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沈華英瞳孔猛地一縮,握在刀柄上的手陡然暴起一排青筋,“如果這樣,我保證,現在在梁境內的夏人一個也走不出去!”
“那又如何,丈夫許國,本就是幸事,何況五十萬夏人換五百萬梁人,難道還不夠劃算?”
“我想你一定給我準備好了選項,如果是要我軍罷手的話......”
“我要你!”
“什麽?”
“十二連城,我拱手讓出,而益州五百萬百姓的性命,就請沈将軍用自己來換。”
沈華英擰緊了眉頭。
東陽弘接着說道:“這一仗,不算梁軍勝,也不算夏軍敗。只是梁夏開戰多年,兩國百姓都深受戰亂之苦,吾皇聖明,梁帝仁慈,體恤百姓勞苦,願意化幹戈為玉帛,同修太平。為表議和的誠意,我軍會在三月內全部退出大梁境內。至于梁朝的誠意麽,東陽弘鬥膽,在此為吾皇向沈将軍提親,為了兩國的太平,想來沈将軍也不會拒絕。”
好一個東陽弘!
什麽叫不算梁軍勝,也不算夏軍敗?
能把失敗粉飾得如此好看的普天之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個。
指名道姓要沈華英嫁入夏國的要求更是絕,作為梁軍的高級将領,國之重器,最後卻論為媾和的工具,這将置沈華英為何地,又将置偌大一個梁朝于何地。
東陽弘這一招不僅是打沈華英的臉,更是在踐踏梁國的尊嚴。
沈華英身邊的副将都聽不下去了,怒眼圓睜,啐道:“胡夏小賊,就你們那狗頭皇帝也配得上跟我們沈将軍提親!”
東陽弘面色沉了沉,過了一會兒又恢複成了一種無懈可擊的冷酷,他擡腳踢了一下身前的一顆頭顱,那顆腦袋便咕嚕嚕滾到了沈華英面前。
沈華英知道東陽弘說的是真的,以梁朝現在的財力物力,奪回十二連城後也只是能逼迫夏軍撤退,很難再集結力量剿滅盤踞在益州的夏人。
Advertisement
胡夏人系匈奴的後裔,本性嗜殺,東陽弘命令要是真的被送到益州,那益州百姓必然是難逃屠戮。
遠處傳來靳央的部隊攻打城池的聲音,轟隆隆,轟隆隆,像是驚雷在大地上滾動。
約定好的要殺過去接應他們靳央的,如果再耽擱,他們不顧一切,一味猛攻,死傷勢必會很慘重。
沈華英心裏有一個聲音在響:去他娘的議和,先殺了擋在眼前的這些人再說。
但腦子又有另一種聲音,像一把利刃,穿透了她的脊梁,将她的一副身骨死死的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城池裏滿是屍首,夏人的,梁軍的。
沈華英稍一低頭就對上了一張年輕士卒的臉。
因為連年的戰火,壯丁的年齡一降再降,到了現在,十四歲的少年人就得奉命入伍。
躺在沈華英視野裏的那個士卒看體量大概也就十七八歲,滿身都是烏黑的血液,躺在地上宛如被千萬年馬車碾壓過千萬次的木偶。
忽的,城門口刮進來一陣大風,下一刻沈華英就看到那個士卒的頭顱整個滾動了半圈,腦袋和身子完全分離,出現在脖子處的不是傷痕,而是一個碗大的切口。
原來他的腦袋和身子早就被切斷了,現在被風一吹就整個分了開。
尖銳的,難以忍受的痛苦在這一刻翻湧上來,沈華英站在那裏,死命地壓抑住從胃部深處噴湧而出的痛楚。
這實在是不像話,像她這麽個久經戰場,見慣生死的人居然會在如此緊要的時刻因為一個毫無印象的士卒而痛苦得不能自己。
就好像躺在那裏的就是她自己一樣。
天空烏雲很厚,切斷了大部分的陽光,漏下來的光很少,但沈華英擡頭看向東陽弘時,恰巧有那麽一兩縷,化成一個金色的光點落進她深色的瞳子裏,宛若将要破滅的兩點燭火。
八月二十二日,寒露。
沈華英先斬後奏與夏人締結議和協議的事情傳遍九州。
朝廷震怒,國人震驚。
八月二十五日,聖旨八百裏連夜送到北境,急召沈華英入京。
沈華英的這樣的做法,別說遠在金陵的文武百官不理解,就是靳央也深感困惑。
沈華英奉旨入京的那一天,靳央,周青丞和屠百城都去送她。
三個人中只有周青丞是站着的,而屠百城和靳央都是給人用輪椅推着來的。
