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沈華英來得時間剛剛好,早朝正要開始,太極殿下已經聚集滿了官員。
文臣在左,武将在右,本來時十分井然有序的,但是在見到沈華英後,隊列立馬像是大風刮過的野草,呼啦一下亂成了一團。
“沈華英!十二連城一戰你要如何解釋?”
“如果不是你臨陣退縮,我朝将士本來可以一舉殲滅十二連城的所有夏賊,想那十萬金陵子弟也就不會白白戰死!”
“不但如此,你竟然還為了活命,擅自做主與夏國簽訂議和協議,誰給你權利這樣做?”
“你這是通敵,賣國,罪當斬!”
百官潮水一樣圍上來,各種各樣的指責聲此起彼伏,聽來是那麽尖銳,又是那麽虛無缥缈,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滾開!”
在宮門前就把盔甲卸了,沈華英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她已經主動放棄了官職。
而接下來更是要放棄梁人的身份。
什麽都放棄了,還要受這夥兒官員的氣?
去他娘的!
沈華英雙眼一瞪,也不管他是那個侯,那個王,手腳都聚起了力,心想,誰擋路就打誰,誰再敢多說一個字,也揍他個鼻青臉腫。
可笑的是,她這一怒竟然把文武百官鎮住了,那一張張臉扭曲得十分陰沉難看,瞪着她像是恨不得扒下她的一層皮來,卻又全都鴉雀無聲,沒有人再吭聲。
沈華英便擡腿往太極殿裏走,姿态強硬,在水洩不通的人群間開辟出一條通道,她穿過人群時,就像一輛馬車碾過長勢茂盛的麥田。
“混賬!待本官禀明陛下,定要叫她碎屍萬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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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員在後面怒罵了幾句,害怕沈華英會捷足先登在皇帝面前開脫罪行,便立馬重整隊形,急忙走進太極殿。
過不多久,喬保頤攏着袖子走出,“皇上駕到。”
這聲音之後,皇帝的身影就出現在了明堂上,靳相也是和他一同走出來的。
他們在看到只穿了裏袍的沈華英時,神色都出現了明顯的驚愕,過了許久那種驚愕還久久停留在那裏,以至于喬保頤不得不低低提醒了一句,皇帝才想起坐到龍椅上,靳尚也才後知後覺的走入百官的隊列。
沈華英沒站在武官行列裏,也沒有站在文臣的隊列中,自成一隊,像塊凸出的頑石一樣立在文武群臣的中間。
那般桀骜,又是那般的落寞。
垂下的十二旒冕之後,皇帝臉上的神色緊緊的繃着,看不出半點情緒,但眼底卻早已翻動起了十裏波瀾。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臣俯首行禮,沈華英心裏亂糟糟的有點兒跟不上衆人的動作,慢了一拍将要跪下身去時,皇帝已經開口,“平身。”
國舅伍真當先發起诘難。“陛下!”他上前一步,将笏板托起,道:“臣請陛下立即下旨處死叛沈華英。”
這聲音後,滿朝文武附和的十之八九,太極殿上瞬時亂哄哄一片。
皇帝的目光自群臣頭頂上一掃而過,很快的,快得叫人捉摸不透。
最後他将目光停在伍真身上,現在的朝臣一個個都是難纏的刺頭,而這伍真更是刺頭中的刺頭。作為太後的胞弟,皇帝的親舅舅,他的言行舉止讓皇帝很難不慎重對待。
“舅舅。”皇帝暗暗吸了口氣,端平嗓子,用深而圓暢,緩而宏亮的嗓音不緊不慢的問:“沈将軍征戰多年,勞苦功高,叛将一說從何而來?”
伍真急道:“逾越職權,擅自與敵人媾和,以至于我軍死傷慘重,沈華英的罪行追究起來何止叛将一條,時至今日,陛下還要庇護她嗎?”
皇帝眼中的顏色慢慢沉澱為八方不動的冷硬,眼簾不自覺微微上擡,牽出兩道鋒利的弧線,“誰說議和一事是沈将軍擅自決定的。”頓了一下,皇帝沉聲一口氣說道:“沈将軍在北境的所作所為朕全知曉,所言所行也全是聽朕命令而為!”
人群裏随即翻湧上來一陣不可置信的驚嘆聲。
就連沈華英也沒料到皇帝會這樣說,猛然擡起眼睛,皇帝剛好也在看向她,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線條冷峻,目光深沉不動仿佛落了層寒霜的古井,流轉着明明滅滅的光澤。
她沈華英沉莫的看了一會兒,張了張嘴,喉嚨跟被塞住了什麽的,說不出話來。
那種極致憂傷的神态令皇帝的心跳亂了一陣。
他隐隐察覺道今天的沈華英變得十分古怪。
皇帝的話,百官們半信半疑,一個個交頭接耳議論個不休。
話既然已經放出去了,戲就只能接着演下去。
“沈将軍,”皇帝喊了一聲沈華英,語調裏隐含暗示,“十二連城一戰,将軍受累了。”
沈華英讷讷道:“微臣不敢。”
“議和協議書帶來了嗎?”
