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兩天後,皇帝一行就啓程上京。
這個時候朝廷才宣布了霍時穆戰傷退下來的事情,同時也宣布了陽姿公主和他的婚事。
車隊将走,司牧隸城下十幾輛青色車篷排成一條長龍,車前飄蕩着明黃色的旗幟,儀衛肅穆莊嚴。
送行的人也很多,地方官員和百姓傾巢而出,萬人空巷。
唯獨那将要走的人心裏最惦記的沈華英沒來。
也不是沈華英矯情,要怪也只能怪夏軍。
霍時穆殘廢了的消息放出後,他們自以為是進攻的大好時機,緊鑼密鼓的發動了攻擊。
衛城來了一撥人,衛城東西兩側也各來了一撥人。
戰事一旦開始,沈華英也是分身乏術了。
數日後,靳央依凋令來了司牧隸衛城,和沈華英一起指揮北方戰事。
戰争進行到現在,滿打滿算已經有七年,兵連禍結,夏梁兩國都已經面臨財物衰竭不足以供給軍隊的窮困境地,兩國百姓們也都苦于戰事久矣。
聰明人都明白十二連城的争奪戰已經是左右兩國命運的決勝戰。
半年內,十二連城在那方手裏,那方就相當于取得了勝利,因為另一方除了投降外,很難再有財力和人力支撐戰事。
但以梁朝的處境來看,局勢對他們遠比對夏國要嚴峻得多,夏國若是在十二連城争奪戰中敗下陣來,退兵即可,家國好歹是安全的,而梁朝若是敗了,那就将是山河傾覆,祖廟改姓的絕境。
梁朝絕不能敗,他們輸不起。
時間來到初秋,這個時候梁夏之争的重心基本全轉移到了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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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大批軍隊湧入北方戰場外,數十萬北方百姓也陸陸續續加入戰争,年輕力壯的當兵打仗,年老體弱的則轉運糧食,北境二十七州郡內外擾囔騷動,無人不在為這場至關重要的戰争而忙碌。
夏國一方,自然也是動作不斷,先後暫停了荊州武陵郡和襄陽城下的戰争,把物資和軍隊補給到北方,猛攻十二連城,七月中旬,在久攻不下的情況下夏軍改攻為守,全面進入靜守狀态,就等着耗死梁軍。
這天夜裏,在沈華英的夢中,天空一直在下雨,雨水在黑夜裏是黑色的,黑色的雨水從黑色的雲朵裏不斷的墜落,沒有雷,也沒有閃電,悄無聲息而不可阻擋,在廣闊的沒有遮攔的天空下,所有的一切都在雨水裏走向冰冷的濕潤,高大的山脈在黑色的雨水裏顯得冷漠無情。
她獨自在森林裏漫游,雨水從枝葉裏漏下來,一蓬蓬潮濕的野草仿佛打濕的頭發。
沈華英從眼角瞥見高大的古木矗立于一片蒙蒙水汽中,落下令人生畏的龐大陰影,連成一片,把人的視野罩在沒有盡頭的昏暗裏。
她在密林裏毫無目的漫游,細長葉子在他的臉側瑟瑟飄動,嘴裏嘗着的盡是葉子的苦味。
忽然間,一股大風卷起落葉旋轉着橫掃過她的身邊,将眼前的景物隐沒。
在這一刻,沈華英看到黑暗裏有人在向她接近,那些人是她的父兄爺娘,她的叔叔沈烆,以及千百萬名她知道名字或不知道名字的士卒。
這些已經死去的人,血淋淋的,飄忽着占滿她的視野,她的腦中也滿是他們的音容相貌,這給她這個生者帶來了連佛陀也無法幹預的悲傷。
醒來的那一剎那,沈華英頓時感到一陣窒息般的胸悶,她把手按在胸口上,起先沒有任何反應,但很快一陣難以消解的鈍痛在那兒萌生,她喉間忽然翻起一陣血腥,暗色的血像逃竄的蛇湧出她的嘴。
在她軍帳中負責雜務的親兵聽見聲音,掀開簾幕進來瞧見一攤子血,臉色立即白成了一把死灰。
沈華英的這個親兵才十二歲,朝廷要省糧食,像這樣的雜務兵一天只給一餐,久而久之,四肢都瘦削如枯藤,肚子卻明顯的隆起,頂着顆大腦袋,長成一副奇怪的模樣。
因為沈華英早早囑咐過,在她營帳裏,就是天塌了也不能喊叫。所以他光張着嘴沒敢發聲,驚慌的上前來問沈華英要不要請軍醫。
沈華英擺擺手,“沒事,蔡軍醫昨天剛來過。”
親兵不說話了,他想起蔡軍醫說過沈将軍這樣子是因為太過操勞了。
而如今軍營上下,那個不操勞,外面士卒們夜以繼日的苦戰,盔甲套在身上太久沒脫下,死後扒下來一看,生了一窩一窩的虱子。
“天亮了嗎?”
“沈将軍,你再睡會兒吧,現在五更剛過。”
沈華英是醒來就再也睡不着的,而且她現在心口悶得不行,待在軍帳裏就跟好像是待在棺材裏似的難受,就擺擺手說:“不用了,你把血跡收拾幹淨,注意前往不要給人瞧見。”
說完,沈華英就掀開簾子出了營帳。
說巧也正是巧,親兵進來時外面只是一片死寂的黑暗,沈華英這一腳踏出去,卻迎面撞上四五片白花花的雪。
黑暗裏,一片白雪,兩片白雪......千萬片鵝毛般的雪花飄飄揚揚的落了下來,
胡天八月即飛雪,
北境的冬天這就來了。
比沈華英印象中得來得還要早。
沈華英人站在營帳前,伸手接了四五片來放在眼前看,心裏一聲長嘆。
北境寒冬,凍死狗豬。
本來物資就極度匮乏,将士們的衣物已經是淪落到要一次次從戰死士卒身上扒下來穿的境地,進了寒冬,該去哪裏給士卒們找避寒的棉衣?
