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陽姿公主離京山居多年的事沈華英是知道的,但她并不知道因為她的緣故,皇帝特意煞費苦心的把這位公主召回了金陵,所以聽武信說來接駕的是她就感到無比奇怪,怎麽會讓一個閑雲野鶴似的公主千裏迢迢來接人呢?
當下,沈華英就撥轉了馬頭,和武信一道去司牧隸郡府。
這會兒陽姿公主已經到了皇帝休養的宅子裏,兩人相隔着一張矮幾坐在紫絨坐榻上說着話。
“姑姑千裏迢迢趕來,受累了。”
陽姿公主結果皇帝遞來的熱茶,呷了一小口就放下了,“陛下言重了,只是我實在想不明白,陛下為什麽點了名要我來,我久不在金陵,朝堂的事渾不知曉,軍營中的事更是從出生到現在就沒沾過。”
皇帝攏了攏衣領,擋住門口刮進的寒風,“姑姑如此聰穎,當知道朕的用意了才是。”
陽姿公主多年在山寺隐居,周身便沉澱了一股冷清的氣韻,神情冷幽幽的,語氣也是冷幽幽的,“果真是借我的名義接定邊侯爺回京。”
皇帝不置可否。
“我聽說這位侯爺算的是陛下感情方面的勁敵。”
皇帝本來也是副四平八穩的神态,冷不防被陽姿公主如此打趣,一時有些局促,“朕還以為姑姑早對這些紅塵俗事不感興趣了。”
陽姿公主挑了皇帝一樣,心裏想着什麽嘴上也就說什麽,“本來是不感興趣的,但是陛下硬要拖我下水,我不感興趣也得感興趣了。不過據我所知那位沈将軍可是個很有主見和智慧的女子,皇帝借我掃除強敵,未必就能贏得美人心。”
皇帝苦笑了一下,這一笑牽動着身上未好的傷疼得他吸了口涼氣,陽姿公主這才發覺了皇帝受了傷,臉上神色稍緩了幾分,“怎麽,陛下受了傷?”
皇帝趁機哭慘,“捱了夏人兩刀。”
“你還真上了戰場?”
“禦駕親征不就是來上戰場的,不上戰場還叫什麽禦駕親征?”
陽姿公主立即反駁,“胡說,天子親征最主要的責任是督促三軍,鼓舞士氣,什麽時候非得要你堂堂一國皇帝拿起戰刀長矛親上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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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好說到這裏,皇帝就順着陽姿公主的話把他受傷的過程以及霍時穆雙腿殘廢的事全部說了出來。
為了避免引起動蕩,皇帝嚴令瞞住這兩件事,所以陽姿公主也是聽皇帝說了後才知道這些事的。
“局面已經這麽嚴峻了嗎?”
皇帝面色凝重的點點頭。“霍時穆和沈華英之前在朝堂中惹了不少風波,母後至今又還昏迷着,霍時穆能否安然的退下來,沈華英能否在朝廷再立穩腳跟,只能靠姑姑你了。”
陽姿公主,“我?”
皇帝:“無論如何,姑姑和霍時穆得盡快完婚。”
皇帝這話剛說完,沈華英正好一只腳跨過門檻,因為皇帝之前囑咐過侍衛,沈華英來求見時只管放她進來,不用通報,所以等她人走進來了,皇帝才知道她已經到了。
對于皇帝咬他盡快和霍時穆完婚的事,陽姿公主本來是有話要說的。說起來她和霍時穆雖然已經有婚約,但說起來那都是皇帝謀劃将沈華英從牢獄裏救出來的一個環節,陽姿公主回金陵城時也向皇帝要過保證,事了了就解除她和霍時穆婚約,她總歸是不想在金陵長住的。
但屋子裏突然走進來一個人,陽姿公主的話就被打斷了。
她看向沈華英,馬上就認出來她是誰。