之前攻打十二連城時,因為有攻進去和沈華英彙合的約定在,他們便不計一切代價的展開攻勢,死傷極其慘重,四十萬人折了過半,最後可謂是踏着疊到城頭的死屍翻上去的。
結果剛一上去,就被沈華英與夏人議和了的消息劈頭砸了一棒。
就是一向對家國大事滿不在乎的屠百城也為此惱火不已。
沈華英這樣做是不是丢盡了梁朝的臉面他不管,但一想到他們一班兄弟拼死拼活,好不容易攻進十二連城,卻被告知你們白來了,仗早不打了,已經議和了時,屠百城就氣得五髒六腑都騰騰燒起來。
這一瞬他來送沈華英時,肚子裏也還是一團烈火,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冷嘲熱諷。
沈華英沒說什麽,還是靳央長嘆了一口氣,打住屠百城的牢騷,對沈華英道:“朝廷這一次诏你回去只怕罰大于獎,你有什麽打算。”
他們這個時候只知道沈華英陣前擅自與東陽弘簽訂了和談協議,還不知道明确的協議內容,所以更加不會知道沈華英現在心中的想法:朝廷要怪就怪吧,天下人要罵也要他們罵去,等我走出梁國的境內,過了幾年,那金陵城中的人又還會有誰記得我。
“沒有什麽打算,我聽憑朝廷處置。”
靳央一陣極大的無可奈何,沉吟了好半天,才又說:“有一個人要我無論如何也要護住你的性命,你現在雖然活着,可即将面對的卻比戰死沙場還要糟。”戰死沙場好歹能博個英雄的名號,供後人憑吊,而現在淪為了天下人口中貪生怕死的賣國賊了。
那個人是誰?
霍時穆,還是皇帝?
這個問題在沈華英腦中閃過,蕩開一圈圈漣漪。
但很快的,她又将心頭所有的悸動壓了下去。
征戰多年,生生死死,分分合合經歷了一樁又一樁,她的心不是死了,只是老了,老成了一架破舊的風車,孤懸于寒風中,嘎吱嘎吱的搖晃。
許多事她真的已經沒有心力去深究了。
而且真的深究起來,霍時穆已經娶了陽姿公主,有了皇家的庇護,定邊侯府三代以內必然可以平安無恙。
至于皇帝,她也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守住了他的江山,他的臣民。該是不相欠了的。
所以對于靳央的話,沈華英聽見了卻也當做沒聽見的樣子,看了他們一眼,只淡淡的說了一句:“夏人的糧草器械雖然全部被毀,但難保不會有什麽小動作,你們仔細盯着些,沒有什麽事的話,我就走了。”
沈華英轉身登上馬車,馬車随即啓動,轟隆隆的碾過雪地,車輪印像大地皲裂的兩道裂痕一直朝前,仿佛會這樣永無止境的延伸下去。
九月初十,沈華英抵達金陵。
這個時候天還沒亮,金陵城的大門都還沒有打開。
夜幕深沉,沉得金陵城都被它壓矮了幾分,雖然只是幾分,但好比一個金戈鐵馬,氣吞萬裏的戰将,一生從沒有低過一次頭,終于在暮年不堪流年負,腰背駝了,鬓角花白了,只是些許就已透出醒目的落寞。
烏蓬馬車靜靜的停在路旁,等了大約一個時辰,沈華英掀開簾子往外看,清冷的月色落在大門緊閉的城牆上,像一層朦胧的霧紗。
寅時五刻,城門準時打開,沈華英這才命令士卒驅車進城。
守城的将士的認出了她,不知怎麽得,看她的眼神忽而變得很奇怪,離她近的目光躲躲閃閃的,藏着幾分畏懼和幾分不屑,離她遠的,則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起來。
沈華英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是了,自己現在頂着個賣國賊的名聲,可不早成了梁人唾棄的對象。
沈華英目無表情,繞開他們徑直進了城。
不料,她人走到市中心時,周圍的街巷裏忽而湧出大批大批的人。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
他們一旦看到沈華英,就翹着指頭指着沈華英的鼻子大罵賣國賊。
被人戳着鼻梁骨指名道姓的罵,這絕對不是一種好的滋味,而且,這一聲聲呼喊裏還湧動着厭惡,鄙夷和憤恨。
“我兒子戰死沙場,而你這賣國賊卻活着,你為什麽還活着!滾出金陵,滾出大梁!”