沈華英心裏咯噔一下,心裏動蕩得厲害。
見沈華英久久不吭聲,百官一下子又開始躁動起來,皇帝鼻尖壓出一聲頗具威脅性的“嗯”音,是對百官的威脅也是對沈華英的催促。
議和協議書就在懷裏,貼着心口最近的地方。
協議的內容,沈華英一直隐瞞着,不過是想着這件事應該由自己親口告訴皇帝。
但這個時候沈華英忽而覺得它重似千斤,把她全身的力氣和膽量都壓得粉碎。
一股悔意轟然在她心底綻開。
她是真的後悔了,後悔将協議內容瞞到現在,後悔想要親自跟皇帝道別。
不該,不該,太不該了。
誰來說都好,都不該是她才對,由她來說,對皇帝該是多麽大的一種折磨。
“沈将軍,”伍真惱怒的瞪了呆愣的沈華英一眼,“陛下面前,你怎麽如此失态,還不快把議和協議書拿出來,如此拖拖拉拉,是你與夏人達成的勾當見不得人嗎?”
“伍大人!”皇帝這一聲“伍大人”喊得很有聲勢,不是“舅舅”而是不冷不熱的一聲“伍大人”,其中的敲打之意不言而喻。伍真臉色紅白黑變幻了一陣,到底沒再當堂出言不遜。
“沈将軍,快把議和協議書呈上來吧!”
“是!”沈華英彎腰鞠了一躬,伸手進懷裏拿議和書,四下都是靜悄悄的,唯有紙張與衣物摩擦時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那聲音很輕,很薄,在輝煌的燭火裏孤獨的漂浮着。
不過這些沈華英都沒能注意到,她唯一感覺到的是自己的顫抖,她拿紙的手以及心都在顫抖。
沈華英動作得不緊不慢,皇帝也等得不急不躁,像是早知道了議和的內容,并不在意的樣子。但這都是刻意展露給朝臣們看得,其實他的心裏急得心尖兒都在抖。
沈華英什麽樣的性子他還不知道,能叫她這麽猶猶豫豫的,那必然是件十分了不得的事。
會是什麽?
議和協議上到底寫了什麽?
書函終于被從沈華英懷裏抽出時,皇帝立即命喬保頤接過呈上來,他展開看了一眼,接下來的時光全是一片死寂。
議和書上的內容跳進眼裏,皇帝整個僵住,一陣漫長的眩暈後,他又看了一眼,沒有看錯,事實就是他所看到的那樣。
“陛下,敢問議和書上所言是?”靳尚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最先看清皇帝的臉色,一下子提起了心。
皇帝沒有說話,整個大殿的氣氛緊繃得像是蓋了蓋的棺材。
伍真安耐不住好奇,小心道,“陛下?”
這仿佛掘開了某個堤口,雷霆之怒自九天倒瀉下來。皇帝的眼底的顏色徹底寒了下去,那寒意很快順着他的狹長的眼角蔓延到整張臉,直到他的聲音也染上令人戰栗的冷峻。
“這就是你與夏人簽訂的協議?”皇帝問沈華英。
沈華英單膝跪下砰砰磕了兩下,咬牙答:“是!”
在場的人眼看皇帝臉色變得如此難看,語氣也冷得要凍死人,以為沈華英與夏人簽訂的必定是什麽喪權辱國的協約,你一言我一語的就又要展開聲讨,皇帝已是不能自控,他猛地一掌拍在協議書上,五指收緊,狠狠的握緊,将協議書揉成一團。“誰給你權利這樣做?”
皇帝沉聲道,聲音很低,只是說給沈華英聽的,滿身的怒意也是直直奔着沈華英一個人去的。
只見沈華英彎腰砰砰又磕了兩個響頭,響聲格外刺耳,再擡起頭來時一縷殷紅蛇一樣自她額頭爬下,在鼻根處分為兩股,逶迤滑過她蒼白的皮膚。“陛下,只要臣嫁入夏國,夏人便會全數退出大梁境內,不傷百姓分毫,臣以為臣這樣做是,是......值得的。”
皇帝徹底爆發。“沈華英,閉嘴,你給朕閉嘴。朕還在這裏,你怎麽敢,你怎麽敢,你怎麽就敢!”
百官先是被皇帝的盛怒攝住,渾渾噩噩的俯身以額頭觸地,齊喊“陛下息怒!”
額頭貼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們被吓得有些發蒙的腦袋才慢慢清醒。
沈華英說什麽?
只要她嫁入夏國,夏人就會全數退出大梁境內?
協議就是這個?
這,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
反應過來的百官對沈華英的态度瞬間來了個大轉彎,争相發聲為沈華英求情
“陛下息怒,沈将軍為國為民,忠勇可嘉,實是我大梁的千古英雄。”
皇帝沒理會其他人,只是死死的盯着沈華英看。
沈華英感到心口撕裂的刺痛,弓着背跪在那裏,喉結上下翻滾了好幾次,半天只說出一句話,“陛下降旨,冬至為期,微臣出嫁夏國。”
皇帝身體晃了晃,一口滾燙的熱血自嘴中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