沈華英也在不自覺的打量皇帝身側的陽姿公主,看一眼就覺得這位公主的确是十分與衆不同。
衣着打扮不像一般貴族女子那樣金銀滿身,身上一襲湖水色的衣衫,幹幹淨淨的連朵花都沒繡。頭發的梳理也是簡單了極致,就一左一右綁了兩條絲帶。
她人坐在那裏,綢緞般光澤明亮的頭發散開如扇面,貼着背脊流瀉而下,鋪在坐塌上,屋內的光給她的體态渡上一層模糊的光圈,使得她看上去就像夢中人一樣美麗。
沈華英看了兩眼,就莫名有種驚豔感。
“微臣參見陛下,參見陽姿公主。”
皇帝和陽姿公主都暗暗打量着沈華英的神情,知道那句完婚的話沈華英是聽見了的。
陽姿公主還不覺得怎麽,皇帝卻是一陣莫名的焦躁,連連瞅了沈華英好幾眼,才想起讓她起身。
“你來了,這是陽姿公主,朕正和她商議回京的事宜,朕已經讓靳央盡快從襄陽趕來協助你應付北境的戰事,朕诏你來就是想問問,還有沒有什麽需要。”
一路上來還在想來接駕的人為什麽是陽姿公主,現在才知道,陽姿公主來接駕是幌子,來接霍時穆才是真的。
沈華英是個聰明人,她聽到這個消息再聯系起之前的種種,就把她關在大牢裏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猜出了個七七八八,對于眼前的境況也就有了更為通透的了解。
陽姿公主的風姿,倒是沒有辱沒那高貴的定邊侯。
只是一個為了國家斷了雙腿的人,當他想要退下來休養時,還得倚仗一名閑雲野鶴似的公主來達成,到底是有些令人心寒了。
沈華英有些出神,茫然的望了望皇帝又望了望陽姿公主,躬身賠了一禮,才說,“北境戰事微臣定當全力以赴,不辜負陛下的重托。”
“你,還有什麽話想說?”
沈華英望了眼陽姿公主,搖搖頭。
走出屋子,沈華英想着該去最後探望一下霍時穆,就轉了個彎走到霍時穆住的宅子門口。
霍時穆人坐在輪椅上,有侍人覺得外面風大,亟亟拿了件大衣追上來要給他披上。霍時穆多張狂一人,沙場上摸爬打滾過,江湖間游玩浪蕩過,生性不喜歡這樣軟軟弱弱,被人捧在手裏的感覺。擺擺手,斥退侍人,“我這雙腿不是風吹斷的,這點風也值得緊張,去去,別煩我。”
沈華英走過去接過大衣披在霍時穆肩上,霍時穆以為又是侍人來煩人,伸手就要去扯,看見是沈華英又立即止住了動作。“嘿,沈将軍怎麽有空來?”
“北境的風凍骨不凍皮,等你覺得冷了,就是寒意入骨的時候了。”
“呵,怎麽你看着我也像看個弱女子了。”
沈華英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霍時穆當然不是弱女子,但是重傷後的他身心都備受煎熬,臉上的肉凹下去了很多,眼窩子深陷,笑的時候還看得過去,不笑得時候人就顯得死氣沉沉的,可沒有半點以前的鮮活勁兒。
這個時候已經有侍人給沈華英搬來張椅子,沈華英就坐了下來,面向霍時穆,說:“聽說侯爺要回京了,特來給侯爺餞行。”
霍時穆面色一僵,心裏想要氣氛活絡一些,就故意用打趣的語調說:“找我喝酒?”
打仗的時候喝酒,可是犯規。
沈華英愣了一下,卻又很快将軍規抛之腦後,心想:“去他的軍規!”就點頭應道:“不醉不歸。”
霍時穆馬上扭頭吩咐侍人說:“去搬酒來。”
侍人給搬來了茶壺大小的兩壇子,沈華英不滿意,親自下了酒窖去挑酒。
侍人們圍着她,搭手不好,不搭手也不好,輕輕問:“沈将軍,空腹喝酒總歸會傷身子,小人們給您和侯爺取些下酒菜來吧。”
“不用,你們下去吧,守着院子,有人來就說我在這裏和侯爺喝酒,讓他等着!”
