎?”
聞君暴言,那些無故被牽罵到的歌舞伎們面面相觑,而後擺出一副只有她們自己心領神會的表情。她們的眼底藏着不着痕跡的笑,甚至有些嘲諷的意味。
而皇帝本人卻對這樣大逆不道的行徑視若無睹,依舊自顧自罵得酣暢:“一群蠢貨!朕一見着你們就心煩!下回再不來了!不來了!哼!”他氣呼呼地一揮袖子,揚長而去。走出去的時候不知怎的一個趔趄,臉面朝地——竟就這麽形象盡失地摔倒在衆人面前!而他竟也絲毫不覺得龍威被辱,罵罵咧咧地爬起來走開了。
皇帝還未走出多遠,不知身後哪位舞伎“哧”地笑出了聲,而後那笑聲漸漸擴散,甚至是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終于沸騰成一片嘲嘩,“嘻……昏君……真是昏君……”
連這群地位最低的歌舞伎們,都可以這般明目張膽地恥笑一位君王——太後執政果真是開明得很吧?前方,夙嬰的眼裏閃過一絲莫名的晦黯,然後紅唇一抿,輕輕地嬉笑起來。
哈……他是昏君,又如何?他根本就不想當這個皇帝!何況頤安王朝已有這樣賢明愛才的太後在——她是絕不會置整個江山于不顧的……這樣就夠了,夠了不是嗎?
陽光在頭頂綻放開圈疊的漪紋,惬意地沿着苑子裏朝南花樹的輪廓往上爬,轉瞬便将皇宮四圍的殿苑都連成柔黃色的一線。皇帝玲珑的臉上升起了一種洋洋自在的喜氣。他開始背着雙手幾步一跳地往前走,聽見不遠處有道清亮的聲音傳來:“脂硯——薛脂硯——”
“哎——司歆姑娘?”聽聽,還當真有人回答了!如今這宮廷裏到處都有叫脂硯的人。呃等等——司歆,可不正是她的貼身丫鬟麽?
嗯哼,事情似乎越來越有趣了。眯起媚長的眼兒,皇帝頗有興致地開始偷聽起來。
“司歆姑娘……”那被喚作“薛脂硯”的黃衣宮女見四顧無人,悄聲貼近了司歆的耳朵道:“你說,太後為何忽然讓我們改了名字啊?”
司歆掩唇笑了笑,清秀的眉目自現貴氣。她雖只是個丫鬟,卻也從主子那承來了不少的端莊與靈慧,“你可不知,太後本是為了護一對有情人呢。”她壓低了聲音,開始亦真亦假地同她透露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你可知道皇帝的新老師,蕭燭卿蕭先生?”
“對啊,蕭先生與箜防址壞男氯衛止佟—脂硯,本是極好的一對的……怎料那偏愛男色的皇帝相中了蕭先生,偏要來攪和……昨晚被他瞧見蕭先生與脂硯幽會的一幕,知道了她的名字和身份,準備來尋她算賬的……”
“哎呀可不是呢,要命的很吶……幸太後心善,憐惜這對有情人,才會出此下策——暗中辭了真正的脂硯,換了這麽多假脂硯來混淆視聽的……”
“是啊,太後可真是觀音轉世菩薩心腸政廉心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夙嬰顯然是樂于為她再添許多瑰麗的贊辭的。脂硯,果真是狡猾的很吶——利用宮女們好論是非的天性不露痕跡地宣揚開這麽一件事,不止能逼他知難而退,更能靠自己無瑕的善舉拉攏人心。
他大致已經料到太後是怎樣告訴司歆的了:昨晚不慎讓皇帝瞧見了“自己”與蕭燭卿相會的一幕,情急之下便虛編了個“樂伎”的身份,恐怕心懷嫉恨的他真會尋釁至樂坊……
是呵!依她的性子——脂硯那樣心高自負,定也不會告訴自己的貼身丫鬟皇帝本是對她有暧昧之意——卻是說成對蕭燭卿的。定是覺得這是個天大的笑話吧?哈!原來被昏君相中是這樣可笑的,也可恥的事……
唇邊的笑意不覺間沾染了自嘲之意,而那自嘲漸漸凝成一抹深深的苦澀以及某種不可名狀的恨意也從漆黑的瞳仁深處悄然蔓延開來,沉浮不定。夙嬰的手指微微捏緊——分明是隐忍着莫大的怨怒——而後松開,驀然一轉身就大步往金銮殿走去。
真好!哈!做得真真好!脂硯,朕倒要看看你究竟還能做到怎樣的地步?