沈華英一直在帳外站到天光見亮,感到餓了才走回帳中。
剛端起碗,挑起一筷子吃食正要往嘴裏,送靳央來了。
準是又出了什麽事,他沉着臉,眉毛眼睛都皺在了一起,
沈華英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怎麽?”
靳央長嘆了一口氣,說:“剛得到的信,江左發生嚴重洪澇,數萬戶農舍被毀,千頃良田被淹,原定十月運來的軍糧供應只怕要中斷了。”
沈華英聽着這句話倒吸了一口氣,一股涼氣從喉嚨滑到心裏,眼前黑蒙蒙的,只覺得無限疲憊。
這天當真是要不給人留活路了嗎?
“你覺得我們可以在今年年底拿下十二連城嗎?”靳央問。
沈華英還保持着拿筷子的姿勢,筷子夾起來的一個面疙瘩已經涼透了。她沒立即說話,先把那面疙瘩遞進嘴裏,吞下時就像一只冰爪子抓過喉嚨似的難受。
“如果軍糧供應中斷,我們不但不能拿下十二連城,就是守住衛城也是難題。”
靳央深深的皺了下眉。
沈華英也是同樣的神情,東西是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只是沉默。
沉默許久,靳央開口問,“正面不行,能不能試試繞到敵人後方?”
沈華英順着靳央的目光看向牆上挂的地圖。
這個辦法她不是沒想過,但在北境長大的她深知十二連城一帶的險峻,要真能有路能繞過去,不說他們,夏人也早摸過來了。
但既然已經走到這樣的絕境,沈華英也不得不重新考慮這個方法。
她和靳央左右相對,站在地圖前,目光一遍一遍的在圖紙上逡巡。
“這是什麽地方?”地圖上畫出的全是崇山峻嶺,冷不防看到一處平坦,靳央眼睛一亮,指着那處問沈華英。
沈華英湊過去看了一陣,認出那是草海。
草海不是一片草地,而是一片草木腐爛積聚成的泥沼,雖然不深,但卻極其寬廣,橫向,縱向都有數十裏,而且草海裏面的爛泥有劇毒,闖進這片超的動物,如果不能在一個鐘頭內走出,在沼澤毒氣的作用下,它們的足蹄就會開始變得僵硬麻木,不能移動。随着時間的流逝,毒氣逐漸侵入到骨髓裏,血肉就會像熟透的杏子,龜裂開口子,流出膿水,而後肉就會從骨頭上掉下來,在泥沼中腐爛。
“是一個泥沼。”沈華英回答靳央的問話,眼睛始終釘在草海兩個字上沒有移開,她心裏知道要跨越草海是件難于登天的事,但又隐約覺得,這或許會是一個辦法。
靳尚不知道草海的厲害,還是顯得有些興奮,手指在地圖上比劃着,從司牧隸衛城開始,經草海劃到十二連城的第七城,那裏是駐守在十二連城中的夏軍的心腹所在,囤放着夏軍絕大部分的辎重裝備。
“就從這裏進軍,我們兵分兩路,一路從正面猛攻,一路從後方切入,十二連城休戚與共,但凡攻下一城,其餘十一城就不攻自破。退一步講,即使攻不下來,但只要能毀了夏軍的武器裝備,也能改變我們現在這麽被動的境地。”
沈華英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吶吶道:“我們從正面攻打十二連城,十戰六死,但是要穿過草海的話,恐怕是去十個才能有一個活着走過去。”
靳央臉上的光輝随即黯淡了七分,“這片沼澤當真這麽難以穿行?”
沈華英只是苦笑。
靳尚坐回椅子,一下子又有些瀉氣,但很快又下定決心似的說,“十裏取一就十裏取一吧,軍中缺了糧食,我們很難再這樣耗下去。”
說來容易,但這代價實在大得叫人難以接受。
十裏取一是什麽概念,率十萬士卒去,還沒開打,就只剩下一萬人。
好半天,沈華英才開口,開口也只是一聲十分沉重無奈的感嘆:“這是要拿活人去填路啊!”
靳央仰起脖子看了會兒暗沉沉的天幕,仿佛透過那無邊的黑夜看到了些其他的什麽。
少傾,他說:“十死六和十死九的差別真的很大嗎,你看白勺江邊的水面從早到晚都是紅的,屍體順流而下飄到低谷處堆聚着,有些支流都已經堵塞了。”
靳央語調平緩,但落進沈華英的耳裏字字都是一把重錘。
“我帶兵去!”過了很久沈華英仿佛下定了決心,掉頭看着靳央說:“只是邁出這一步,我們就再難有回頭路,這一仗只能勝不能敗!”
靳央嘆道:“我們早就是只能勝不能敗了,你想說什麽?”
“讓朝廷無論如何給我們再增加二十萬人馬,到時候我帶十萬人繞路去敵軍後面,剩下的四十萬人由你指揮,我到了敵人後方後燃煙做信號。你見到信號就要立即發動攻擊,不計生死,不計代價,除非拿下了第七城,否則絕不可停。”
敲定了計劃,沈華英和靳央立即上書朝廷請求增加人馬。
現在的這個局勢,就是一句話,北境存,國存,北境亡,國亡。
民間很難再征集士卒,朝臣們也都沒再含糊,自家的府兵,青壯仆人,乃至于會武的子弟都派了出來,加上皇宮裏抽調出十分之七的禁衛軍,好歹湊足了一支上得了臺面的二十萬人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