沈華英一股腦攏來七八壇,一字排在霍時穆面前,兩人一手掀開一個酒壇,抱起來咕嚕嚕的喝。
這真是一個奇妙的場景,她與霍時穆其實并沒有很深的交集,但偏偏有一份榮辱與共的惺惺相惜,就好像是認識了半輩子的友人,在同樣的起點出發,最後也會走向同樣的終點。
沈華英和霍時穆喝起酒來時都帶有一股子不管不顧的狠勁兒,牛飲水大的是肚量,但速度可不快。
他們這樣,肚量在,速度也快得驚人。
要是有第三個人在場,只怕會以為他們是在比賽喝酒。
喝過酒的人都知道,醉意是姍姍來遲的,人喝酒,不管喝多少,很少是當場醉的。
所以沈華英和霍時穆猛着勁兒喝了一頓,撐得再也喝不下了也還沒全醉。
霍時穆扶着額頭搖了搖頭,似乎很難受;“沈将軍,回吧,我再喝下去,肚子都要撐破了。”
沈華英眯着眼打量了她一陣,起身拍了拍已經上的酒汁,“那麽,侯爺保重。”
霍時穆笑了笑,等沈華英轉身離開的時候,突然說了一句,“沈華英,你不要害怕,我看陛下對你是不同的,你必會有燦爛的前程。”
沈華英的心被重擊了兩下,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感到遺憾。為我叔叔,老侯爺,還有你。”
這個時候,皇帝已經在沈華英的院子裏坐足了一個鐘頭。
先前,侍人們豎着耳朵巴在門縫邊兒聽見沈華英和霍時穆要去地窖裏喝酒就已經擔心得不行,心想侯爺滿身是傷,怎麽好多喝酒,及至等了一個多鐘頭,還是沒見沈華英和霍時穆從地窖裏出來,他們更是心急如焚,只好去禀告皇帝。
皇帝也不是立即就來的,每個半個鐘頭差人問一次,一連問了三次都會報說沒見着人出來,皇帝這就來沈華英院子裏等。
一等等了整整一個鐘頭,才見着沈華英踉踉跄跄的走進來。
沈華英醉眼朦胧,但還是認得皇帝的,見着他,一時失神,給門絆倒了。
皇帝一個箭步蹿上去,摟住了她。
沈華英不知道該怎麽面對皇帝,索性放軟了身子骨,裝醉,由着皇帝動作。
侍人們進來看見皇帝已經把沈華英抱在了懷裏,匆匆忙忙上前去接,皇帝把眼睛一瞪,止住了所有人的動作,“你們侍候侯爺回房休息。”
皇帝徑直将沈華英抱到自己的院子,還是不讓侍人插手,擰了帕子給她擦臉。
“唔......”沈華英迷迷糊糊醒來,醉意正是濃郁的時候,。
皇帝的臉就在眼前,沈華英眼皮子顫抖了好幾下才睜開一條細縫,打量着他。
“你想要看多久?”皇帝突然發聲。
沈華英有些窘迫,摸了摸鼻子,坐了起來。
皇帝橫臂攔着她,沒讓她起身,“躺着吧,頭痛嗎?”
沈華英更加尴尬,眼睛直往窗外飄,“有勞陛下了。天色已晚,陛下有傷在身,該歇息了。”
正說着,窗外忽的下起大雨,皇帝向外看去,雨勢很大,下得嘩啦嘩啦的直響,屋檐下不一會兒就懸了張水簾,夜晚的風由水簾裏吹過來,攜帶這寒氣和雨絲,皇帝迎面給這寒風吹着,身上不一會兒就冰冷了一半。
他忙起身關了窗戶,重又坐回床邊,“天意如此,朕還得多待一會兒。”
“嗯”
皇帝眼角露出一縷狡黠的笑,“你難道要朕淋着雨走嗎?”
沈華英吶吶道:“臣喚人給您去把傘來。”
這句一板一眼的話真正使得皇帝低落起來,他對着沈華英的臉細細看了許久,看着看着,看得微微塌了雙肩。“沈華英,你總是擅長讓朕傷心。”
天早就黑盡了,房裏只有床邊點着一盞孤燈,燈火并不很亮,照得皇帝臉上覆了層陰影。
沈華英側過臉避開皇帝的逼問,再扭過頭來時,他吻了,吻了沈華英那略微幹澀又削薄的唇。
唇在唇上流連不去,他感受着沈華英逐漸粗重的呼吸,感受着她臉頰血管中火熱的跳動。
沈華英沒有抵抗,甚至有所回應。
“我只是有點害怕。”沈華英将頭枕在皇帝肩頭,語氣低緩,似乎昏昏欲睡。
皇帝一手摟着她,一手撫摸着她的頭發,“怕什麽,有朕呢?”
沈華英深吸了口氣,說出了一直深藏于心底的話,“怕您的......身份。”
皇帝靈臺一震,手是軟的,腳是軟的,思緒也是軟的,再說不出一個字。整個僵了半天,胸口才有了感覺,那是被心髒牽扯着的,一跳一跳的心痛。