此刻,金銮殿,太後垂簾,群臣進谏。薄薄一道白紗帏,遮住了簾後鸾姬太後端妍的眉目。太後早已不再年輕,唇角隐約牽出了細長的笑紋,卻依舊不減當年紅妝盛華的風韻。
眼下,鬓生華發的左大臣上官鷄正手持玉笏聲聲力竭:“太後明鑒!如今潋水城一統武林且其城主自封為皇,意在與朝廷相抗衡!還望太後能夠早日遣兵将之剿滅了才好!”
上官鷄才說完,身後立時便有許多官員擁呼而起:“望太後早日遣兵剿滅潋水城啊!”
紗帏後,狹長的鳳眸掠過一抹異樣的鋒華,盡管心下早已有了定數,鸾姬太後卻有意沉思良久才緩緩地開口道:“上官愛卿所言極是,然——”
“上官大人所言固然不虛,但‘遣兵剿城’一說,臣實難茍同。”一個清越帶笑的聲音不期間介入,略顯唐突地打斷了太後的言語。微微瞥眸,那個形貌亮麗,卻偏愛歪着嘴角笑得雲霧沌沌的男子,正是右大臣修屏遙。
衆人皆知,如今朝廷貌合神離,上官鷄與修屏遙穩駐兩方營地勢不兩立,常于金銮殿上互争鋒芒。而這兩個人,一個眉目清明,端的是一骨子凜然正氣,自然是老臣上官鷄。
而另一個——且看那副笑裏含春媚自生,眸光還總是流忽不定的模樣便顯得深不可測許多,便是修屏遙。瞧他光鮮迤逦的外表卻也不過三十出頭的年景,真可謂——“年輕有為”。
民間百姓還特意為這兩位權臣編了個謠曲兒,曲兒唱道:若想為清官,對着上官鷄喝清酒;若想為富臣,追着修屏遙屁股走。
一聽修屏遙開口,鸾姬太後的眉頭也不由得微微蹙起,“不知修愛卿有何高見?”口氣裏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悅的。
“正所謂——和氣生財。臣以為,朝廷與武林當以‘和’為貴。”字字清晰如珠潤,修屏遙眸中的笑意亦不減半分。
“是啊,修大人的眼裏只容得下一個‘財’字。”上官鷄冷哼一聲,倨傲地別過臉去,仿佛連看着他都會覺得是污了自己的一身正氣。
聽出他語氣裏分明的鄙夷之意,修屏遙竟也不覺得難堪,依舊自顧自笑得閑然自得,“臣聽聞,潋水城一統江湖尚不過五載,連那城主的位置都沒坐熱,又豈敢公然與朝廷為敵?倒不如——”他別有用意地朝簾後瞟去一眼,唇角的笑意忽發森冷起來,偏嘴裏說的卻還是那般善意的,撫慰人心的話,“施些恩惠于他,再與他簽個什麽狀子,就這麽相安無事,最好。”
鸾姬太後微眯起眼,啓唇正要開口時,忽見一道纖瘦的黃影從內簾裏沖出來,扯開了嗓門朝着殿下的群臣喊:“告訴朕——你們誰家還有叫脂硯的!統、統、告、訴、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