說着天空中就忽然出現了各種爛菜葉,臭雞蛋甚至于石子。伴随着金陵百姓一聲高過一聲的咒罵揚敲打在沈華英的身上。
這一刻沈華英才知道什麽叫千夫指罵,什麽叫目光如刀,什麽叫無立錐之地,什麽叫山洪之怒。
可是為什麽?
就是因為自己擅自與夏人簽訂了議和協議?
沈華英看着周圍攢動的人頭,從心底生出一陣惡寒,連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做了什麽天理不容的惡事,否則怎麽會被一群百姓這樣恨之入骨。
百姓們還在不斷圍上來,像水壩決了大堤,像高樓折了棟梁,像野獸掙脫了枷鎖,怒吼聲恍若有了形态,有了重量,尖銳的,沉重的,沈華英被震得兩耳嗡嗡鳴響,心底一片慘白。
剛剛起床的金陵巡防營營長楊雄都被街上的混亂驚動了,聽說是沈華英回京被百姓圍堵,連滾帶爬的翻身下床,出門一看,差點沒昏死過去。
好半響才緩過來,拉直了脖子,艱難的發聲:“快,快叫人去疏散人群。”
接下來的場景說起來實在難看。
半城侍衛和一城百姓在大街上攪成一團,菜葉臭雞蛋滿天飛,有些百姓甚至揮動起了鋤頭,菜刀,鍋鏟,鐵鍬。
已經由巡防營的人開路,走出人群中心的沈華英回頭去看,只覺得眼前的一切是如此荒謬。
“他們就這麽恨我?”
這其實只是沈華英油然而生的感嘆,但楊雄聽了,還是忍不住回答,說起來他也是軍人,軍人和軍人之間總是有幾分惺惺相惜的,“十二連城後一戰,金陵的二十萬士卒戰死過半,這其中不乏貴族富人家的子弟,這種人家由來自視精貴,他們不過是順勢将憤恨發洩在将軍身上罷了。何況,凡夫多愚,從來只看得見眼前的表象,沈将軍不必太過介懷。”
金陵子弟的命貴?
難道邊軍的命就賤嗎?
攻城死了失望金陵士卒,但草海裏不也卧着五萬邊軍的屍體。
先斬後奏與夏人簽訂議和協議的罪沈華英從未想過開脫,可是十萬金陵士卒的死也要由她來擔,這是個什麽天理?
起風了,寒意從大街小巷聚攏來,胃部突然開始抽搐,沈華英下意識奔到街邊的水溝便開始嘔吐。
“沈将軍,怎麽了”楊雄快步跟過去,見她嘔得直不起腰,擡起來想給她拍背的手空懸了片刻最終又落了下來,命人去鄰近的一座酒肆裏讨了碗清水來。
這個時候沈華英已經将胃吐了個精光,接過楊雄遞過來的水漱掉口中的苦澀。
擡頭看時,皇宮已經近在眼前。
沈華英的視野裏混亂了很久,而後才與宮門左前的三王獅撞了個對眼。
獅有南北之分,北獅雄壯威嚴,南獅靈動閑逸。宮門前雕的是一頭北雄獅,爪下為球,象征着統一環宇和無上權力,而獅子所蹲之石刻着鳳凰和牡丹,獅子是獸中之王,鳳凰是鳥中之王,牡丹是花中之王,三王一體,撲面而來一股難以抵抗的赫赫強威。
如果沒有真正的氣魄恐怕不但鎮不住的它的霸氣,反而還有可能會被它所傷。
沈華英安靜的看了一會兒,回想着自己這戎馬倥偬的十年,剛剛漱掉的苦澀又一點點的從她喉嚨裏流出來,她在發覺自己有些胸悶氣短後,微合眼簾,掩住将流未流的的眼淚。
過了好一會兒,沈華英才睜開眼睛,吩咐左右親兵道:“為我卸甲。”
楊雄透過這雙看似決然的眼睛看到了沈華英心靈深處的憂傷與幻滅,心跟着抽了一下,不忍的道:“沈将軍。”
沈華英咧嘴一笑,截斷楊雄的話,“戰事已了,那裏還需要什麽沈将軍。”說着又用無比決然的語氣再一次命令親兵:“為我卸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